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生机

  池蕴之可不知道妻子想着让他出家,他正在福云寺里,与他对坐的正是乔宜贞口中的印尘大师。
  面前一盘棋盘,上面黑白交错,黑子以半子的微弱优势,赢了对面的白子。
  桌子上放的两杯水早已经透心凉,红泥小炉里的炭火早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啪嗒一下烧得精光。
  这个房间只有一盏油灯在挣扎,火焰缓缓跳跃,似乎下一刻就会熄灭。
  池蕴之在火焰跳动的时候,心里都会一突,生怕他的妻子乔宜贞也如同微小火苗一样熄灭。
  幸好这火虽小,却一直安稳地烧着。
  印尘大师在团坐掐算的时候,静室里不会有人进出免得打搅了内里人。
  倘若是池蕴之渴了饿了,要么选择忍着,要么选择悄悄地出去解决。
  池蕴之选得是少喝水,忍住腹腔里的饥饿。
  他一想到乔宜贞病恹恹的模样,就急得不行,哪儿敢打搅印尘大师的掐算。
  一夜的时间,静室的东侧呈现出淡红色,那是初生的太阳透过窗户纸透出光来。
  池蕴之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打喷嚏的,一个喷嚏还没结束,结果鼻子尖又发痒。
  这一连串的喷嚏让对面的印尘大师睁开眼,念了一句佛号。
  他脸上含笑,倘若是信男信女得心惊磕头念佛号,这副模样活脱脱是悲天悯人的圣相。
  池蕴之对面前的人没什么膜拜,或者是敬重的心情,见着印尘大师睁眼,连忙说道:“对不住,不知道是不是生了风寒,刚刚打了喷嚏,影不影响你掐算啊。”
  印尘大师摇头,“并不影响。”
  池蕴之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说完之后一双眼巴巴地看着印尘大师,池蕴之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夫人死劫破开了吗?”
  池蕴之与印尘大师相交并不是因为他很早就想要出家,池蕴之喜欢吃喝玩乐,喜欢红尘里的一切,他从未想过要出家。
  不过,佛家和道家倒是挺青睐他的。很小的时候遇到过赖头和尚,说他天生佛相,还见过道骨仙风的道士,想要让他做道士。
  小时候的池蕴之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红尘多有趣啊,他怎么会愿意出家?他的养父养母也恨不得拿大扫帚要把和尚和道士赶走,那之后更是坚决不肯让池蕴之去见和尚道士,免得乖儿子被拐带得出家了。
  再后来,池蕴之回到了京都里认祖归宗,在京都里,他对乔宜贞一见钟情,当晚上就梦到了乔宜贞,更是没有出家的心思。
  后来娶了乔宜贞,还与她有了三个孩子,池蕴之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值了,他想要守着娇妻孩子过好日子。
  在红尘中打滚的池蕴之根本不想出家,也不想和出家人结交,那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还是因为先前印尘大师说池蕴之的夫人有死劫。
  池蕴之当然不肯相信,后来印尘大师算的是越来越具体,一次说了日子后,印尘大师的眉毛霎时间就白了,池蕴之还吓了一跳。
  就算是印尘大师的眉毛白了,池蕴之也不怎么相信,万一是提前弄白的怎么办?说不定就是骗人的把戏,想要从他身上骗东西,或者是哄着他出家。
  池蕴之才不相信这种把戏。
  而回去以后没多久,印尘大师所算的事情就应验了一桩,这才让池蕴之与印尘大师交好,目的就是破解妻子的命数。
  再后来就是乔宜贞病了,乔家出事,乔宜贞一病不起。
  眼见着距离妻子死劫的日子越来越近,池蕴之急得上火,尤其是大夫都已经判了乔宜贞“死刑”,让他要准备后事,他一下就从凳子上跳起来,冲过来找印尘大师救命。
  只要他的娘子可以好,他这条命舍弃了都可以!
  印尘大师看着池蕴之,他有一颗红尘里的赤子心,难得到了这个年岁双眸还通透澄澈,因为一连打喷嚏,鼻尖泛着红,也让他原本的面相因为这点红生变了。
  “你夫人应当好起来了。”印尘大师说道,“你回去吧,只需要顺着心意而行便好,行善事,自有前程。”
  池蕴之顿时就想要跳起来,结果因为团坐了太久,身子骨已经僵硬了,此时身子一歪,撞在了棋盘上。
  哗啦啦,棋盘被掀翻,黑白子都凌乱地混在一起,同时水杯也泼了池蕴之一身,前襟沾上了泡开的茶叶。
  “对不住。”池蕴之再次道歉,他站起来,刷得一下打开了静室大门,要走出房间前,想到了什么才生生停下脚步。
  他把这里弄得一团糟,就这样走了,是不是不合适?
