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怔在当场,棠璃不敢说话,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听见门外有人压抑着哭声,棠璃箭步掀开门帘一看,初蕊蹲在门边正捂着嘴抽泣。她在门外哀哀道:“小姐,婢子不嫁人,就让婢子伺候小姐一辈子吧。”我叹口气,挥手遣退了双成。出门时双成见初蕊悲恸,隐隐有不忍之色。初蕊只管低着头,再不肯看他一眼。
  棠璃皱着眉道:“双成未免胆子太大了,五小姐是什么人,若是知道他有非分之想,五小姐能饶了他?三夫人能饶了他?”我呆呆看着桌上的镏金掐丝麒麟送财摆饰道:“只怕媜儿早知道他这番情意,而且甘之如饴了。”棠璃一惊,随即道:“小姐有什么打算?”
  我头晕脑胀,只道:“我能有何打算。父亲曾让我留心姐妹身边的人,就怕惹出什么不堪的事败坏门楣。如今双成这样说,想是与媜儿清清白白无愧天地,我难道出头棒打鸳鸯不成?再不济,还有父母爹娘,也轮不到我操心,随他们去吧。”
  棠璃低头细细思量,初蕊压抑的抽噎声也消失了。我在脑海里纷至沓来的睡意中,慢慢睡了过去。
  第十八章 惊变(三)
  虽说丫头们照顾的无微不至,我还是染上了所谓的风寒。一连五天头痛欲裂,体温忽冷忽热,吓的棠璃初蕊她们天天请医官往这边跑。听说媜儿那边也是如此,好在她体格强健,比起弱不禁风的我又轻松了许多。
  双成这段日子频繁跑到西院打听媜儿近况,棠璃说起时,我只做没听见。自从媜儿落水生变之后,他二人正如胶似漆,又岂是我能分开的?由门第身份来左右一双璧人的姻缘,在我曾经的世界里也是有的,只不过东秦更加严苛一些。我不过是走投无路,安心演好尚书家的小姐角色罢了,姐姐妹妹的感情纷扰还是留给父母去解决吧。
  二娘长姐并云意过来探我,我半倚在床上,懒洋洋的不想喝那苦汤子,云意嗔道:“种下善因得苦果,这会子才知道任性了,快喝了吧。”她拿过药碗亲自喂我喝药。锦心进来笑说:“满府里都找沈小姐呢。”
  云意诧异道:“找我做什么?”锦心笑着跪下,恭敬道:“恭喜沈小姐,沈小姐大喜了!皇上下诏,封了沈老爷做内府织造采办,又宣沈小姐入宫伴驾。这会子沈府的人正在外厅等着接沈小姐回府呢。”
  只见云意拿碗的手一颤,药汤些微泼出去了些,棠璃忙双手接过药碗。云意转向我,她一张俏脸褪尽了血色,脸色煞白道:“除了叔父,我们家从来不与官宦结交,这是怎么话说的,为何突然就……”我也不解其意,长姐忙问锦心道:“你听明白了没有?沈府的人是怎么说的?”锦心回道:“听明白了,沈府的人说是宫里夏太监传的旨,现在府里已经有了一众羽林军及教习嬷嬷,只等着沈小姐回去。”
  既然是宫里下旨,又有羽林军住进沈府,可见云意进宫是千真万确铁板钉钉的事了。事发突然,我望着云意道:“现在怎么办?”云意茫然道:“侯门宫苑,一旦进去就像被囚住的鸟儿,我是不愿意去的。”我低声道:“不然,让爹爹启奏圣上,收回成命如何?”长姐皱眉道:“妹妹此言差矣,皇上不会无缘无故点选云儿,想是有所耳闻倾慕已久。何况天家的话都是金口玉言,哪有收回之理?”
  云意忽而忿然道:“若是我不愿意,即使皇上强迫也没有用,我可以随爹爹逃去边塞,或是出家为尼,再不济,一头碰死也罢了!”,二娘一直没出声,此刻开口道:“又何需赌气呢。既然圣旨已经接了,断然没有违抗的余地。你蕙质兰心,入宫以后若是曲意奉承得到圣上宠爱,你们沈家也就算是熬到出头之日了。”我望着劝云意入宫争宠的二娘,惊讶不已,二娘历来淡薄无争,也不在意金银珠宝等等赏赐,如今说出这话来,倒不像是她的为人了。
  长姐和我想的一样,轻声劝阻道:“母亲,侯门一入深似海,云儿入了宫,若是受宠,自然万事大吉。若是失了势,可就生不如死了。”二娘眼眶微红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那深宫内院的苦处吗?我也想云儿嫁个如意郎君快活度日,可是皇命难违,云儿若真的抗旨,龙颜大怒,便有诛九族的祸患!”
