旧容
大兴宏光十五年元宵,京城。
“杨老师,”一个身着便服的官员站起身来,轻笑着向杨青山欠身作揖:“那就依照咱们方才所谈,鄙人这就把您去年写成的《船舶制造论》带走了。”
杨青山也站了起来,一直把那人送到了门口:“杜老板何须客气,若这书真能对你们江南制造局有所助益,也是我杨某人的荣幸。”
杜彦在上海经商数十载,也算得上家大业大。何家倒台后他瞅准了时机北上接下了江宁府一带的诸多生意,后来又跟官府搭上了关系,如今已然升任江南制造局的管事。不过朝廷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并非只照拂了各路官商的面子:杜彦这人着实精明得很,接管制造局这三年间添置机器购地建厂,着实显出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杨青山站在门口望着杜彦渐行渐远,只觉得有些奇怪。为掩人耳目,这两年在海军学院里他的行为做派越来越像一个正经的教书夫子,不但一反常态地对朝廷内斗充耳不闻,还极度醉心于学术研究,几年间连写带翻译出了好几本书。开始时西太后还不让杨青山的书流传出去,可后来才渐渐发觉这人书中所言并非西洋那些离经叛道的政治学说,而是的的确确的船舶制造与驾驶方面的理论知识,于国计民生确有助益,于是便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宋其选倒觉得欢喜得很:毕竟这么多年的罪受下来,无论如何这人至少懂得惜命了,再怎么说也比杨泽那家伙识时务。
这天杜彦登门时杨青山还在伏案画图纸,对这人的到来他实在惊讶,以至于杜彦自报家门后他心里还存了个疑影,总觉得这人得是西太后派来的,为的就是冷不丁查他一查。不过他对造船这种事倒也不抵触:他虽不赞同洋务大臣们中学为体的主张,但洋枪洋炮坚船利舰造了总比不造得有用。
“义父!”杨青山正出身,忽而听得身后有人喊他,他回头望去,发觉正是嫣嫣。
难得的,杨青山忽而觉得心情好得很,于是把小丫头抱了起来便往屋里走:“今儿你下学倒早。”
“今儿是元宵,义父难道忘了?”嫣嫣有些着急了:“年前义父还答应过我呢,说等着元宵这天要带我赏花灯去。”
“是,都怪义父记性不好。”进了屋杨青山便把嫣嫣放了下来,笑着吩咐道:“夜里寒凉,快去添些衣服吧,咱们这就走。”
“元宵节,真热闹,赏花灯,猜灯谜,欢欢喜喜闹元宵。”暮色渐沉,杨青山便带着嫣嫣上街去热闹一番。小姑娘拽着杨青山的胳膊,一颠一颠地走在路上:“义父你瞧,河边上好多人在放灯祈福呢,咱们也过去看看吧。”
“好。”杨青山笑着应下:“阿嫣想去哪义父就陪着去哪。”
“真的吗?”嫣嫣笑得十分开怀,街上灯光连绵不断,压根看不到尽头,映得小丫头的脸一派灿烂明亮:“义父,那您能不能先给我买个糖人啊?”
“自然可以。”杨青山说着便开始四处张望:“卖糖人的在哪儿呢?”
“在那里。”嫣嫣说着就拽着杨青山往旁边的一处摊子走去:“我要那个大蝴蝶。”
杨青山早年间其实一点儿也不稀罕这些人间烟火气,总觉得闲来无事结伴出游的大多是小女儿家,更何况那些面具吃食什么的他也通通没兴致。只是如今年岁渐长再加上养着嫣嫣,不由得关照起平素里鸡毛蒜皮的琐事来,如今也算是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上有老下有小:宋其选在他身上下的功夫他并非无知无觉,那老大爷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就为了他能多过几年安稳日子,而嫣嫣年纪又小,如今才十岁出头,更是离不开他。
“多谢。”杨青山把铜钱递过去,刚听得那人道了声谢,便被嫣嫣拽着去了河边。
“孔明灯是祈天灯,是许愿灯,”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着:“义父,我也要放一个,我也要许愿。”
“好啊。”杨青山笑眯眯地应下,说着便要走去旁边的摊子。
“小嫣嫣,”他边走边问:“你想许什么愿?”
