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戏

  众妃都看她, 夏云姒缓缓摇头:“小孩子罢了, 走得又冤, 难免有所不忿。我倒宁可解了他这心结再让他好好去投胎,好过请僧人超度, 强行送了他走。”
  庄妃念了句禅语,又道:“窈妃妹妹心善。”接着便看向顺妃,“依我看,这事咱们也不必太过紧张, 窈妃妹妹心怀坦荡,五皇子便也伤不到他。倒是五皇子之死若真是有人从中作梗,那还藏在暗处的恶人却要小心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欠下的血债岂有不用还的呢?”
  顺妃笑笑:“庄妃说的是。”说罢看向满座嫔妃,神情严肃了几许, “宫中流言沸沸扬扬, 本宫只盼着此事与你们谁都无关。若不然, 且先不论这样的神鬼之说需不需心存畏惧, 单是皇上与太后那里,也不会允许皇嗣这般遭人毒手。”
  众妃皆离座行礼,恭谨应是,道自己决计不敢。
  顺妃沉息:“好了, 都退下吧。夏家夫人既要进宫, 你们今日就都不要去叨扰窈妃, 让她好生准备。”
  众人又都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就都退出了敬贤殿。
  夏云姒犹是与同住的含玉结伴回去,到了永信宫,含玉福一福身,也告退径自回住处了。夏云姒吩咐宫人将里里外外好生打扫了一遍,又专程寻了嫡母喜欢的茶来,糕点也吩咐了小厨房早早备上。
  对于这位嫡母,她并无什么怨气。因为这位嫡母说来与家中旁的长辈一样对她这个庶女疏于照料,但多少有些情非得已。
  ——嫡母身子不好,是早年生姐姐时落下的病,后来鲜有经历打理府中事宜。也是因着这个,许多担子才早早落到了姐姐肩上,她后来能得姐姐一番照顾,也与此不无关系。
  况且在她到了姐姐身边之后,嫡母待她也是尚可的。纵使没有心力事事关照,起码面上也过得去。否则在夏府那样的深宅大院里嫡长女再如何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个年轻姑娘,想将妹妹照顾妥当哪有那么容易。
  是以对这嫡母,夏云姒心里多少也存些感念,姐姐离世时嫡母大受打击,她也曾在病榻前侍奉,生怕嫡母就这么没了。
  万幸近几年家中寻得名医为嫡母调养身子,嫡母近来见好了不少,若不然她也不敢拉嫡母才参这局。
  .
  申时二刻,夏家的暖轿停在了宫门口。饶是守在宫门处的宫人与侍卫平日都见多了世面,此时也禁不住地抬眸张望,想瞧瞧这位人尽皆知的夏家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在当朝外命妇里是头一等的尊贵,却已久不露面,就连太后过寿,也不敢说一句要请她来。此番若非佳惠皇后托梦求她,他们这一干人大概还都没福气见她呢。
  很快,旁边的仆妇上前揭了暖轿,那衣着华贵的妇人终于现了身。
  身形略显消瘦的妇人约莫半百年纪,穿着一袭铜色的袄裙,初看并无乍眼的奢华,细看却可见是满绣,绣纹之精细繁复难得一见。
  发髻更是简单,以四支平平无奇的银钗簪住,唯有一支玉钗点缀颜色——可就是这么一支随意添来的玉钗,却遍身通翠,玉质好得遥遥一看都觉温润,断不用问,必是价值连城之宝。
  她目不斜视,搭着仆妇的手径直往宫门中走,那股淡泊之下掩不去的气势却让两侧的宫人侍卫们都禁不住地低头,不敢再多看一言。
  小禄子与莺时早已候在宫门之内,见她进来,忙上前见礼。莺时是与夏夫人见过的,施礼问安即可,小禄子则上前报了名号:“下奴永信宫掌事宦官小禄子,问夫人安。”
  夏夫人点一点头:“有劳二位。”
  接着一行人便又继续往里头去,小禄子与莺时心里都有数,压着步子并不走快,免得夏夫人累着。
  行了约莫一刻工夫,一行人终是进了永信宫。夏云姒早已候在延芳殿门口,瞧见他们,便迎上去福身见礼:“母亲。”
  夏夫人只颔首算作还礼:“窈妃娘娘。”
  夏云姒莞然笑言:“母亲快请进来,茶点都备好了,母亲尝尝看。”
  说罢亲亲热热地引着夏夫人一道进了延芳殿的院门,直接往寝殿去落座,当真如同寻常人家的亲生母女一般。
  待得进了殿,二人在罗汉床榻桌两侧落了座,夏云姒即挥手屏退了宫人。
  随夏夫人进宫的仆妇一并退了出去,待得宫门阖上,夏云姒客气了句:“母亲入宫舟车劳顿,辛苦了。”
  短暂的沉默,夏夫人轻声喟叹:“我倒不碍事,只是你这丫头……唉。”
  她怅然叹息。夏云姒进宫之事,当时是直接与她父亲夏蓼商量的,提的由头是代姐姐照顾宁沅。
  夏蓼一贯以夏家为重,自然知道女儿给皇帝留下的这嫡长子多么要紧,当然就点了头。
  待得夏夫人知晓此事时,夏云姒已被作为待选家人子报进了宫中,她想拦也晚了。