  云意听到‘诛九族’三个字,遂抬头看着我们,那眼神楚楚可怜,如受伤小兽般满是恐惧求饶。“云儿,你从小就活泼聪慧,可却因为出生商贾家世受尽闲气,如今皇上召你入宫,虽然未能遂你小儿女心事,但从此以后就是皇室的人了,若是你争气,能生下一男半女,封了娘娘,从今往后谁还敢小看你们沈家?”二娘紧紧拉住云意的手,言辞恳切。
  云意缄默不语,我忧心道:“可是后宫自古多纷争,姐姐这样善良,只怕……”话犹未完,三哥裹着一阵风飞也似的进来,他无视我们其他人,一把抓住云意道:“跟我走!”云意眼中有泪,但仍端坐不动,二娘忙扯开三哥道:“三爷糊涂,云儿已经钦选入宫,现在已是天家的人了!你这样拉拉扯扯,被下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三哥甩开二娘道:“她一日没进宫,就有转圜的余地!”他说罢又拉起云意道:“走,跟我去回了那夏太监,就说你已经许给我了,我们今天就办喜事!”云意眼泪滑落,仍紧咬着嘴唇不吭声,三哥也不管不顾,硬拖着云意朝门外去。
  “哟,我可是来的不巧了。”三娘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她穿着夹棉云雁细锦衣,一对赤金缠珍珠坠子摇来晃去甚是显眼。她看着三哥和云意,故意问道:“三爷,这是怎么个意思?牛郎会织女呢还是梁鸿会孟光啊?”
  云意忙甩开三哥的手,长姐上前赔笑道:“三娘请坐,媜儿可好些了?”三娘看都不看长姐一眼,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又侧头对云意说:“沈姑娘大喜了,皇上眼光如此独特,居然钦点商贾之女,历朝历代也未有过先例,这正是沈姑娘的福气。”云意盯着她,眼里隐隐有怒意,三娘捂嘴笑道:“不过我奉劝沈姑娘一句,宫里佳丽如云,皇上的兴致随时会改变。沈姑娘若无十分把握,还不如借故推辞,不要最后受尽冷落才追悔莫及。”
  我心里暗叫不妙,云意性格是遇强则强,三娘在这个时候奚落她的生世,又刺激她宫廷难进,必定会激起云意的逆反心理。果不其然,云意听完这话,一扫之前犹豫感伤之色,冷冷道:“不劳三夫人操心,既然是天子下诏,想必云意还有几分重量,至于入宫以后受宠与否,那也是皇家私事,三夫人就不用做无妄的猜测了。”
  三娘恼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怪不得媜儿说你目中无人,你现在连个选侍都算不上,也敢以皇家自居?”我看着三娘一脸的不屑,终于明白云意为何讨厌媜儿。她从小就被三娘媜儿为些无谓的事讥讽嘲笑,一直被她们看不起,事事争锋相对,换做是我,早就暴怒了,又岂能忍到今日?
