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孩子,”杨青山等那群孩子都拿完了银子,伸手揉了揉其中一个小男孩的发顶:“想没想过以后要干嘛?”
  小男孩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杨青山,轻轻摇了摇头。
  小孩的眼睛本就水灵,再加上这孩子极为瘦弱,更显得一双眼睛又大又可怜。杨青山心里难受,低头避开了那孩子清澈的眼:“好生记着,以后若再有这样吃不起饭的时候,来皇家海军学院找一个叫杨明渊的教员。”他叹了口气:“大兴的男儿,断不可受嗟来之食。”
  他说得诚恳,却也不知道那小男娃究竟听懂了没有。杨青山觉得有些无奈,于是拍了拍那孩子瘦削的肩:“拿着银子回去,让你爹娘给你买些好吃的。”
  这回小男娃倒是听懂了,因为杨青山看见了他脸上的笑意。于是杨青山也笑了,轻轻推了那小男娃一把:“快走吧。”
  “谢谢叔。”童声清脆,却让杨青山啼笑皆非:这小女娃头发散着,脸上脏兮兮的,衣服也不干净,竟让杨青山误以为这是个男孩。
  “走吧。”杨青山笑道。
  送走了那群孩子,杨青山转身上了马车,直接回了住处。一进屋他便四处看了看,发觉除了桌台上落了些灰,其他的与他走时倒是一点没变。就连何立送他的志怪小说集也分毫未动地躺在抽屉里。他换上了干净的铺盖,本想着只休息片刻,却没想到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了。
  许久没人住的地方也没什么吃的,不过杨青山此时也没什么胃口。他起身穿好外套,锁了门就往学校走去。
  好不容易回来了,有些人的确是该见见。
  “大晚上的看不清路,真是不好意思。”齐星楠抱着几本西文的资料书正低着头走着,却躲闪不及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书本落了一地。说来也奇怪,那人手上提着灯,见他急匆匆地过来了竟躲也没躲。不过此时他并没有心绪思虑这些,他只是匆匆收整着地上的书,可再抬头时,所有的话却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半分也说不出。
  杨青山也并未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杨老师?”齐星楠愣了半晌,收拾书本的手不觉间也停在了原地,他揉了揉眼,抬头冲杨青山挤出一抹笑来:“好久不见啊。”
  杨青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上没有半分笑意。他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映着身后融融一片的夜色。
  “杨老师,”齐星楠回过神来,赶忙把书敛好站了起来:“近来一直没看见您,去您的住处瞧过,结果里面也没人。我们都以为您是身体抱恙,挂念得很。”
  杨青山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扯谎:“当初的确是有了急病,去南方寻了名医医治调养了一段时日,如今倒是好了。”他看着齐星楠的眼睛:“劳烦各位记挂。”
  “应该的。”齐星楠被杨青山盯得难受,只觉得这人的目光冷得出奇,好似一把沾染了深秋里晨霜暮云的利剑,非得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来。他本能地想往后躲,却时时处处无可遁形。
  “杨老师,”齐星楠极力稳着声音:“若是没什么旁的事,学生也不好耽误您时间,先走了。”
  “等等。”杨青山忽而走上前,伸手拦住了他。他低头看着齐星楠怀里全西文的材料,忽而笑了:“你若对西文原版的书有兴趣,我那里倒是有不少,不妨借你。”
  “嗯。”齐星楠冲他笑了笑:“谢谢老师。”说罢,他并未给杨青山多说一句话的机会,赶忙离开了。
  难怪南安侯和西太后都会相中这孩子。杨青山看着齐星楠远去的背影,只见那人走得不紧不慢,步步稳重。若是效仿古代士子佩玉,此时定有极为悦耳规律的玉石相撞之音。这样的脚步甚至让杨青山心生疑虑:这孩子方才到底有没有过慌乱呢?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杨青山叹了口气,只觉得有些可惜。这样好的孩子,若得好好栽培,日后定是栋梁之才。生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又不得不做这样的事,实在是可惜。
  不知怎的,杨青山忽而想起了何立,只是想也没想他什么好,默默地在心底把他跟齐星楠比了一通,只觉得差得太远了。
  并非杨青山不领情,只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许是为人师表的心胸使然,他总能在评判一个人的才能时本能地忽视掉那人对自己是好是坏。更何况他一直觉得心地与能力断然不能混为一谈:才能是一回事,而这才能被所有者用到哪一处便是另外一回事了。何立对他再好又怎样呢?想让他夸何立一句,高看何立一眼,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叹了口气,径直往教员的办公楼走去。
  属于他和李清河的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灯,杨青山站在门口怔了许久,而后才推门进去。
  “你回来了?”李清河正在看书,眼见他进来颇为讶异:“怎么也不提前写封信说一声呢?”
