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每当遇到且兰的问题时,他的态度总会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似是对且兰另眼相待,在她面前时常会流露出一些愉悦的情绪,那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显然让且兰逐渐放开芥蒂,对他越来越亲近,越来越信任。但令人费解的是,于此同时,他又刻意保持着和她的距离,似是出于某种顾虑,不愿让她太过依赖自己。
这情形落在苏陵和离司眼中都有些奇怪,但又想象不出原因。子昊却没有注意他两人神情中的这点异样,低头再饮了一盏浓茶。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盏茶了,茶虽酽,但效果似乎并不大,一层层淡渺的轻烟缭绕在身畔,神志竟不受控制地有些昏沉,抬手握了下左肩,尖锐的疼痛立刻自伤口扩散开来,利刃般激得精神一振。离司突然见他外袍滑开,底下徐徐渗出一片血迹,浸染白衣分外醒目,吃惊道:“主人,留心伤处!”
此时隔帘掀动,一天星光洒入,照见女子白色劲装的身影。
子昊阻止了离司检查伤口的动作,目光一抬,半空中和那双明丽的眼睛相遇,两人谁也没先说话。过了稍会儿,且兰唇角忽然微微上挑,子昊稍一合目,眼中深深浅浅的倦意便在这一刻化作平静淡笑。
眼见他两人的神情,苏陵也大概知道了结果,对离司望去一眼,起身道:“主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子昊点头,顺便吩咐道:“过些时候我会将靳无余调离中枢,你安排一下,由他接手洗马谷兵权。”
“是。”苏陵略一欠身,微笑答应,温文从容一如既往,身旁两女却都难掩瞬间的惊讶。
一句话五万大军统属变更,数年心血移交他人,苏陵却仿佛是接受了再平常不过的一道命令,毫无犹豫,更无迟疑,躬身,抬头,君臣二人目光交错,那种无法形容的平静的默契,竟令且兰心中一时震动不已。目送那俊逸蓝衫消失在帐外,正有些愣愕,眼前突然多了件东西,却是离司将取来的伤药塞到了她手中,匆匆福了一福,头也不抬,“公主,我……我外面好像还熬着药呢,主人肩头的伤口裂开了,麻烦公主!”说着根本不等回答,紧随苏陵掀帘而出。
出了营帐,离司大大松了口气,继而又有点儿俏皮地眨眨眼睛,忍不住问道:“苏公子,你看主人会让且兰公主入宫吗?”
苏陵低头踱了几步,“势之所趋,或者可能。”
离司回头看着帐中,主人心里应该很在乎公主吧,若公主真的能入宫,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多少年空阔幽深的长明宫,和主人一样,冷清到寂寞,安静到孤独的宫殿,即便是仆从如云却依然岑寂如水的宫殿,若是多了女子清亮明媚的笑声,会不会从此变得和以前不同呢?心中存着几分期许,深深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离司脸上便露出了期待的微笑。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帐中垂帘一掀而落,子昊有些啼笑皆非,如此拙劣的借口,离司这丫头真是连一句谎话也不会说,无奈摇头,耳畔响起且兰的声音:“先前还好好的,伤口怎么会裂开呢?”遇上她温柔的目光,他淡淡笑了笑,“一时没留意。”
且兰取了干净绷带半跪在他身边,小心地帮他褪下外衣。她在军中常亲自替受伤的将士们包扎伤口,这些事情驾轻就熟,子昊手臂下意识一僵,但随即恢复了自然。微微垂眸看向眼前女子,这七年来除了离司外,就连子娆都不会同他如此亲近,夜阑人静,灯火如画安然,女子柔软的指尖拂过肌肤,灯下剪影随之略略晃动,似水中涟漪,似风儿微漾。注视着那张柔美的容颜,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感觉慢慢洇开,合着唇边无声的低叹,恍如一点血色落上那月白丝衣,渐渐地,在纯净中渲出丝缕繁复的纹路。
“好在血还没有凝结,否则就会……”正说着话,且兰手突然停了下来,原本轻松的神情被一丝惊诧取代,僵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声音涩然,“我这一剑……竟然伤你这么重?”虽知浮翾剑锋利无比,虽知当时自己恨极用了全力,但真正看到这几乎贯透身体的伤口,仍是惊在当场。那是浮翾剑,随手挥出便足以断筋裂骨的上古神器,看这伤口的位置,只离要害部位不过数寸,剑气定然已伤到了他的心脉,难怪这些日子他看起来一直十分乏累,频繁的咳嗽总也止不住,即便是常人受了这样的伤也至少要静心调养数月才行,何况离司说过他的身子并不太好。
且兰抚过伤口的手指冰凉,此时心中空白一片,竟不知在想些什么。子昊在她还没来得及注意前将衣袖一拂,恰好遮住了小臂上那些细密的伤口,淡道:“早便没事了,这本就是我欠你的,不必在意。”看她还愣着不动,复又笑道,“怎么,不会是想要我就这么等下去吧?”