  云意拭掉脸上残留的泪痕,冷笑道:“算不算得上,也不是三夫人说了算。如果三夫人那么担心我会无宠,我倒不妨努力一下,为我们沈家争个颜面。”她此言一出,已是表明了心意,三哥顿时面如死灰。
  三娘来这一趟本想打消云意进宫的念头,让她知难而退,万万没想到云意吃软不吃硬,反而下定了入宫的决心。她见大家都没有帮腔或是挽留的意思,便啐了一口,拂袖而去。
  门外又来了人,隔着门道:“宫里的人催了,请沈小姐回府。”云意此时表情坚定,想是不再犹豫。她缓步走到我床前,笑着说:“好好养病,再别做这种得不偿失的傻事。”我哭着点头,她又对二娘福身道:“云意自小受夫人、二夫人照顾,无以为报,只愿二夫人身体康泰,福泽绵长。”二娘慌的一把扶起她来。
  三哥慢慢走到她身旁道:“你,你……”云意转身凝望他,温柔道:“少俊。”我是第一次听她如此称呼,其他人大概也是,云意努力笑着说:“你性子太急,没少跟人争执。以后,可要改一改了。”三哥喉头耸动,极力压抑着哭意。
  片刻,外面又催,云意深吸一口气,语不成句道:“我,我便去了,你多保重。”她说话间,面容虽保持着笑意,晶莹的眼泪却滚滚而下。
  三哥后退两步,脚步踉跄。云意不再看他,只缓缓转身向外走去。三哥猛然上前疾走几步,将云意紧紧搂在怀里,他搂的那么急那么紧,云意佩戴的溜银喜鹊珠花滑落在地,啪嗒一声。
  云意也不挣扎,安静的环抱住他。他们两个似乎忘记了屋子里还有我、二娘、长姐、棠璃、锦心一干人等,只是平静相拥,享受这最后的憩逸时光。
  第十九章 惊变(四)
  听沈伯父说,云意进宫即封为正七品御女,不几日,三哥也擢升为从六品工部员外郎。父亲在书房跟我说起时不禁唏嘘:“若不是因为你禀性柔弱,时常病病怏怏,只怕也能进宫跟云儿做个伴儿。”二娘在一旁给父亲斟茶道:“婉儿这样的性子,要是进了宫苑,只怕要被别的贵人欺负。”
  父亲得意道:“这又多虑了,靖国府的女孩儿是何等尊贵,谁敢欺负她?”二娘说:“话虽如此,老爷忘了陈太妃前车之鉴了?想那陈太妃乃是齐宁长公主之女,先皇在时曾经何等宠爱?还不是被人找个错处幽居而薨。”父亲忙掩住她的口道:“我知道你是不想我送婉儿进宫,可陈太妃的事万万不可再提起!”
  父亲近来对二娘亲昵了许多,没有避忌我还在场。二娘飞红了脸,把父亲的手拉下去道:“妾身知道了。”父亲又笑着对我说:“开了春你就满十六,也该是许配姻缘的时候了。”我顿时红着脸道:“长姐还没许人家呢,爹爹又拿我来取笑!”说起长姐。父亲眉头深锁道:“不知道娴儿想些什么,前几天少府监邱大人来提亲,她一口就回了。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莫非要熬成老姑娘?”
  我抿了一口茶试探道:“若是长姐有意中人……”父亲不等我说完即高声道:“无稽之谈!你们都是我辛苦养大的规矩女儿,岂能如此不尊重?自古姻缘都是父母之命,由得了你们自己私相授受?”我自知失言,又见二娘神情焦急,便撒娇道:“女儿不过是胡乱说说罢了,长姐端庄稳重,岂会有那种暗度陈仓之事?”
  父亲脸色稍霁道:“虽则只是说说,也是无风不起浪。近来我听人说媜儿亲近小厮,可有此事?”我心里暗跳,不知道怎么回,二娘忙笑着掩饰:“下人嚼舌根的话怎么信得?媜儿在三个女儿中是最心高气傲的,老爷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私底下常说,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少年才俊能配得上我们媜儿,她怎么看得上一个下人?只怕说一说都嫌脏呢。”
  二娘时常受媜儿的气,此时却尽力维护,父亲颇信二娘的话:“若无此事便罢,若真有此事,那小厮也不用活了!”二娘赔笑:“老爷说的是,妾身平日里一定多注意着些。”
  父亲再无他话,此事便放过一边,我心里对二娘的敬重也厚厚的又多了一重。
  二娘呈上点心说:“家里的女孩儿都是知书达理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私情,再说还有妾身看着她们呢,老爷只管放心。”父亲颔首,正要吃茶,远远地听见三娘高声吩咐:“帖子都看仔细了,不要漏了什么,东西采买多留几个心眼,要是弄得不好了仔细你们的皮!”底下人一片唯唯诺诺。
  说着话就到了跟前,秋熙掀开帘子,三娘跟着进来,见我和二娘在,她脸上现出几分不耐。我装作没看见,二娘笑着让座,三娘也不客气,坐到父亲身边怨道:“媜儿及笄的事情妾身一个人忙的晕头转向,老爷这些日子倒忘了。”父亲见她一张粉脸微有怒气,反倒笑了,说:“你是个能人,媜儿的事情无需我操心,你自然能办的妥妥帖帖。”
  三娘见父亲语气和蔼,便起身捏着父亲的肩膀说:“妾身还有一件事要请老爷示下。”父亲被她揉捏的舒服,眯着眼问:“何事?”三娘说:“妾身想请国师为媜儿主持及笄之礼,老爷意下如何?”父亲沉吟几许道:“国师恃才傲物,若只是为了媜儿及笄礼,怕是请不动他吧”三娘娇声道:“哎呀,老爷莫要管其他,只说行不行?”父亲笑着拍拍她的手道:“只要你请得动,自然是行的。”
