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

  三月过去, 天就渐渐开始热了。去年因着大选的缘故没能去避暑, 今年宫中就人人都盼着去行宫走一趟, 不止为凉快,更为行宫中规矩松些, 还有许多宫里没有的景致可看。
  宫里的女人啊,被困在这一方不大不小的院落里,总归是闷的。再怎么贤良淑德,也会想瞧瞧新鲜。
  但眼下的皇宫, 愈发不同于早些年了。
  早些年后宫人员不多,到避暑时阖宫都去也不费太多工夫。眼下历经几次大选、后宫又陆陆续续添了几个孩子,若各个都去不免大费周章,便必须要有取舍。
  如此一来,永信宫的就被踏破了门槛。许多小嫔妃不敢搅扰夏云姒, 就去央含玉说项, 直逼得含玉也不得不躲到延芳殿来。
  含玉跟夏云姒说:“娘娘放心,那些求过来的人,臣妾哪个也不曾私下应过,绝不给娘娘添半分麻烦。”
  夏云姒淡泊笑笑:“玉姐姐不愿意见,咱们就把永信宫的大门关上便是。其实这样的事哪里是你我做得了主的呢, 总归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
  含玉衔着笑垂眸:“可谁又不知道, 能得娘娘的‘意思’,便也是皇上的几分意思了。”
  这话点到为止, 再多说一分便是大不敬的揣摩君心。
  但事实也确是如此。皇帝从来都对后宫说不上多上心, 避暑的人员安排向来是掌权宫妃列个单子呈给他过个目便罢了。这事最初自是佳惠皇后操持, 后来交到贵妃、昭妃手里,再后来是德妃。
  如今,也就是看夏云姒的意思了。
  不几日,这单子就理了出来,宫中的高位嫔妃——贤妃、燕妃、和妃、宋淑仪、柔淑媛自都要去。往下,夏云姒挑了贤妃宫中随居的赵月瑶、自己宫里头的含玉,外加三两个近来还能见到圣颜的。
  莺时帮她誊抄单子时觉得有些意外:“娘娘何必还带苏美人同去?打从郭氏出了事,皇上都不见她了。”
  夏云姒笑一声,反问:“既然皇上都不见她了,我又何须在意她去不去呢?”
  还不如做个大度,起码做个公平。
  去年那一回大选入了皇帝的眼的人太少了,除了最初的苏氏就是后来“有孕”的林氏,其余的哪个也没风光过。
  那若真按着得宠来排,去年那几个一个也不能随去避暑。可倘若当真一个都不带,瞧着又像她这掌权宫妃打压去年刚入宫的新宫嫔。
  这样一来,带苏氏走不是最合适?和她有过过节的苏氏去了,正堵旁人嘴。
  况且现下开来,苏氏与郭氏的关系也不过如是。郭氏在殿选时说苏氏与她是旧识,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真正的棋子早就是林氏。
  苏氏在郭氏那里并不曾捞到什么好处,反在郭氏落罪后遭了皇帝厌弃,一切都不过因为郭氏那句“旧识”。
  夏云姒在这日晚将拟定的名单拿给皇帝看,皇帝只粗略地扫了眼,就交还了回来:“就这样吧。”
  她不禁瞪他:“臣妾辛辛苦苦思量了好几日,皇上就这样敷衍?”
  他听得笑了:“朕是想顺着你的意就是了。你总归要跟着朕去,其他人带你愿意带的即可。”
  说着又睇一眼她的小腹:“算来也五个月了?你近来总食欲不振,等到了行宫,朕挑几处景致好的地方带你去散散心。”
  她自然愉悦,千娇百媚地倚进他怀里,又想起来:“啊……太后昨儿个差了人来,说太后近来身子又不太好,不一道去避暑了,皇上看怎么好?臣妾觉得车马颠簸对太后是辛苦了些,可又怕暑气重了,太后在宫里也过不舒服。”
  他揽在她肩头的手拍了拍:“你不要为这些事太费神。”语中一顿,续道,“朕安排好了,在宫外风水上佳的地方给母后置了处住着清爽的宅院。到时三弟随朕去行宫,王妃会去陪着母后,也正好。”
  夏云姒一怔,锁眉看他:“覃西王还不回封地么?”
  “朕知道你不喜欢他。”他带着宽慰吻着她的额头,“但朝上正把那些事当正事来议,朕反不好开口赶他走。你只放心便是,那些无理要求朕绝不会应。”
  夏云姒微微扁嘴,朱唇间清晰可见地衔着委屈:“臣妾倒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他那些话——说臣妾妖妃祸国也还罢了,皇上正值英年、又身体康健,宁沅继位怎么也还要等个三四十年,倒是臣妾也早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了。偏他一口一个‘母壮子弱’地说着,非急着此时就要取臣妾的命,倒说得好像宁沅明日便要继位一样。”
  他失笑:“他那些话朕也不喜欢,无奈那些个腐儒喜欢得很,专爱挑朕家事上的麻烦来说。”
  言毕他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手轻轻地在她小腹上碰碰,问她:“莺时说你昨晚睡得也不好,是他闹得厉害么?”
