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七
白无常说地府会派人过来帮忙, 江风本以为来的人能靠谱点, 结果到了晚饭时间, 家里门边的餐桌上, 忽然坐了一个穿白衣服少年。
阎罗臭着脾气拍桌道:“给本君先上盘烤肉!”
江风:“……”
烤肉没有, 竹条煸肉有, 要不要吃?
白无常看江风沉下脸的表情, 忙把他拉到一边,说道:“江风,你现在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吗?”
“大概知道有一点不同。”江风收回视线说, “但还是不记得。”
白无常松了口气,说道:“知道就可以,不记得也没关系。我来教你, 关键时候, 什么都不用管,哪里危险往哪里去就可以, 不用惜命。睡一觉就什么都解决了。”
江风:“……”
他二人以前肯定有仇。
阎罗见江风没理, 又继续嚷嚷道:“我还要加个鸡蛋!猪羊牛肉, 还有狗肉我都要吃!那卞城王欺我太甚, 看他能耐我何?!”
六殿殿主卞城王, 极其注重礼节,平日最喜欢抓着人叨叨。讨厌大量吃牛肉、狗肉, 荤食和肉类的人。
“快去!你们不是能叫外卖吗?本君上次给你留的一百万拿到了吗?”阎罗用力磨自己的后牙槽,“你要是听话, 本君姑且可以原谅你。”
江风说:“泡面在小仓库里。”
阎罗:“我不要吃泡面了!”
黑无常说:“点餐要手机, 阎君我帮您点,还想吃什么?上次那个叫褚玄良的阳间修士似乎有钱,我现在就联系他。”
白无常那边继续拉着江风胡侃。
“你的判官笔丢了之后……”白无常掩面哀叹道,“大家都以为是阎君拿的。他在地府过得真不好。”
江风一愣。
这样一个小孩子被污蔑,那他的确是太可怜了。旁人质疑的目光是很叫人难受的。
白无常接着说:“秦广王总怕他觊觎自己的大镜子,整天派人守在台边,每个照镜子的小鬼,都要先问一遍,你是不是从五殿来的?”
江风皱眉。
白无常:“尤其是五官王,没事就过来打扰阎罗王,让他不要玩了,赶紧把判官笔拿出来。哦对,你知道五官王是谁吗?”
四殿殿主,五官王——是一个很小气又很抠门的阎王。生平最讨厌卖假货,偷东西,贪图小利,铺张浪费的家伙。
“总之他特别烦,赶都赶不走。地府平静了多少年,难得有点新鲜事,一个个都急着来看热闹。”白无常顿了顿说,“他们都想知道,阎君是怎么偷走判官笔不被您发现的,然后也想去偷支笔玩玩。最近吧,地府里另外几位判官的笔,都是寸步不离地绑在身上的。看见阎君就绕道走。唉,也是可怜。”
江风:“……”
判官笔由判官原身仙骨所铸,照理来说是丢不掉的。谁要说判官笔丢了,就是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绝对会遭人耻笑。毕竟,判官笔与判官心心感应,谁能把自己给丢了呢?
可是判官笔偏偏就是丢了,而且到现在都找不回来。判官上阳间寻了那么久,只发现几件赝品的踪迹,没找到任何真笔的线索。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判官笔已经被毁,二是判官笔……自己愿意躲起来。
·
大概是有因为阎罗跟二位无常在这儿,今夜这“黄泉路”来得特别早。
不到十二点就出来了。
阎罗还在看电视,忽然没了信号,见一个小圈圈不停地在视频中间转,就走到窗边查看情况。
街上这场面,比以往更热闹。看着已经不像是黄泉路,而是什么邪祀现场。
依旧是一群假扮做“阴差”的面纸人,他们列在道路两侧,手里捧着白色的头盖骨,骨头里盛着一半的鲜血,歪歪扭扭地走着。
他们的数量比昨天要多了些,每隔一米就会站着一个,队伍长得望不到头。
而在大路中间,站着的都是普通鬼魂。
有的穿着白色长袍,拖着一米多长的红舌,手中拽着铁链向前行进。铁链的另外一端,则捆着几个正在痛哭流涕的生魂。
天上的橘灯飘下来照亮诸鬼的脸,阴森恐怖,凶神恶煞。
“不伦不类!”阎罗看得火冒三丈,“简直是在羞辱我地府大殿!”
黄泉路是一段很安稳的路,任何人不得喧哗。阴差领着鬼魂打黄泉路上过,是要去各殿阎罗那里受审待判。在这之前,拘来的鬼魂不会受到任何私刑。
如果卞城王或宋帝王在此,怕是要被生生气活过来。
阎罗挥手:“走!”