  他们二人笑语温存,我觑个机会抽身出去,才发现二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外厅里默默坐着了。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落寞的表情,不禁感慨万千,她见是我,忙挤出一副笑脸道:“你怎么出来了,里面要茶水吗?”说罢起身要拿茶壶,我按住她的手道:“不要,是我嫌里面太闷。”二娘复又坐下,我问:“二娘怎么不回房休息,这里反正也有三娘伺候着。”
  二娘微微叹息道:“你三娘哪是伺候人的呢,只怕撒娇起来,还要老爷伺候她吧。”我看着她曾经娇艳的面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二娘见我不语,笑道:“这傻孩子,又想什么想的出神?”我郁郁的看着她,她也不过三十五六,风韵正盛,可惜在男人的心里,贤良淑德往往抵不过一个狐媚眼神。
  回去的路上,正撞见双成往下人房里走,我想起父亲说的话,心下一动忙叫住他,他回头见是我,有十二分的不情愿,但又不敢违逆,不得不随我一起。直走到一处幽静曲廊,我站住不走,锦心见状掏出一方丝帕垫在栏杆上,我坐下后,借故要吃果子,支走了锦心。双成见锦心走了,越发的不自然。
  “听说媜儿这些日子身子康复的差不多了,你的功劳不小。”
  他低声回说:“五小姐洪福齐天,原本就没大碍。”我微微侧身道:“难为你和媜儿居然投缘,只可惜……”,我故意按下话头不说,双成等了半晌见无下文,便问:“小姐说可惜,可惜的什么?”我佯装悲戚道:“可惜父亲已经为媜儿物色了佳偶,说是等媜儿及笄之后就定下亲事。”
  双成听我说完道:“只要五小姐愿意,也是一桩好事。”我见他表情释然,可见他对媜儿万分信任,即使有人牵线搭桥,媜儿也决计不会同意。于是又说道:“爹爹看中的是鸿胪寺卿陈大人家的公子。陈公子出身名门,儒雅稳重,上个月刚升了六品青州别驾,前途不可限量。”
  说完,我静静地看着前面的石子路面。双成沉默一会说:“小姐的意思我懂。小姐是提点我,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我不防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想解释,又无从解释。他和媜儿地位悬殊,就算两人惺惺相惜情比金坚,也逃不出世俗的罗网。何况父亲已经放出话来,若是真的,便要用双成的命来换取媜儿的名声。我如何能看着他俩越陷越深?
  树上的枯叶随风落下,悉悉索索,看起来萧条无际。双成开口说:“这些日子,小的仔细想过,五小姐金枝玉叶,绝无可能与我这种身份卑贱的人在一起。”他说的感伤,琉璃般明净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层雾气,我忍不住想劝慰他,却又言语乏力。
  他拾起一片枯叶道:“我并没有任何痴心妄想,只希望在五小姐出阁之前,陪着她,保护她,这就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他说完这话,痴痴的望着那片枯叶,似乎那就是捧在掌心的媜儿。我默然,俄顷道:“可是父亲并不这样认为。他才跟我说,若你对媜儿的情意属实,便要你在这世上永远消失。”
  双成仰起脸,微笑着,那浑身散发的高洁气质让我在心里怨恨他为什么不是一个富贵王孙。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五小姐,她正为花簪掉进鱼池而气恼。我跳进鱼池为她捞起那枚簪子,她对我笑了一笑,那样子真美。”我默然,媜儿待人疏离,平日里总是淡然不乐,若是肯展颜一笑,那样子必定美不胜收。
  “靖国府买了我来,原是要我为小姐解闷的,但我冷眼看去,小姐虽然偶有寂寥,却洒脱自如天性豪阔,老爷担心你闷出病来,原是担心错了。”他悠悠说来,“可是五小姐不一样,她每一天都是那样郁郁寡欢。后来她跟我说,她没有朋友,姐妹之间也不亲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听她那样说,我就疯了似的,只想让她开心,让她笑,只想让她以后不再那么孤独。”
  他情真意切,我禁不住动容道:“可是父亲是绝不同意你们在一起的,难道,媜儿会不知道?”双成笑说:“她说,愿意跟我走,就算讨饭,也愿意。”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是绝对想不到媜儿这样淡漠的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双成苦笑道:“小姐,莫非你也认为我会带着她走?”