  杨青山冷着脸,并未作答。
  “明渊,”李清河唤他:“你不用担心,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朝堂上的事我都替你挡着呢。”
  “老师您这是做什么?”杨青山向来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他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问:“赔礼道歉吗?还是想为您之前的所作所为做些补偿呢?”
  “明渊,当初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解释。”李清河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如今你可愿听老朽一言?”
  “只要您愿意说,”杨青山把海军服的外套搭在了椅背上,而后转身坐下:“我就愿意听着。”
  “这些年了,西太后一直没放下对你的戒心,故而派了许多人在你身边,”李清河起身关上门窗,声音压得极低:“你没猜错,我就是其中一个。”
  杨青山点了点头,眼里无波无澜,看不出究竟是何种心思。李清河接着说:“你从不与我提及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你决不可能是反贼。可是这么久了,若我在西太后那里什么都不说,免不了有袒护你的嫌疑,反而对你更不利。我也只能把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交过去。”他伸手扶了扶眼镜:“明渊,为师肺腑之言,再无可奈何了。”
  “您是老师,我自然不敢不信您,只是,”杨青山望向他,看着他被镜片挡住的双眼,忽而沉沉笑了出来:“敢问老师还要袒护他到什么时候?”
  “什么?”李清河一愣:“为师袒护谁了?”
  “您自己清楚,”杨青山说:“他做过什么,自己心里也明白得很。”他站起身来,拿起外套就要走:“这么说来,我还得多谢老师的一番好意。可我不相信,”行至门前,杨青山却忽而转过身:“大厦将倾,国将不国,我不相信您心里惦念的竟只有这个。”
  “你疯了?在说些什么?”李清河吓了一跳,步步逼近走上前去,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杨青山说这样的话:“什么国将不国?这要让朝廷听见你还想不想活命了?”他指了指门外:“到处都是朝廷的耳朵,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是反贼!是你们万众唾弃的反贼啊!”杨青山猛地推开了他:“世道暗沉,你们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一个也没有。”他眼睛有些红,却依旧毫不避讳地盯着李清河,锋芒毕露:“你们一个个,想的都是自己的功名利禄与锦绣前程,从来都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如今山河破碎风雨飘摇。我说国将不国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照这样下去,咱们大兴必将亡国灭种。等洋人的铁蹄踏上来的时候,谁还会管你我的死活!”
  响声清脆,如利刃一般切断了前后的时空。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有李清河微微哆嗦的手和杨青山略显红肿的脸还存留着方才的印记。
  “混账!”李清河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时事各有见地,我也不想说多余的话,只是为师要告诉你,你若不能保全自身,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过是一场空想!”他瞪了杨青山一眼:“都说三十而立,你也是以前吃过亏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长记性!”
  李清河这番话如同一盆冰冷的水,毫无遮拦的,直直浇在了杨青山的头上。一团烧得正旺的焰火忽地被冷水浇灭,自然是失魂落魄,杨青山脱力了一般跌坐在地,原本素白平整的海军服也起了褶皱,沾染了尘灰。
  上海,纺织工业园。
  “这些天四处奔波,晚辈着实劳烦杜老板了。”临近回程,何立作揖道:“杜老板日后若来江宁府,何家定当好生招待。”
  “少爷,您实在是客气了。”杜彦摆了摆手:“往后何杜两家往来交易,还得麻烦令尊多多照拂呢。”
  杜彦年纪也不算大,尚未年至不惑,却已经成了上海最为家大业大的纺织老板。何立不敢怠慢,于是笑着应道:“这是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杜老板吃亏啊。”
  “何少爷,”杜彦与他一起走了一段路,眼见何立就要上马车,他却忽而沉下声来:“有几句话,鄙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杜老板怎么这样客气?”何立笑了,与杜彦一同走到了一边:“但讲无妨。”
  “何少爷,”杜彦思忖片刻:“鄙人知道你们何家家大业大,可还是不得不多嘴一句。但凡上海的纺织厂,生丝基本上都是从洋人手里买来的,这里面水有多深我最清楚不过了。何老爷这样做,说句不好听的,那是从洋人嘴里抢食。他们坚船利炮,连朝廷都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听人家摆布,咱们更是斗不过的。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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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冷得简直是猝不及防,不过晚上有老乡聚餐,还是很暖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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