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起来吧。”上头想起明帝苍老的声音。
  慕容雪谢恩起身,一抬头赫然发现,老皇帝的腿上还抱着一个女子,而这女子她认识,就是以前的邻居赵真娘,现在的淑妃娘娘。
  她刚刚生育过,比前几年丰腴许多,珠钗满头,华贵逼人。但那一张白皙秀巧的面孔依旧没有改变,慕容雪一眼便认出她来,俯身给她施礼。对这位陷自己于水火的赵真娘,她心里闷了一肚子的气恼,却也不敢表露分毫。若不是她,便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场劫难。
  “免礼。”赵真娘亲切地笑着,在宫里几年,连那笑容也比过去端庄高贵了几分。老皇帝臃肿肥胖的脸颊对比着赵真娘年轻俊俏的容颜,想起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景象,慕容雪心里一片恶寒。
  老皇帝道:“听淑妃说,你以前说话不是如此?”
  慕容雪简直对这位邻居大姐更加无语了,能不能不要恩将仇报啊,当年赵家贫困,真娘病重无钱医治,是慕容麟分文不取医好了她的病。做人怎么能这样不厚道呢?
  “回皇上,民女今年春天生了一场重病,嗓子便坏了。就在离家进京那日,又病了一回,因为怕耽误进京,休养了两日便赶紧上路。路上这些时日,也一直病着,嗓子便成了这样。有污圣听,请皇上恕罪。”这一番说辞她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路上的假装生病也就是为了今日的铺垫。为了突出自己的破锣嗓子,慕容雪刻意将声音压得更低更粗,还说了长长的一大串话,于是,她很欣慰地看着老皇帝皱着眉头,一副不堪忍受折磨的痛苦样子。
  赵真娘道:“皇上,依臣妾看,不如让太医来给她瞧瞧,若是能瞧得好就留下来。慕容妹妹的容貌可是万一挑一,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好。”
  慕容雪心跳简直快要停了,恨不得上前捂住淑妃娘娘的那张樱桃小嘴。
  皇帝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那就依淑妃所说。”
  反正宫里多养一个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如今赵真娘在他心里头最为倚重,因为整整三十年,后宫唯有她诞下了一位公主。
  “皇上,臣妾和慕容妹妹以前是邻居,她父亲还曾救过臣妾的性命,臣妾和她多年未见,想和她叙叙旧。”
  “嗯,去吧。”
  跪安之后,一出御书房,赵真娘便拉住了慕容雪的手,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喜滋滋道:“阿雪你真是越长越美了。”
  慕容雪心里气得磨牙,却还不得不挤出一丝干笑。“娘娘才是越来越美了。”
  “当年慕容大夫救了我一命,这份恩情本宫一直记在心里,所以才大力向皇上举荐妹妹进宫。”
  你这是报恩啊,还是报仇啊。慕容雪心里简直抓狂。
  “多谢娘娘美意,只是我这嗓子是好不了了,求娘娘让我出宫吧。”
  “太医院里的都是御医国手,或许能医治好妹妹的嗓子。妹妹只管住在宫里,有本宫在,妹妹不必担心。”
  慕容雪急得百爪挠心,但对着赵真娘却不能说实话,还只能违心地感谢她。心里呕出的血都快把自己呛死了。
  赵真娘和生下来便衣食无忧的慕容雪是两个世界的人。
  老皇帝在年轻的时候曾生育过两女一子,但都不幸夭折,后来数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无所出,出身低微家境贫寒的赵真娘,因为诞下文昌公主而一步登天,从一个采女一跃而为淑妃,一时权倾后宫。对她来说,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住着华宇广厦,嫁给当今世上至高无上的男人,这便是人间富贵荣华的极致,全天下女人都求之不得的洪福。
  想起当年,如不是慕容麟救了自己一命,何来今日洪福,于是饮水思源,想要报答昔日恩人。当然,她也不完全只为报恩,身处后宫,她势单力薄,乔贵妃一直是她最强大的对手,她也想找个自己人联合起来对抗乔贵妃,慕容雪是她想到的最佳人选,不仅人貌美如花,而且她父亲医术高明,将来求皇帝让他进太医院,从此太医院里也有了自己人。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所以她才拼命地在皇帝面前推荐慕容雪,即便此刻慕容雪的嗓子坏了,她也不肯放弃。