  曲廊上风起,我理顺一缕头发道:“若是两情相悦,什么事做不出来?”双成低下头,似哭似笑的说:“她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带她走?难道我会让我心爱的人舍弃一切跟着我去过吃不饱饭的日子?”我愕然道:“可是若你们不离开靖国府,便永生不可能在一起啊!”
  双成的声音在风里飘散:“我知道,我早知她是要嫁给达官贵人的,只是,我舍不得离开她,我只想多陪她一日是一日。等到她许了人家,我便求老爷开恩让我出府。小姐,你相信我,到时我自会离去,绝不会玷污五小姐一个指头,也绝不沾带靖国府一毫银钱!”
  他这番话打乱了我原本想好的说辞,我以为他借着潘安美貌要死缠着媜儿不放,要么求些荣华富贵,要么巧舌如簧抱得美人归。但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他对媜儿竟是一腔真情,事事想得周全,我起先的想法倒是对他的亵渎了。
  第二十章 意绵绵情思旖旎
  夕阳是天空衍生的翅膀,当它飞遁时,便在一刹那间极其绚烂的盛开。我又站在屋檐下看风景,云霞满天,这一次却再等不来云意。
  锦心低低的说:“外边冷,小姐还是进屋里去吧。”我呵一口气,白烟氤氲,在空中弥漫出一个抽象的符号。棠璃给长姐送鞋样回来,见我还呆站着说:“小姐怎么还在这底下站着,都快一个时辰了,也不怕冻着。”
  说完两人连拖带拽的把我拉进房里,屋里暖流交汇,确实舒服许多。棠璃削了一个贡梨给我说:“大小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懒怠倦思的,越发清瘦了。”我问道:“莫不是病了?”棠璃说:“谁知道呢,大小姐又不让请医官。”她突然又想起什么,说:“婢子在二夫人园子里见着钟大人了,他还问起小姐。”
  说起钟承昭,自从三娘故意用胎记诬陷我之后,我对钟承昭的好感就全盘覆灭,平日里见到都会躲开,实在躲不开才见个礼。连话也不肯跟他多说一句的。棠璃说起,我淡淡道:“哦,时常见面,有什么好问的。”棠璃笑道:“说是前些日子奉皇命去了外地,小姐病了他没能来探视,等有空暇就来看小姐,让小姐别见怪之类的,絮絮叨叨说了一些。”
  初蕊正捧着个梅红匣儿,拈着一片蜜饯银杏吃,她嘟囔着说:“钟大人平日里总是冷着个脸,好像谁欠他什么似的。怎么现在提起咱们小姐反倒呱噪起来了。”锦心啪的打掉她的手:“还吃还吃,看你的脸圆成什么样子了?”初蕊毫不介意又拈起一片,棠璃笑说:“你们两个若是要吵嘴就趁早出去,不要扰了小姐。”
  我摆手示意无碍,又问棠璃道:“他还说什么没有?”棠璃偏着头想了想道:“其他也没什么,就是问小姐想吃些什么顽些什么,婢子都回说不必麻烦了。”我点点头道:“你做的很是,咱们府里什么都有,不必麻烦他,也免得欠下一桩人情。”锦心正和初蕊争抢那个小匣子,回头说:“钟大人是怎么了,对别人冷冷淡淡的,唯独对小姐上心,莫不是有所意图?”
  棠璃忙命她噤声道:“糊涂东西,这些话也是乱说的?”锦心吐了吐舌头,却听见有人在外面笑道:“什么话是不能乱说的?”言罢已有人打起帘子,二哥和三哥一起进来,说话的正是二哥,三哥郁郁寡言,想必还为云意的事闷闷不乐。
  “两位哥哥怎么来了?”我又是喜欢又是紧张,自从落水之后再没见过二哥,听说吐谷浑军事告急,兵部常召他议事,回到家里三娘又要他日日守着媜儿,大概也没有时间来我这边。
  三哥坐下便拿手揉弄着太阳穴,像是疲累至极,半眯着眼也不搭话。二哥含笑说:“媜儿及笄之礼将行,来找你商量送个什么贺礼才好。”我端过去一盘蜜饯瓜条道:“哥哥用些小点——及笄之礼送些什么,哥哥们自然比我懂,我哪里知道该送些什么呢?”
