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鹤芙蓉(五)

  她知道邓瑛无法完全听明白的,说完低头独自笑笑,虽然照顾背后人的情绪,忍着没笑出声,但整个人倒是因此松弛了下来。丢掉铁锹,轻轻晃动着一双腿伸手继续烤火的,随口问邓瑛“帕子还凉吗?”
  身后人又不出声了。
  杨婉很无奈,刚要站起来去换帕子,他忽然又开口了。
  “还凉。”
  “行。”
  邓瑛开口,她也就没坚持,抱着腿重新缩回去坐着,“那你睡一会儿,我再烤会儿火就出去了。”
  房间不大,木炭的火焰把墙壁照得暖黄暖黄的,两个人挨着一起坐着不说话,一个在刻意保持身体上的距离,一个在努力保持心理上距离。但彼此都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气氛并不尴尬,杨婉甚至起兴哼了一段周杰伦的《珊瑚海》。
  邓瑛想试着挪动腿,钻心的疼痛却令他瞬间脱力,他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
  “没有,姑娘不要回头。”
  杨婉“哦”了一声,伸手又把铁锹捡了起来,随意地去翻炭火,顺着他的意思一道帮他掩饰,他突如其来的狼狈。
  “杨姑娘。”
  “你说”
  “出去了不要跟任何人讲,你见过我现在这个样子。”
  杨婉听完这句话,心里不大痛快。“你这样想我的?”
  “不是。”
  “那是什么。”
  邓瑛解释不了这么直接的问题。
  他自己已然这样了,再也没有什么名誉要顾,但眼前的人是杨伦的妹妹,不论她出于什么原因来关照他,他都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蒙受伤害。
  但他不敢直说,所以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杨婉把腿挪向一边,稍稍侧向邓瑛,眼睛却还是望着炭火炉子里不断明灭的火星子,“你总是不说实话,我也不好受。”
  说完不再吭声,也不像刚才那样哼歌。
  邓瑛很久很久都听不到她的声音,不禁侧头去看她。
  杨婉坐在那儿捧着脸一动不动,脸颊被火烤得通红。
  邓瑛以为她生气了,一时有些后悔。
  “邓瑛……无意对姑娘无礼。”
  他试着解释。
  “知道。”
  她简单地回应了两个字,情绪到是很明显,但邓瑛还是应付不了。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过去他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皇城的修筑工程上,耽搁了娶妻生子,到现在为止,他也不太了解女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于是一面不想看到杨婉难受,一面又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他才受完辱刑,几乎是一si不gua地躺着,动也动不了,更拿不出任何东西去哄哄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试着把心里的真意拿了出来。
  “对不起。邓瑛不跟姑娘说话,是觉得邓瑛如今这个样子,羞于与姑娘同在一室。”
  杨婉一怔。
  这句话背后是呼之欲出的自伤欲。
  “不要这样去想。”
  她不假思索地回应他。
  “你才不需要羞于面对任何人,应该是朝廷羞于面对你。一人之罪诛杀满门,本就不是仁义之举,也不公正。”
  邓瑛笑了笑。
  “父子同罪,不能说是不公正,我只是想不通……”
  他顿了顿,杨婉听到了牙齿龃龉的声音。
  “我只是没想通,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这样的刑罚。”
  这话比之前任何一句话都要坦诚。
  来自一个研究对象的自我剖白,但杨婉却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听不下去。
  “难道你宁可死吗?”
  “不是,如果宁可死,那一开始就真的绝食了。我只是觉得,朝廷对我太……”
  他最终没允许自己说出不道的话。
  杨婉在邓瑛的温和与从容之中,忽然感觉到一阵真实的窒息感。
  她望着自己铺在地上的影子,“你知道,朝廷这样对你,是为了利用你吗?”
  “知道。”
  杨婉忽然眼红,她赶忙仰起头,清了清有些发痒的嗓子,“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皇城内宫倾注了我老师一生的心血,还有几代匠人四十几年的春秋,我有幸参与这个工程,也想善始善终地完成它。”
  杨婉笑了一声,“我就说《明史》有误,都特么乱写的是些什么。”
  “姑娘说的什么?”
  “没什么。”
  杨婉逼自己平复,“我就是觉得,你应该看开一点,你为人再好,又怎么样呢,他们还不是一样,该乱说的乱说,该乱写的乱写。”
  邓瑛没有应杨婉这句话,反而问她,“姑娘不生气了吧。”
  “啊?”
  杨婉一愣,原来他实实在在地说了这么多话,是以为自己生气了。
  “本来我也没生气。”
  “邓瑛能问姑娘一个问题吗?”