黑白无常还是阴差的状态,他们将自己的阴气覆在江风和阎罗身上,混在队伍中往前走。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众人到了一个分岔路口。队伍也停住了。
纸面傀儡返身回去,留下一干普通鬼魂。
一群鬼在路口互相拉扯着舌头,一面吃痛,一面大喊:“快快快!我就快变成白无常了!”
江风:“……”
白无常看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咬牙阴森道:“他们是在模仿我?”
说真的,他已经是很久不打人了,可当年的辉煌战绩还是在的。
几名鬼拉完舌头,又快速跑到旁边,请另外几个守路的鬼拿尺子丈量。
“不够,还差十一厘米!”
一阵哀嚎后,不合格的家伙,重新过去拉扯自己的舌头。这场面看着真是即可笑又恐怖。
这是多蠢的人设立的规则?或者只是为了折磨这群无知的小鬼而已。
白无常率先走去找看路的几名小鬼,问:“判官在哪里?”
那小鬼的头抬也不抬,就答说:“人人都想见判官,但哪是人人都能见的?好好排队!”
白无常吐出自己的舌头,舌头溜出并开始拉长,一直快要垂落到地上,问:“这样够不够?”
小鬼瞪大眼睛:“你……”
白无常收起舌头,左手召出招魂幡,在胸前一阵挥动。喝道:“放肆小鬼,竟敢羞辱无常鬼差!”
那招魂幡上出现一股强大引力,距离最近的小鬼直接被吸了进去。
白色布幡周围卷起一股肉眼可见的黑色强风,并不断扩大,席卷向四面八方。
众鬼见状仓惶逃窜,慌不择路地往来路逃去。
因为有的人拖着一条大舌头,行动不方便,忙乱中还被人踩了几脚,当下吃痛地翻滚在原地。
黑无常两手合十,在四围召出了三排黑色链条,围成一个正方形。撞上锁链的鬼魂,像是撞上蜘蛛网的小虫,被牢牢黏住动弹不得。
有些法力稍高强一些的鬼魂,还是突破重围跑了出去,两位无常鬼差一个个抓住丢圈子里去,暂时腾不出多余的手。
外边一阵鬼哭狼嚎,带得阴风阵阵。没过多久,果然惊动了里面的“判官”。
那人惊怒道:“是谁在外面喧哗,扰乱我地府公序!”
阎罗哂笑:“连地府都没见过的家伙,也有脸称这破烂地是地府?”
他尾音刚落,一阵冷风拂面,路口出现了一团被黑气缭绕的不明物体。他漂浮在半空中,身后跟着上百位统一着装的“白无常”。
白无常乍一看见又是跳脚:“为什么只有我!”
黑无常心里好笑:“哥,能者多劳嘛。”
那团黑气开口问道:“你们怎么能到这里来?也是活人——是道士?”
阎罗也没料到他会变成这样。
判官笔就不是常人能用的东西,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
眼前这位假判官,已经被反噬得千疮百孔了。他法力高深,身上的黑雾浓度,堪比鬼王。然而鬼王强在阴气,是有益的。这位浓在戾气。这戾气会自伤。
穿破黑雾,看清他原本的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肉在不断出现新的伤口,然后快速愈合。凭他现在所带的冤孽,恐怕下到地狱,会被判个真的“无期徒刑”。
阎罗:“胆敢冒充判官,还敢在人间私设地府,尔等小鬼岂敢放肆?等我将你们押回地府,必当重罚!”
“判官”身后出现一阵骚动。
那“判官”从腰间掏出一支碧绿色的长笔,在两人中间比了比,然后指向江风道:“在阳间这个地方,我就是判官!你们再不乖乖束手就擒,我就撕裂他的魂魄,叫你们再也回不去!”
判官笔?