  棠璃奉上茶来说:“一般的东西五小姐看不上,金银珠宝又俗了。”二哥拿过茶盏道:“长姐也是这个意思,她身子不好,让我们代办了就是。我是个粗人,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我看老三倒清楚你们这帮姐妹的喜好。”他偏头看三哥,三哥无精打采道:“五妹喜欢的不过是市井玩意儿,要那淳朴而不蠢笨的,倒不值几个钱,就是难找。”
  虽然跟媜儿实在合不来,搞得日子苦闷,但人面上的事情还是要做足的。我笑着说:“既然知道她的喜好,也就不算难了。明日哥哥带着我出去,咱们不动声色的买了东西来,让媜儿惊喜一番也是好的。”他二人顿了顿说:“就是这样。”
  天色已经昏黑,初蕊提着烛盏进来,点燃了铜灯。借着昏黄摇曳的烛光,我这才看到二哥一直静静的凝视着我,专注时眼眸之中幻彩流离,像要把我刻进眼睛里。我被这样一双眼眸牢牢看着,几乎三魂七魄都要被牵走了。
  三哥突然说:“四妹你看什么?二哥脸上有花?”我闻言忙慌慌张张低下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一片,估计双颊已经红透。棠璃笑道:“三爷别取笑,我们小姐时常爱发呆的。”三哥没再说话。我静了静心,等脸上热度退下去才抬起头。
  二哥埋头吃茶,三哥索然无趣的绞弄腰上的玉佩穗子。一时有人来报晚膳好了,我们三人便一同出去用饭。
  第二日清早,二哥房里的小厮便来说让我早点收拾起来。辰时四刻,我忙忙收拾停当,绾了一个莲花髻,简单的插着那支凤首箜篌簪。穿一件苏绣月华棉衫,围着狐毛围脖,披上父亲前日给的银鼠皮披风便要出去,留锦心初蕊在家,棠璃跟着出去。
  家里的马车很大,配有三匹马,厚呢子作帏,前面挂着厚厚门帘,车内还放置了一个火盆。棠璃在马车窗旁站着听唤,我坐定之后,剩下的位置自然是留给二哥三哥的。又等了一会,三哥歪歪扭扭上来,刚挨着我坐下就嚷:“不行不行,我头疼得厉害,昨夜饮酒太过了。我还是不去了。”我一把扯住他:“你不去怎么行?我们又不知道集市在哪里!”正拉扯着,二哥掀开帘子上来,见我拉着三哥衣角不觉愕然道:“这是干什么?”
  三哥又把开始的话重复了一遍,二哥皱眉道:“早知道昨夜让你回去,留宿在这边你反倒喝的酩酊大醉的,像什么样子?”三哥索性大笑:“我也知道我不像个样子,你们要我像个什么样子?爱而不得,此生不见,我不能说,难道私下里喝酒都错了?”他言辞激烈,说话间脚步不稳,棠璃早招呼车下的小厮上来扶住。看样子他酒意未醒,我们只得让人扶了他下车回房休息。
  送走三哥之后,二哥又复坐下。我们二人均是各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纵使心里有千般翻滚万般悸动,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我是第一次坐马车,甫动起来时有些颠簸,我猝不及防,身子一动便要往地上扑去,二哥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借着惯性华丽的搡进了他的怀里。
  初时,我只觉得一阵温暖,随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一股类似檀香的味道。心里怦怦跳个不停,似乎心脏受不了负荷要飞出来。我两手抓住他腰侧的衣服,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稳住心神。二哥半抱着我,一只手轻轻顺着我的背脊:“好受了些没?”棠璃隔着窗帘问:“二爷有什么吩咐?”二哥扬声道:“没事,继续走。”说罢又扭头问我:“你身子虚,受不得惊,早知道就不要出来。”我把头埋在他怀里,静静的一句话不说。
  他见我没话,一只手伸来轻轻抬起我的下巴,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焦灼道:“怎么又不说话了?莫非心里慌的难受?”我正视他一双眼眸,里面蕴含了多少的怜惜疼爱,可惜我现时是裴婉,是他亲生的妹妹。他的感情,也是哥哥对妹妹的亲情。可是我呢,我现在对他,大概不是一句‘亲情’可以涵括的吧。