  她当时只得有气无力地与夏蓼说了一句话:“阿妁断不会想让阿姒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去替她照料儿子。”
  但当时既都无力阻拦,现下说这些更是为时已晚。
  夏夫人便在短叹一声之后克制住了情绪,沉思半晌,就说起了正事:“此番这一位……你可有把握么?若不行就交给家里,你有两个孩子要护着,别太劳心伤神。”
  夏云姒抿笑摇头:“母亲肯进宫帮姐姐‘带话’给我,帮我做这场戏便足够了,旁的事我自能料理妥当,您与父亲不必担心。”
  她这样说,夏夫人便知她不愿家中多去插手。而事在宫中,她不愿家中插手便可连信儿也不透出来多少,家里硬要帮她也难。
  而后便是几番循循善诱的苦劝,然夏云姒终不肯说太多,夏夫人也只得作罢,最终只叮嘱她:“你切记要小心行事。这事说大不大,神鬼之说没有能讲明白的时候,大抵闹上一阵也就过去了。只是,万不可让皇上心里有了什么。”
  “这我知道。”夏云姒点一点头,见时辰已不早,便道,“小厨房的膳该是已备好了,我传膳来,母亲一道用吧。”
  夏夫人却含笑婉拒:“不了,你瞧我近来身子将养得好,盖因家里寻了个不错的大夫,日日盯着我用药膳呢。我先去看看宁沅和宁沂,而后还是回去用药膳去,不多扰你了。”
  夏云姒只得说:“好,那我带母亲去见孩子们。”
  夏夫人欣然,应了声好,却又想起来:“对了,寻得这大夫,倒还是托了徐明义的福——难为他已身居要职还肯念着夏家,与你从前善待下人想是分不开的,母亲谢你了。”
  “明义?”夏云姒不由愕然,定一定神,也不好说什么,便带着夏夫人离了寝殿,往厢房去了。
  .
  待得送走嫡母,夏云姒立在延芳殿廊下,望着昏暗夜色下的殿前空旷,心里翻涌得一片混乱。
  徐明义……
  她没想到嫡母会冷不丁地提起这个名字,更料不到他竟还和家中有走动。这猝不及防地搅乱了她的心弦,在她心底激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缓了良久,她才将这份心绪压下,去思量当下的要事。
  嫡母劝她的,她其实都明白。夏家势大,这样的事交由夏家大约会简单许多,可她实在怕父亲一旦插手事情便再不由她掌控。而她到底是独在深宫之中、还要这样过完余生,许多事情唯有握在自己手里才足以令她安心。
  况且,她也不愿落入被父亲牵制的境地。她要的是为姐姐报仇,父亲却不在意这个。他们目的不同,还是不相为谋为好。
  嫡母所担心的事情她亦清楚,这点子子虚乌有的事情要劳动嫡母陪她做戏,也是因为她清楚这些。
  ——神鬼之说有什么可怕?此事真正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或会“让皇帝心里有了什么”。
  天子的疑心哪里是常人背负得起的,更何况还牵涉了皇嗣之死这样的事宜。
  所以这件事到了这一步,看似也并未伤到她分毫,实则多亏了她与庄妃应对够快。
  如是迟上半步,让那说她害死了五皇子的话先一步传开,当下是怎样的光景可就说不准了。饶是她依旧可以让嫡母来与她演这场戏,看着也已不过是补救而已。
  “先入为主”这话,谁都难以免俗。后宫嫔妃们如此,皇帝多少也如此。
  是以晚上听御前宫人传话说皇帝要过来,夏云姒心中颇有几许忐忑。
  对她不利的流言与宫外的流言都是两三天前开始传的,近两三日他忙于政务不曾踏足后宫,她也没去紫宸殿,今日便是事出之后二人头一次见面。
  她在他来前仔仔细细思索了一遍要如何迎接他,想过闲坐廊下抱弹琵琶、想过为五皇子抄经显出一派良善,最终却是二者都没选,在他临来之前去了宁沂房中,哄宁沂去了。
  贺玄时到了延芳殿,犹是先去的正殿,到殿门口听宫人说她在六皇子那里,才又往厢房转。
  迈过门槛,他正想问问她夏夫人进宫的事,定睛却见她在捏儿子的嘴唇,脸上蕴着坏笑,一副小姑娘恶作剧的模样。
  “……咳。”他有意咳了声,她浅怔,忙收手,有些窘迫地起身见礼:“皇上。”
  “你有没有点做母妃的样子?”他边挑眉瞧她,边坐到摇篮边的椅子上去看宁沂。宁沂显是也被她烦到了,虽在梦中,小眉头却皱着,好一会儿才舒开。
  他不由自主地笑意更浓,边伸手碰碰他的小手,边随口问她:“听闻你母亲今日进宫了,如何?”
  夏云姒口吻如常:“都好。只是姐姐托了梦给她,她进来帮姐姐带个话。”
  他直言道:“那些流言,朕听说了。”
  薄唇微抿,她无可奈何地笑了下,也直言问:“那皇上如何想?”说着抬眸,却恰好与他目不转睛定在她面上的视线相对。
  那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探究,灼灼如火,令她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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