且兰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替他换药止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直到处理完毕,才轻轻说了一句:“其实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子昊收回手:“王族有负于九夷族,举世皆知。”
且兰摇头:“你做得是你必须做的事,而我……”
子昊截住她的话:“三年来情势至此,怪不得你。”
且兰收了伤药,沉默着帮他披好外衣,而后方道:“不知者不罪吗?但这一点承担后果的勇气,我还是有的。”
子昊散拢衣襟,低头看她半晌,目光平淡而柔和:“且兰,你的族人所受的苦难,你家国的毁灭,你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甚至还有你母亲的生命,与这些相比,这一剑实在并不算什么。我说过,我做出的决定,该付出的代价我一定会付,我不喜欢和老天做不公平的交易。”
且兰蹙眉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上天造人造世,何曾真正公平过?”
子昊一笑,道:“我倒觉得有,对我来说,天下诸事都公平得很。”
且兰道:“我不信每件事情都是公平的,就像……就像你自己,”她抬头看他,迟疑了一下才道:“你一直痼疾缠身,难道不觉得自幼便要受这样的苦,是苍天对你太不公平吗?”
“是吗?”子昊向来不愿和人谈论这个话题,此时却并不以为忤,只是淡然道,“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要得到什么,将付出什么,所得所失价值几何,我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别人眼中的看法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只是他们所认为的得失公道罢了。”
且兰在灯火下微微侧头,觉得他的话似乎无可辩驳,却又好像不合常理:“所以你认为这一剑很公平?”
子昊道:“且兰,你不妨记住,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我受你这一剑,只是用来交换我需要的而已。”看向且兰眼中骤然泛起的波动,笑意微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到冷酷,且兰在一瞬震动后却有暖意自心底升起。直觉在那无法触摸的真相之中他并未将她当作一个交易的对象,而是正告诉她更加真切的事实,教她如何在这乱世中求存求胜——那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这种感觉太过意外,透过长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此时此刻,分明和他如此接近,却像面对一片莫测的渊海,广阔的海面似乎永远风平浪静,令人无从窥探那至深处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世界,怎样的波涛激流。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吸引着她,越是让她感到亲近。
是的,是亲近的感觉,令人可以完全放松的亲近。灯火之下那双眼眸,含一点儿淡倦的暖,温雅的柔,望过来时若有星辰幽光坠落,那样无边无垠的清静,似乎令人就此沉沦下去。落入了他的思绪,面对着他几近冷澈的清醒,一切心思都是多余,他只会淡淡看在眼中,了解但并不需要。
“那么这一剑,你要交换的是什么?”她轻轻一扬眸,朦胧灯色在眉间落下清丽的光泽,冰肌玉骨,剔透的眼神。
子昊唇边渲开淡笑:“我要你,和九夷族的忠诚。”
且兰眸光轻轻闪耀,片刻之后,在他的注视下开口道:“你想不想知道刚才在我帐中,古秋同他们对今天晚宴的看法?”
子昊缓缓向后靠去,含笑摇一摇头。
“你以那般手段,将他们几人压得话都说不出一句,难道就不想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
子昊低低轻咳,再次摇头:“我只关心结果。”
且兰又盯了他一会儿,一声轻叹,长身跪起,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而后笑容微肃,以诚敬的姿态双手举过头顶,俯身低下头去:“且兰此来,是代表所有九夷族人将月华灵石奉于主上,并在灵石之前盟誓,九夷族愿重新归服王族,为之生,为之战,为之存,为之亡。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九夷族人将以生命遵从主上的一切决断,绝不背叛!”
一字一句,重复了曾经古老的盟誓。她将灵石奉至他面前,连同九夷族未来的命运。灵石中传承自千百年前天地初开时神秘的力量,在她的真力催引下发出清明灵光,照亮四壁,营帐中一片清辉如水,净彩纷呈。
九石出而天下一。
灵石光芒映入东帝岑寂的眸中,明亮与暗沉交替,仿佛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落下千年光阴遥远的痕迹。
天下之大,九域分立,无论王族如何尊贵,终究是九域、九族、九国、九王,所有纷争,由此而始。唯有天下一,同国政,同疆土,同君臣,方可减少各国对立带来的战争与杀伐,由分而合,由乱而治。
子昊轻轻抬手覆上她的掌心,指尖相触,九幽玄通真气透出,月华石骤然光芒四射,与他腕上黑曜石交映生辉,一室流光璀璨。九幽玄通能将玄石的灵力发挥到极至,传说中九转玲珑石的秘密,便在于其中蕴藏的无尽的灵力,但究竟九石齐集会发生何等逆转天地的事情,其实连他也十分期待。
光华落尽,收敛在指尖,月华灵石重归平淡。且兰微微松了口气,子昊闭目调息一会儿,“今后你和九夷族可有何打算?”
且兰道:“我想率族人迁回故国旧地,不知你意下如何?”
子昊抬头道:“为何?九夷故国一片荒乱,此时并不适合回去,洗马谷相对来说反而更好一些。”
且兰道:“刚才和古秋同他们商量过,大家对目前形势各有些看法,几经斟酌,才有了这个打算,但你若不同意,那便作罢。”
子昊抬手取了案前常备的帛卷:“是怎么想的?不妨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