  我摇头轻声说:“就是乏力的很,想靠一会。”二哥怔一怔,旋即解开袍子外面的披风,把我整个裹起来围住道:“你身子乏力为何不早说,为了媜儿还特意出门。冰天雪地的,再冻坏了可怎么办。”我默默双手呈环状回抱住他,些微感到他僵了僵。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这个姿势却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心跳。
  “二哥。”我唤他,他嗯一声。我又说:“二哥身上好香,是什么香料?”二哥想了想说:“我一个行军打仗的人,哪里用什么香料。这些衣服都是营里带回来的,想是以前在驻地熏的苏合香。”我略动了动,问道:“这是什么香?”二哥下巴在我头发上摩挲了一下道:“苏合香是吐谷浑当地贵族用的,把它熏上,可以通窍开郁,辟一切不正之气。我们平日里冲锋陷阵,难免死伤,熏上也可以治尸虫传染,杀杀虫毒。”
  我哦一声,头在他胸前蹭了一下。二哥顿了顿说:“婉婉,我娘亲她平日里对你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也不过是个世俗女子。”我头一次听见他叫我婉婉,一时高兴仰起头道:“我自然不会记恨三娘。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次听听!”他忙改口:“四妹。”我嘟起嘴不高兴道:“刚才明明不是这样叫的啊,再重叫一次嘛!”
  他憋红了脸道:“婉婉,媜儿她性格倨傲,有时候也顶撞你,你……”我飞快的伸手掩住他的口道:“打住。今日出来,不要再提三娘媜儿。”
  他眼神一暗,缓缓抓住我的手,眼光却射在了我的脸上。
  我在他的注视之下,不禁脸上有些发热了,而且这潮热的感觉又连续不绝的蔓延开去,即刻便径直到了耳根。
  第二十一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平日里跟着三哥的小厮带着我们到了一处集市,马车停好,我从二哥怀里钻出来,拿下身上他的披风,温顺的给他围上,正整理穗子,棠璃在外面唤,二哥应了一声看着我道:“咱们这就下去吧。”我嗯一声,他便扶着我下了马车。
  外面一派繁华熙来攘往,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我跟在二哥身后,只感叹他的身影如此伟岸,对周旁商贩到不甚留心。正逛着,一队骑兵过来,打头的是个英俊男子,他抿着双唇,表情冷峻,穿着打扮与其他兵士不同,想必是个领头人。那些马匹左右都挂着木桶,沿途还有水滴流下,路人们忙纷纷避让躲闪,商贩也拖动摊子,有的货物散落一地,又有人互相推搡躲避马蹄,顿时一片慌乱。二哥把我护在身后,棠璃也被跟着的小厮家将护住。
  我们听见路人议论纷纷,有人抱怨道:“年年冬天都要闹腾几次,这韩昭仪也太娇贵了,洗澡用什么水不行,非要用西郊的温泉水!”又有人说道:“快小声些,要是被当兵的听见,有你一受的!”那抱怨的人虽然忿忿不平,却顺从的低了声音。那队骑兵经过我们时,我发现棠璃侧过了身子,几乎是背对着那些兵士。等到他们远离了这条街道,棠璃才正过来。
  我好奇的问二哥:“韩昭仪是什么人?”二哥也是摇头,那话多的商贩早说道:“姑娘一看就是深闺里养大的,不知道市井里流传有首歌谣吗?”我和二哥异口同声道:“什么歌谣?”
  那小贩清清嗓子,低声唱道:
  珍珠美,莺儿俏
  千金但买美人笑
  双生花蕾姿色艳
  常使君王驻足看
  雪姬畏寒洗温泉
  蜜糖不若琴音甜
  三千佳丽多国色
  红颜骄纵任挥霍
  他还要唱,二哥黑着脸拉着我往前走:“这种辱及后宫的歌谣怎么听得,早晚酿成大祸!”我还想听,却犟不过他,只得乖乖的跟他走。经过一个陶器摊子,我瞥见一个陶土做的娃娃,通体润滑,眉眼清晰,颇有几分媜儿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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