阎罗跟江风都是神色一动。
阎罗冷笑:“有本事你就试试。”
那假判官肆无忌惮,握紧笔端轻轻一划。笔尖溢出一道白色的流光,直直冲入江风印堂。江风两眼一闭,将将栽倒。
假判官轻哼:“呵。你们……”
他尚未来得及放出威胁的话,前方江风的魂魄开始胀大。
在这野外,没了多余的阻碍,判官身形变得尤为高大。高约三米,紫衣飘飘,头戴金冠。
众小鬼仰起头,看着方才还提到、此刻骤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真判官,露出惊骇神色。
判官缓缓睁开眼,双目如炬,双唇紧闭。拂袖一挥,风势强烈,飞沙走石。在抬手向下一压,释出层层威压,有如摧枯拉朽,将众小鬼按到地上。
法力低下的小鬼当场就受不住了,身上像背着千万斤的巨石,连头也抬不起来。
假判官还倔强地站着,最初错愕过后,依旧昂头直视着他。
判官在阴间行事多年,手下掌万万鬼魂,多年积威,神力使然,靠的从来都不是一支判官笔。何况那判官笔还是一个赝品。
众鬼以为自己可以抵挡,却不想原来不堪一击。
“何人给你们的胆子,以为自己可以脱离地府,自立门户?”判官左手召出功过格,严正道:“堂下犯人谢氏,你越俎代庖,倒行逆施,妄自尊大,狠夺人命。谁人给你的判官笔,叫你敢犯下如此大错?”
“我……”他眉毛一扬,依旧坚定道:“没错!我不认错!”
他激动道:“错的是你们!我受够了,我生前是一名律师,我曾经也相信过所谓的律法公正,可我却不断看见各种无奈和冤屈。只要有钱,只要不要脸,就可以为所欲为!法律不能保证正义,不能保证对错,有时候甚至不能保证公正!我告诉自己,法律是为了保护大多数人,这些人死后是会遭到报应的!可是呢?活着是这样死后还是这样!我们只是从一个规则的圈子里跳到另外一个圈子,我不接受!”
判官说:“人间种种,皆有功过格记录。”
“你的那本破本子上记着他们的错,可你记着他们之间的不公平了吗?”那鬼斜勾起嘴角,表情显得狰狞邪气:“有钱人生来高人一等,他们可以任性妄为。那些穷人呢?一步步被逼上绝路。这些又该怎么办?说他们懦弱不知反抗,那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他们的生活环境只教会他们不断服从,他们反抗后没有第二条生路!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你们却还照着这变态又扭曲的规则继续下去!”
他拍拍胸口道:“谁才是真判官!我才是!你看看他们,他们全都追随我,他们认同我,这就是证据!你不过是仗着官威在任性施为!”
判官伸出手,假判官头顶凌空出现一只金色手掌,将他整个握了进去。又勾勾手指,把掉落在地的判官笔招了过来。
他拿着笔在手上转了一圈,再五指成爪,把它捏碎。
这支假笔很有意思,头尾两截碎成粉末,中间一段却留了下来。判官摩挲一阵,辨不出它是什么材质,只觉得其中蕴藏着浓厚又极为熟悉的灵气。先行收进袖里,又抬头去看假判官。
那假判官似要被巨力挤碎,一阵接一阵地痛嚎。判官松开一些,让他有精力能听见自己说话。
“本君活了上千年,见过无数鬼魂,处理过无数错案。他们或有不甘、怨恨、愁苦,或自以为是,自命不凡。你这样的,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判官抬起头道,“本君可以告诉你。你实则愚昧无知,不过坐井观天。所谓大义,只是私情。你即觉阳间不公,又随之同流合污。你口称不公,却又一叶障目。多的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人,你全然无视。”
判官手上功过格快速翻动。他随手一指,说道:“那个人,他入室抢劫,杀害一家三口。至死未被捉拿归案。”
“那一个,他奸^杀妇人,又诬陷他人。”
“还有那一人,他身为医者,售卖假药,致人死亡。”
“这些人,你为什么不罚?不仅不罚,还委任阴差。阴间鬼差岂是如此儿戏?各殿阎王刚正不阿,从不徇私,岂会容许这样的人身着官服出现在大殿之上?”
“他们追随你不是因为你公正,而是恰认为你这里可以徇私。你想要的也不是公正,只是一个阎王殿,是旁人对你的尊重和追崇。你所做的,不过是为了迎合这些小鬼的谄媚之举而已。你生前死后,都是一样的卑劣小人。”
一个都不会珍惜生命的人,所谓审判,究竟是为了公义,还是为了私心?
判官道:“本君亲自来拿你,不是因为你多成气候,而是要让你见识一下,何为巍巍地府。尔等小卒,也敢妄想!”
他说着一跺脚,地面泛出丝丝黑气。众阴差垂首出现在众小鬼面前,整齐列开,黑压压一片地望不见头。
面色严肃,手执铁链,不怒自威。
漫山遍野都在回荡着阴差的声音。
“参见阎王。”
“参见判官。”
声音震得他们耳朵阵阵发疼。
判官合上功过格:“押走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