  她心领神会,顺着他话题笑笑:“倒不闹,臣妾觉得该是个乖巧的小公主。只是现在月份大了,臣妾睡觉时总不大敢翻身,又要留两分神思不让自己翻身,就总睡不熟了。”
  他在她耳后一啜:“那日后朕尽量多来陪你,夜里帮你翻一翻身,你也就能好好睡了。”
  她眉目一翻,嗔怪地一拳垂在他胸口:“那臣妾扰得皇上不得安歇,岂不真成了祸国妖妃?皇上好好睡自己的,别来招惹臣妾。”
  一翻打情骂俏,这样的相处在二人间已十分常见。他喜欢她的妖娆妩媚,也醉心于这样平淡温馨,而她也喜欢与他这样相处,她爱体味其中猫捉老鼠般玩弄的意趣。
  翌日清晨,他犹是早早就去上朝了,避暑事宜自有御前宫人着手去办。随驾的名单会先传至各宫,六尚局也俱会得一份,以便安排各样所需。
  待得夏云姒起身时,苏美人便已候在了延芳殿外。夏云姒梳妆妥当后请她到正殿落了座,她早已没了当初的那几分清高,毕恭毕敬地谢恩,连椅子都只敢坐一半。
  她这副样子,倒让夏云姒有些心疼了——多少女孩子都如苏氏一样,凭着良好的家世与一份心高气傲进了宫来,最终却不得不接受天不遂人愿的结果。
  于是心气儿被磨平、傲骨被削尽,最终连容颜也会老去,一切姣好与美艳都不再会提及。
  史书上不会给她们留下半个字的空间,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从前再如何似花娇艳,最终也不过像一颗沙砾。
  但短暂的心疼之后,这种唏嘘就化作了一种玩味。
  夏云姒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快意。
  这种事情要唏嘘是唏嘘不完的。有人在宫里被磋磨一生,有人在民间食不果腹。
  与其辛酸于旁人的凄惨,她更愿意庆幸自己不是其中之一。
  反正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善人,她从来都享受这种成王败寇的愉悦。
  她便居高临下地淡看着苏氏:“美人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姐妹,哪有那么多过不去的过节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美人好好过便是,本宫向来无意与妹妹为难。”
  在宫里的日子久了,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会说得愈发熟稔。她这日与苏美人说完了这些,几日后到了行宫,就又与宁汣的乳母张氏也“冠冕堂皇”了一番。
  她道:“本宫奉旨暂且抚养着三皇子,但本宫心里头也知道,你这做乳母的比本宫更真心关心她,比他从前的养母待他也更好一些。那有些话本宫便直说了吧——人心里头都免不了有远近亲疏的分别,本宫与三皇子本不亲近,如今若有些事处理得不妥当、不能让本宫心安,日后怕是都不免要麻烦不断,还望你这真心疼他的人尽一尽心。”
  张氏惊得噤若寒蝉,连连叩首应是。
  这晚皇帝恰好没来玉竹轩,夏云姒翌日晨起一睁眼,就听莺时禀道:“娘娘,三殿下一早就过来问安,在外头候着呢。”
  够快的。
  反应这样快,可见张氏对三皇子的心颇有几分是真的。
  诚然她想要的并不是三皇子来讨她欢心,但先见见倒也无妨,铺垫也总归是需要的。
  夏云姒便点了点头:“请他进来吧。”说罢就吩咐人服侍盥洗梳妆,洗过脸抬起眼时,宁汣已经在房里了。
  六七岁的孩童身量不高,局促地双手捧着帕子递给她,低垂地目光闪烁不止:“舒母妃……”
  她含着笑接过来,道了声谢。
  待得坐去妆台前,他又迟疑地行上前,拿起木梳要帮她梳头。
  这显然是有人教过他了,但她还是阻住了他的手:“宁汣。”
  她把梳子接过来,转过身看他,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她伸手揽住他:“我不用你这样来给我问安。”
  宁汣抬起头:“可是奶娘说……”
  “你奶娘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她摸一摸宁汣的额头,“她会错意了。”
  宁汣深深地蹙起眉,低下头,脸上满是为难。
  夏云姒静静看着,无声地长缓一息。
  好难……
  她并非天生喜欢小孩子的人,即便是自己做了母亲,也做不到对哪个小孩子都喜欢,对宁汣这样从前并无瓜葛甚至还有些纠葛的小孩子更亲近不来。
  只是为了宁沅,不得不为罢了。
  她温言轻道:“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点。别日日闷在屋里,多与你的哥哥弟弟走动走动,他们也都念着你们。”
  宁汣应得有些敷衍:“好……”
  “等一会儿用完膳,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行宫这边的风光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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