嫣嫣想了想,扯着杨青山的袖子:“义父,你过来,我悄悄与你说。”
杨青山顺着小姑娘的力道俯身过去,只觉得耳边阵阵温热,还泛着丝丝缕缕的痒:“我想许个愿,让义父一辈子平安康健。”说罢,小姑娘又正经起来:“这还是先前宋爷爷与我说的,他说他想着义父若能安稳到老,他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杨青山爽朗地笑了,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别听他瞎说。”
孔明灯很快就升了起来,嫣嫣极为欢喜,拽着杨青山一个劲儿地蹦跶:“义父,你快看啊,咱们的孔明灯升得可高了。”她转身望向杨青山:“义父,你也快许个愿吧。”
许愿吗?杨青山心里忽而泛起了几分幽微难言的情愫,可他最终只摇了摇头,低头笑道:“义父只愿你和宋夫子都能喜乐安宁。”
小姑娘心地纯良,这些年又被杨青山护得极好,尚不识得世间烦忧,于是极为明朗地咯咯笑了,抬头望着属于他们的那盏孔明灯越来越高,直到那盏灯变得与天上的点点星光一般大小。
“等明儿见了闻老师家的楚楚我必得告诉她,”江嫣回去时一手里攥着吃了一半的糖人,另一只手牵着杨青山:“我放的孔明灯飞得可高了。”
杜彦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白天里与他打交道着实费神,此时杨青山有些困倦,于是任凭小姑娘牵着左摇右晃。好不容易回了住处,杨青山实在有些累,于是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嫣嫣啊,咱们还是早些歇息吧。”
听他这般说着,江嫣忽而有些沮丧:如今她正处在爱玩爱闹的年纪,这个时辰便让她睡下,实在有些难为。
小姑娘正踌躇着,忽而在爆竹声声的间隙里隐隐约约听得了些许敲门声。
杨青山还在犹豫,嫣嫣反应却快:“肯定是闻楚楚过来找我玩了。”没等杨青山答话,她便赶忙冲到了门口:“楚楚!诶?你是谁啊?”
听着嫣嫣这般说,杨青山便朝着门口望了过去,待看清之后只觉得浑身如雷电击过,再也动弹不得。
“小丫头,你竟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了。”那人的身形极为瘦高,不长不短的头发上面戴的是水师独有的黑色小毡帽,他的声音有些哑,面上却笑得极为温和,倒是不见外,伸手便递给了嫣嫣一包山楂糕:“给你的,赶快拿着吧。”
嫣嫣看着这人,只觉得实在是眼生。她的记忆里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人:这人仿佛刚从远海处归来,身上还带着几分独属于海水的清凉与咸腥,可他又不似水的柔和,浑身上下透着铁骨铮铮。于是她也不敢接这人的东西,赶忙回身望向杨青山,却只见那人愣愣地坐在原地,毫无反应。
“义父!”嫣嫣喊了杨青山一声:“这是谁啊?”
站在门口的年轻人穿着水师石青色的厚呢子对襟军服与薄底战靴,腰间束着皮带,斜斜带了一把指挥刀,身上还披着厚重御寒的披风。冬夜寒凉,那人一说话便在空中结成了白雾,不过他却一直笑眯眯的。他披风上染了霜,在月光的照拂下恍若被镶上了一层银边,可这却丝毫无碍于他的盈盈笑意,仿佛把春日的盎然生机提前赋给了冬夜,在寒凉的夜风中自成一体。
杨青山忽而觉得阵阵温热血流涌上心头,于是经年往事连带着重重心意就这般纷至沓来。从何老爷辞世的那天至今,杨青山已经三年多没见过他了,不过于门口的青年人而言,这段分别的日子其实更加长久。
见杨青山不说话,年轻人便想进去,没成想却被嫣嫣拦住了。小姑娘一派大义凛然:“你干嘛呀?不许进来。”
见状,那人笑得更开怀了:“你这忘恩负义的娃娃,你小时候我还给你买过不少点心呢,怎么,吃进肚子就全忘啦?”
“嫣嫣啊,你让他进来吧。”杨青山忽而说话了。他只觉得满心一片混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甚至连意识也不甚清明,压根分不清是梦还是真。
“快跟你何叔问好。”一片迷蒙之中,杨青山甚至弄错了辈分。可小姑娘反应却快,没等杨青山说什么,便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何叔。”说罢便侧开身子让何立进屋。
见杨青山这般模样,何立觉得有些尴尬。他并未进去,只是站在原地笑着:“杨老师,从前你常与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娃娃是你的义女,怎能唤我为何叔呢?”
“如何不能?”杨青山忽而笑出了声,脸色在不甚明亮的灯影中晦暗不明:“如今你毕业了,咱们就是师兄弟,她唤得正当。”见何立仍站在原地,他笑着摇了摇头:“怎么许久不见,你倒是拘谨起来?还比不得上学时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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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来了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