  印尘大师笑了笑,此时光笼在他的身上,红光之中,他面相更为圣洁。
  “施主回去吧,这里贫僧自会收拾。”
  说完之后,印尘大师捻起了一枚棋子,擦拭好了之后放入到了棋盘里。
  印尘等到池蕴之离开了房门,推开了窗扉去看着池蕴之匆匆离开的背影。
  他已经卜算到长青世子有些佛缘,在他睁开眼之后,长青世子的命盘悄然转动,对方身上的丁点佛性消失了,长青世子不会出家,不再与佛结缘,他这辈子更深地卷入到了红尘之中。
  印尘心想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从浩瀚入星的命盘里看到了许多的可能,不同时空的长青世子修佛只为了换得乔宜贞的一线生机,而如今乔宜贞的命盘终于也变了。
  那个女子也抓住浩瀚星盘里得一线生机。
  “阿弥陀佛。”
  印尘大师在旭日红光之中含笑念着佛号,心想着,也是时候离开京都了。
  *
  池蕴之大跨步从静室出来,旁边的屋舍窗边,本有一个小厮裹着被子坐着睡觉,扫地的僧人看到池蕴之出来,摇了摇小厮,“这位施主,你家大公子出来了。”
  李顺才刚开始还迷迷怔怔,揉了揉眼睛,看着疾步往外走的不是池蕴之又是谁?
  “大公子!”他高声喊着,结果自家大少根本没有停下脚步,他连忙从被子里钻出来,“小师父麻烦你了,我得先走了。我下回过来替你扫地。”
  “施主不必如此。”小和尚说完了之后,李顺才已经紧跟着池蕴之的身后。
  池蕴之骑上了马,他的衣裳都顾不得整理,就这样冲着回到了长青侯府。
  长青侯原本是在边疆征战的,积累了赫赫战功之后得了爵位,后来搬入到了京都里,这规矩依葫芦画瓢学别人家,却学得四不像,下仆行事疏懒。
  此时世子爷回来,府里头有人发现世子爷前襟一圈污渍,急匆匆回了竹香院,还有扫地丫鬟踮脚探头探脑去看,之后捂着嘴同旁边的丫鬟说笑起来。
  如今的世子爷在侯爷打仗的时候丢了,他被商户养了十多年,回来了之后说话也是市侩得很,世子不得侯夫人的喜欢,下人们看人下菜碟,见着世子窘迫的时候,还会偷笑,仿佛这样嘲弄主子,让他们可以获得快·感。
  红桃在窗边做绣活,收回了视线,对着昏昏欲睡的柳叶说道:“世子妃病得那么重,世子爷还在外下棋,柳叶,我觉得你说得不对,世子爷哪儿在意夫人啊。”
  柳叶昨晚上忙了半宿,早晨又去请了胡大夫,终于有了点松快时候,她打了一个哈欠,喝一口浓茶提神,“在意呢,要不然昨晚上那位摆上了世子妃的谱,冲着我发脾气。”
  红桃捂嘴一笑,“这可得罪了咱们柳叶,要知道你姐姐可是老夫人身边的第一得意之人。可见她确实病得厉害,脑子都不清醒了,要是她这样一病不起也是正常,毕竟乔家那么大的事呢。”
  柳叶说道:“这就是什么文人的风骨吧,遇到了事情,总得谏言,要在书里头留个好名声。”
  红桃语气不屑,“所以那么大的官,还不是被打了板子,之后还被丢入到天牢里,真是笨死了,我看咱们世子妃也是脑子不清楚,她都已经嫁了人,这都和乔家没有干系了,还非要巴巴地去监牢里走一遭,结果冲撞了什么吧,病成这样。昨晚上世子夫人折腾你的事情,你一定要和你姐姐说!老夫人本来就不喜欢她,得好好训她。”
  柳叶应了下来,老夫人外出礼佛去了,等到回来了一定好好告状。
  咚咚咚。
  又是脚步声传来,柳叶和红桃两人一看,这是侯夫人身边的人。
  红桃推了柳叶一把,“你可要好生和你姐姐说。”
  柳叶重重点头。
  踏入到了竹香院的池蕴之连忙进入到了主屋,平日里屋子都是捂着的,里面充斥着浓郁的药味,现在窗户全部打开,阳光撒入碎金,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浓郁的药味也一扫而空。
  墙壁上悬着字画,那些人的字和号池蕴之本来都不知道,他偷偷临摹下来,找人打听,才知道字画是什么来历。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乔宜贞亲手布置的,十多年来,这里满是乔宜贞的气息,见着这些摆件,他就可以想到当时乔宜贞添置物品的模样。
  房间里萦了一股暖香。
  那是乔宜贞病前常用的香,自从她生病了,他已经许久没有闻到了。
  “胡大夫,撒娇不肯吃苦药,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现在黄连重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让我好起来就行。”
  这是乔宜贞在说话,池蕴之往里面走,看着乔宜贞身上披着褂子,头发简单挽了斜髻,正同一位老大夫说话。
  “世子。”
  其他人纷纷同池蕴之行礼,甚至乔宜贞也要起身。
  “不用,你靠着。”池蕴之不肯让乔宜贞起身,他按住了乔宜贞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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