  赵真娘把慕容雪安排在了自己的嘉怡宫侧殿居住,翌日当真叫了太医院的几位资深老太医过来给慕容雪看病。
  于是,喝药扎针的苦难日子开始了,双管齐下,把她医治的欲仙、欲死。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嗓子有变好的趋势,比起选秀那日,沙哑的程度大大减轻。
  赵真娘十分高兴,重赏了几位太医。谁都知道,眼下后宫最得宠最有前途的便是这位淑妃娘娘,几位太医在金钱名利的刺激之下,自然是更加热血激昂,豁出了全身的本领。
  慕容雪惨不堪言,度日如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而且老皇帝每日都要来看文昌公主,于是她每日也就不得不见到那张让她毛骨悚然的面孔。
  最最让她崩溃的是,赵真娘还万方欣喜地对老皇帝说,她的嗓子已经见好。老皇帝当即便投过来一束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转了一圈。不说话的慕容雪,的的确确算是绝色,身材面孔无一不美。
  慕容雪被这一注色迷迷的目光看的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当即挤出一丝谄媚的笑,齁着嗓子“娇滴滴”道:“皇上,奴婢会唱江南的小曲呢。”
  她正常点说话还好,这一刻意地“娇滴滴”,那沙哑的嗓子顿时如同一个剽悍的汉子拿捏着一股娘娘腔,直教人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对于素来对音色最为挑剔的明帝来说,这种嗓子唱江南小调简直是一种煮鹤焚琴的折磨,他露出一个恶寒的表情,不耐地摆了摆手,扭头去和赵真娘说话去了。
  慕容雪暗自抹了把冷汗,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简直太痛不欲生了,不行,她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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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思成灾
  求子心切的老皇帝几日内将十位美人悉数宠幸了一遍,并相继封了份位。秦明月和顾秋波算是其中比较得宠的两位,分别封了宝林和才人。一时间,后宫成了宜县女子的天下,每日里来嘉怡宫给赵真娘请安的人络绎不绝,这一次选上的十位美人个个都来和她套近乎。大家既是同乡,又是竞争者,表面一团和气,其中暗流汹涌,这种奇怪的氛围,让旁观的慕容雪叹为观止,深深庆幸自己没有卷入其中,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离开皇宫的念头。
  而原本盛宠的乔贵妃,虽然明帝依旧对她宠爱有加,但到底人单力薄,门庭冷落,于是寂寞之余,也常来嘉怡宫和赵真娘叙话,逗逗文昌公主。
  慕容雪这些日子在后宫不知见了多少的美人,但见到乔雪漪也不得不说,她盛宠十年,实在是有足够的资本。不光有光艳动人的绝色容颜,更有高贵不俗的气质,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柳下风范,但又不美的拘谨古板,活色生香,妩媚多姿。
  听赵真娘说,她十五岁时便名动京城,皇帝一见倾心,将她召进宫里,直接封为贵妃。十年间,盛宠不衰,只可惜未能诞下一男半女,否则皇后之位早已纳入囊中。
  难得是,这后宫第一人,出身高贵,容貌出众,却没有什么架子,对所有的美人都十分和气。丝毫没有仗势欺人,拈酸吃醋,这十年间,竟然陪着皇帝足足经历了五场选秀,而且特别的贤良淑德,帮着皇帝挑出来的美人个个都是真正的绝色佳人。
  慕容雪不由想,她是真的胸怀宽广,还是根本就不爱皇帝?依照她的性格,别说替自己的男人亲自挑选美人,便是他身边有了别的女人,自己早就酸的满脸淌醋了,那里还能摆出这般亲和温柔的笑靥,来对待这些和自己分享一个男人的情敌?