  “你问,你问什么,我都说实话。”
  “姑娘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烤火……”
  “姑娘说过会说实话。”
  实话就是他是耗尽她十年青春,比她男人还要重要的存在。
  当然,她现在不能说得这么直接,但犹豫了一阵之后,却还是决定回答地坦诚一点,穿越故事里那些套路意思都不大,毕竟她不期待,也不可能和邓瑛发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就当我是为你活着吧……”
  她说完仰起头望着房梁上凝结的水珠,“你想不想睡一会儿?如果不想睡,我就跟你唠唠。”
  “我不想。”
  他的这个回答,让杨婉由衷开怀。
  她清了清嗓子,“行吧,那你听好了。我呢……以前就是为你活着的,我父母经常说,我到年纪该嫁人了,不应该天天只想着你的事,你这个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我是谁,也不可能真正陪我一辈子。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不论人品长相都不错,但我不愿意。”
  她说到这里,勾住耳边的头发,轻轻地挽到耳后。
  “去年我生日那天晚上,我还在读你十七八岁时写的文章,《岁末寄子兮书》。你自己还记得吧,就是你写给杨伦的那封信,对了,那封信到底是你十几岁的时候写的。”
  “贞宁四年写的,十六岁。”
  “嗯,那篇文章我读了不下百遍,里面你写过一句,‘以文心发愿,终生不渝,寄与子兮共勉’,我特别喜欢,每读一遍,我都确信我最初对你的想法没有错,如果让我放弃你,那我觉得,我之前的十年,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管别人怎么说呢,反正我不在乎。”
  对着自己的研究对象讲述的是自己的学术初心,这大概是任何一个历史系博士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杨婉越说越认真,沉浸在无俗而纯粹的讲述欲中。
  然而邓瑛理解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含义,那是一种他此时此刻根本承受不起的爱意,
  但他同时又在这一席话中感受到了一股残酷的暖意,如淬了火的刀切开肌肤,挑起皮肉,他觉得很疼,但除此之外,身边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有同样的温度。
  “所以……你不愿意嫁给张洛?”
  “张洛?”
  这个名字杨婉倒是很熟悉,“北镇抚司使张洛吗?我……”
  她话还没说完,一道刺眼的光突然穿过被邓瑛剥出的纸洞透了进来,杨婉忙抬起手臂遮挡。
  李善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杨大人,就此处还没有找过了?”
  杨伦站在雪地里,看着眼前的刑室,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恶寒。
  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就在里面,如果不是杨婉也在里面,他站在这里一定不会是现在的面目。
  他没有答应李善,抬头朝门内喊了一声:“杨婉!”
  杨婉被这一声喊地“噌”地站了起来,她的名字只告诉了邓瑛,外面这个人怎么会知道的?
  “杨婉,听好了,你自己给我走出来,如果我带你出来,一定打断你的腿!”
  这下杨婉彻底凌乱了,知道她名字就知道吧,但好好的怎么就要打断她的腿。
  她不自觉地看向邓瑛,“你……你…你知道外面的人是谁吗?”
  邓瑛听出了杨伦的声音,虽然不解杨婉为什么听不出,但还是应道:“你兄长,杨伦。”
  “等一下,杨伦?我兄长?”
  杨婉抬头朝窗户看去,迅速地在心理检索了一遍的这段历史人物关系。
  杨伦是靖和年间的内阁辅臣,贞宁十二年时,尚在户部任职。底下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史料上没有记载她名字,只知道杨伦把她许配给了北镇抚司使张洛,但还未成婚就失足落水淹死了。
  所以杨伦的胞妹叫杨婉,那么她现在的这副身子……不至于吧。
  杨婉按住后脑勺,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杨婉,我再说一次,自己出来!”
  杨伦的声音烧起了怒火。
  杨婉向门口挪了几步,本想偷偷看一眼那人,结果刚把门拉开一条缝隙,就直接被杨伦拽了出去。
  杨伦实在是气极了,不知道她身上有伤,硬是将她拽着拖了好几步,杨婉的脖子疼得她浑身发抖,想要挣脱又不敢乱动,就这么被杨伦几乎是拖得扑在了雪地里。
  李善见这个场景,赶忙把周围的人遣散了,亲自上来劝,“杨大人,还是快让小姐到里面去看看,伤到哪儿了没。”
  杨伦看着扑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杨婉,发髻早就散了,衣衫褴褛,身上看起来到处都是擦伤。
  他想去把她抱起来,但又不得不忍着。
  “你知道里面的人是谁吗!啊?”
  杨婉勉强坐起来,把冻红的手往自己怀里捂,其间快速地扫了杨伦一眼。
  这个人身材挺拔,凌厉的下颚线条一看平时就不苟言笑,但的确如史料记载中一样丰神俊逸。
  “说话!”
  杨婉被惊得浑身一哆嗦。
  好吧,好看是好看,就是脾气真的太差。
  “我知道是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虽然杨婉很清楚,贞宁十二年的邓瑛是一个禁忌,但那也仅仅是文献里的一个表述,隔世的人只能体会到政治性的绝望,很难感受到人性中的恐惧。
  但杨伦口中这一句”自取其辱”,却令杨婉错愕。
  那可是邓瑛曾经最好的朋友,杨婉看了看刑室的大门,此时风雪声还算大,折磨着那扇杨婉出来的时候来不及关上的门,“砰砰砰”的响,“自取其辱”这四个字也不知道里面的人听到了没有。
  杨伦气她此时还敢出神,怒声喝道:“桐嘉书院因为他被抓了多少人你知道吗?就连父亲的老师周丛山,八十多岁高龄了也被关在诏狱里折磨,等张洛从南方回来,这些人就算不上断头台,仕途生涯也全部断送了,你知道为了什么吗,就是因为他们当中有人替他邓瑛写了一篇赋来陈情!你再看看你自己,赔上你身为杨家女儿的清誉,置我们满门的身家性命不顾,我之前还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如今我真后悔来找你,就该让你死在……”
  杨伦怒极失言,反应过来的时候最恶毒的字已出口,脑子里嗡地一响,追悔莫及却也不知道如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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