  这简直难度太大了,对慕容雪来说,根本就是不可思议匪夷所思惨绝人寰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嘉怡宫里,经常出现的一幕便是明帝左拥右抱,美人环侍,诸多青春靓丽的容颜,群星捧月般的围着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这种场面,一面让慕容雪佩服老皇帝的老当益壮,一面又深深自危,觉得自己已经岌岌可危地站到了悬崖边上。只要她嗓子一好,便就是万劫不复之时。她每日提心吊胆,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嗓子会好,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自言自语,听自己的声音。
  虽然还是沙哑,但因为御医们尽心尽力,已经大有好转,而且照着这趋势,早晚有一天会治好她的嗓子,所以她迫切地需要在嗓子恢复之前,离开皇宫,但是,谁能帮她?赵真娘面前,她不能吐露真心,其他的人,更是没有这样的能耐。思来想去,唯一能帮上她的人,唯有耶律彦。
  她日日夜夜都盼着能见他一面。可是即便他是王爷,也不能随意出入后宫。没事她就偷偷地把他写给自己的布条拿出来看,那几个字已经烂熟于心了,可是却见不到他的人。思念如蚀骨的毒药,一日一日侵入骨髓。
  这日天气晴好,赵淑妃让乳母抱着文昌公主去花园晒太阳,小公主不满百日,生的粉妆玉琢,十分可爱,只是有些瘦弱。这是皇帝唯一的孩子,比什么都金贵,便是出去晒个太阳也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十几个宫女跟随。
  慕容雪也陪着赵真娘一起去了御花园。
  秋千花架下,赵真娘和乳母一起逗着小公主,慕容雪因为嗓子太粗,不敢吓着小公主,便闷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着高墙碧瓦,她恨不得生出翅膀能飞出去。
  春光明媚,御花园里花团锦簇一片勃勃生机,假山后有一道蔷薇花墙,泼辣辣地开着花,争锋吐艳。慕容雪看着那蔷薇花,不由想起了那一晚在苏州府的驿站,自己在蔷薇花前对着月老许愿,那时,他站在她身后,说她是笨蛋。当时她气得跳脚,此刻想起来,却觉得那一声笨蛋带着宠溺的味道,是她自作多情地给回忆加了蜜糖吗?还是那时的他,真的对她有一丝丝的宠溺?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都有点快要魔怔了。
  蔷薇花一朵朵迎风怒放,让人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她叹了口气,回身对赵真娘道:“娘娘,我去摘些花儿来。”
  赵真娘笑笑:“你去吧。”
  慕容雪沿着假山走了过去。京城比苏州的天气要冷,蔷薇花朵似乎也稍显单薄。她摘了几朵花,目光透过密密疏疏的枝条花朵,突然看见隔着蔷薇花的廊上,走过来三个人。
  她根本看不见袁承烈和太监,眼睛全部被一个身影填满。
  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蟒袍,脚下是一双麂皮靴子,丰神俊逸,英气勃勃。
  是相思过甚出现了幻觉么?
  她咬了一下舌尖,不是幻觉,是真的。当即她心里便是噗通一声狂跳。
  再见他,如同是冬日里看见了一抹耀眼的春光,沙漠里看见的一眼甘泉,骤然让她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机不可失,这或许是她唯一一次可以离开这里的机会,她忽然间生出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像是蛰伏了一冬的小熊,拔开蔷薇花便跳了出去。
  袁承烈立刻摆出一副护驾的架势,还以为有人行刺。耶律彦骤然看见蔷薇花后跳出来的她,也是微微一怔。她面容清减了许多,越发显得一张小脸俏丽无双,楚楚动人。
  袁承烈一看,便识相地和那位太监先行了一步。
  “王爷。”她说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嗓子好难听。他本来就不喜欢她,这一下肯定就更不喜欢了。她又激动又伤心,马上眼泪就来了。这一脸的大江大河,看着还挺亲切,他淡淡道:“慕容姑娘别来无恙。”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
  再见到他,慕容雪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陷得这样深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根本不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而且,他是她此时此刻唯一的救星。见到他,心里头喷涌的激情,简直像海啸一样汹涌磅礴。
  于是,让耶律彦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她像一只雪豹一样扑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他。
  这可是在宫里,他连忙想要把她扯开,没想到她力气竟然如此之大,两只手紧紧地扣在了他的腰后。
  “你骗我,你说了要帮我的。”
  “我那里骗你了,你不是没被选上么。”
  本想着用了哑药,她便会落选。谁知道赵真娘如此实诚地报恩,也委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可是我还在宫里,我要出宫。”
  “你先放手。”他急得出了汗,一边掰她的手,一边左右看。
  “你不答应,我就不放。”她死死抱着他,豁出去全身的蛮力。简直就是一副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架势。反正眼下能帮上她的人,唯有他而已,无论如何,也要豁出去一搏。
  他无奈道:“我答应,你快放手。”
  她在他胸前胡乱蹭了蹭眼泪,这才仰着头道:“你快些,不然我的嗓子被太医们治好了,就走不成了。”
  “快放手,我知道。”他急得都快要冒烟了,这宫里人多眼杂,万一被人看见,可是大家一块完蛋。
  她这才放开,又哭又笑地看着他,“反正我就是讹住你了。你不帮我,我就把你写给我的字据拿给皇上看。”
  反正已经被他认为是厚脸皮了,索性就突破底线吧,面子跟幸福比起来,根本就是块抹布啊。
  他又气恼又无奈,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急匆匆离去。
  慕容雪开开心心地抹了一把脸蛋,捧着蔷薇花回到了赵真娘的身边,心情无比的舒畅。
  赵真娘一看她眼皮红红的,以为她为了嗓子伤心躲到一边去哭了,便好心安慰道:“等你嗓子好了,皇上一定会很喜欢你的。方太医的医术很高明,你最近可不是已经好多了么,你放心吧,他一准能治得好你。”
  慕容雪还只得干笑着,“让娘娘费心了。”
  赵真娘压低了声音道:“你说哪里话,我当你妹妹一般看的,一如当年。”
  慕容雪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看她样子,不像是那种城府很深,别有用心的女子,但做的事情却又让人喜欢不起来,这种你之蜜糖我之砒霜的心情,她又如何能直言相告呢,慕容雪只得将自己的心思闷在心里,暗暗期盼耶律彦能快些想出办法将自己救出水火。
  文昌公主百日这天,宫中兴师动众的庆贺,百官都送了贺礼,老皇帝在福寿阁宴请群臣,将文昌公主也抱了去,结果宴席结束,文昌公主便病了。
  老皇帝急忙招了太医来看。太医只说是受了凉,可是吃了几副药却仍旧不见好,还有病情加重的趋势。老皇帝早年间夭折的那几个孩子,未有一个活过三岁的,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所谓病急乱投医,三日未见好,便招来养在宫里的忽名法师卜卦。
  明帝这几年来一直吃这位忽名法师炼制的丹药,深觉体力大增,特别是床上也生猛了许多,老来得女之后,对他更是宠信有加。
  淑妃的嘉怡宫里气氛很是凝重,赵真娘出身贫寒,本来没觉得小孩子受凉是什么大毛病,被皇帝这么大张旗鼓地一折腾,也弄得提心吊胆起来,生怕公主有事。
  忽名占卜之后,正色道:“皇上,嘉怡宫被一团雪光遮了光芒。”
  忽名一说出”雪光”两字,老皇帝和赵真娘齐齐一怔,然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一旁的慕容雪。嘉怡宫里,唯她是个外人,也唯她名字里带着雪字,显然说的就是她了。
  慕容雪马上反应过来指的就是自己,当即跪倒在地告罪,心里却是又惊又喜,这一定是耶律彦想出来的计策。
  皇帝面露不悦之色,赵真娘生怕他迁怒于慕容雪,忙道:“让她住在出岫宫吧。”
  皇帝皱眉道:“还留她作甚,明日打发出宫。”
  慕容雪跪在地上,高兴地简直快要喜极而泣。
  说也奇怪,她离开了嘉怡宫,当夜小公主的病便好了许多。
  慕容雪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脱离苦海,她深信不疑这一切都是因为耶律彦,一定是他买通了忽名,让他说出那一番话。
  想到这些,她心里对耶律彦的爱慕越发的深了,他不仅是她喜欢的人,还算的上是她的恩人。该怎么报答他呢,她想来想去,觉得要是能以身相报就最好不过了。
  昭阳王府的耶律彦突然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翌日一早,慕容雪便高高兴兴地等着刘司仪将自己领出宫去,不料等来的却是淑妃赵真娘。
  “娘娘万福。”慕容雪一见她便心里敲起小鼓,真是怕了这位有恩必报的好心娘娘。
  赵真娘一脸谦然道:“本宫一心想留妹妹在宫里享福,怎知出了这样的事,心里实在是不安。妹妹在宫里住了这么些日子再回到家乡,恐遭人非议,不如就留在京城,本宫帮妹妹挑一门好亲事如何?”
  赵真娘深知要想让慕容麟死心塌地地留在京城,留在太医院,只有让慕容雪嫁在京城,不然,依照慕容麟洒脱不羁的性子,定不肯安心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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