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
殷德怎么没想过,他想过,可是没有想通,他眯了一下眼睛,说道:“本王确实揣摩不透先皇的圣意,太后既提起了这茬,那不如就帮本王解解惑。”
聂青婉没有直接接话,而是指了一把椅子,说道:“德王坐着吧,你上了年纪,别一直站着,少不得又有人说本宫不敬长辈了,你既想听,这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说完的。”
殷德没客气,当真一屁股坐了下去。
等他坐稳,聂青婉让殷玄去给他奉茶。
殷玄眼皮微掀,看了聂青婉一眼,极为听话地去给殷德倒茶。
殷德脸色不大好看,他刚想开口拒绝,不要殷玄伺候,不是他受不起,而是殷玄没这个资格,这明面上说的是奉茶,暗地里的意思就是赔罪。
而这一杯茶,看似轻飘飘,份量却极重,那代表的是殷玄杀了殷山的那一件大事,亦代表着殷氏皇族对于此事的就此罢手。
可是,怎么能罢手呢?
就算太后说的对,殷氏皇族面对帝王驾崩之后帝王空悬的状况,杀戮是被默许的,但如今他殷氏皇族要拿这件事情来威逼这个太后,怎么能罢休呢?不能。
但不罢休……
殷德看向对面的聂青婉,明明只有十岁,明明坐在那里像个小不点,明明他一个巴掌下去就能将她拍死,但偏偏,她就是有让人刮目相看的本事。
上一回宫宴,她就让他刮目相看了一回,这一回更甚。
殷德知道,他若不接殷玄的这一杯茶,他就别想知道先皇临死前到底说了些什么,小太后在拿这个当砝码来与他同等交换。
以前殷德很少跟这个小太后交手,因为她没进宫之前,他压根不会去关注她,等她进宫了,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陪在先皇的身边,几乎形影不离,他们也甚少能见到她。
先皇病重,已经不理朝事了,很多事情都是聂公述在处理,偶尔遇到大事,先皇才会亲自过问,他们殷氏皇族之人虽然也会经常进宫看他,但他们去的时候这个小太后就只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着,他们不理她,她也不理他们,谁知道她是什么性子的人。
如今真正对上了,这才知道,这小太后看着小,那心思可不小,看着那副皮囊是好欺负的,长的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可骨子里却像豺狼,你一旦对她露出虎视眈眈的表情了,她立马就会反扑过来。
这不,这才没说几句话呢,她就向他露出了獠牙。
殷德当然可以无视这样的獠牙,或者直接打回去,但他很清楚,以这个小太后的脾气,他今天无视了,拒绝了,打回去了,那他往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若非为了殷玄,她不会提这个话题。
若非为了殷玄,她更不会对他敞开心扉。
机会只有这一次,殷德十分清楚,只有一次。
殷德可以选择不听,但是他甘心吗?
不甘心。
先皇驾崩,旨意却只传给小太后一人,拒见所有殷氏皇族之人,先皇到底说了什么,这是所有殷氏皇族之人心中都想知道的,之所以容忍这个小太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若这个小太后无权无势,他们大可直接杀了她。
管先皇跟这个小太后说了什么,杀了她,他们殷氏皇族再重新立个皇帝就行了。
可这个小太后的身后是庞大的聂氏家族,哪怕强悍如殷氏皇族,也不敢如此挑衅聂氏整族。
那么,只能先憋着,寻机会。
可眼下看来,这机会渺茫。
那么,不能杀,就只有给她施压,可如今看来,施压也没用,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化解。
这次的事情她就化解的令人十分恼火。
殷德一肚子气,但是没地方撒,不接那杯茶吧,他知道今天又要无功而返,接了那杯茶吧,他今天就上了小太后的当。
殷德一脸铁青地坐在那里,他忽然发现,每回他进宫来找小太后的麻烦,最后都是被她气的一肚子火回去,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就坐在那里和和气气地说话,但就是能把他气个半死。
殷德觉得很邪门,他那双上了年岁的眉头狠狠地拧了拧,最后一抬手,接过殷玄递过来的茶杯,端到嘴边儿喝了。
殷玄见他喝了,又给他倒了一杯。
但这杯殷德无论如何不喝了。
他不喝,殷玄也不在意,反正就伺候在他的边上,看着很恭敬,可明显的就是膈应他。
聂青婉笑了笑,对殷德说:“德王是先皇的堂弟,先皇临终前说的话,本宫也没必要瞒你,本来本宫就想寻个恰当的时机与你好好说一说的,但这后来不是老出事儿吗,就一耽搁再耽搁,耽搁到现在,倒要让德王您亲自开口问了,既然你问了,本宫也不好拒绝,那便与你说一说。”
殷德额头狠狠地抽了抽,气的真想摔桌子,这叫什么?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再卖个乖!明明是她抛的这个橄榄枝,逼他接的,现在倒成了他眼巴巴地求着她了。
殷德抿紧唇瓣,寸声不语,他现在深刻地领教了小太后的那一张嘴的功夫,他不跟她怼,他怼不过她,就看她要说什么。
聂青婉也没说什么,就说了殷祖帝临终前交待的话,既是殷祖帝临终前的话,聂青婉自不会也不敢编假,都是一五一十地说的。
殷德听完,沉默了很久,这才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走了。
等他离开,想到他离开时的那一张猪肝脸,聂青婉就窝在椅子里笑个不停。
聂音也跟着笑:“这老家伙一走,下回就不敢再来找太后的麻烦了,他现在应该深刻的知道太后您不是好惹的了。”
任吉说:“希望真的能消停一些日子。”
事实上,还真的消停了。
从殷德那天离开后,就没有殷氏皇族之人再来找聂青婉的麻烦,而那天之后,殷氏皇族之人也不再追究殷玄杀害殷山的事情了,如此,两方暂时相安无事下来。
因为帝位空缺,国家大事就全部先由聂公述来处理,当然,聂公述并不是一人独断,处理一些小事情,他不宣大臣们,但只要涉及大事情,他一定会宣三阁老一起商议,偶尔还会在金銮殿上与所有大臣们一起商议,所以纵然聂家手握权柄,也没人对他们心生不满,为国家者,为民生者,都会深得人心。
以前的聂青婉从不过问朝政之事,她以前的任务就是伺候殷祖帝,让他开心快乐,逗他笑,让他能多活几年,后来在伺候的过程里,陆陆续续地听了一些朝政之事,她便也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聂公述发现自己的这个曾孙女极为聪慧,而且极有掌政的天赋,后来就有事没事地教她,到现在,也还是耳提面命。
聂青婉坐在书桌后面,看聂公述让人拿过来的奏折,她小小的身板坐的笔直,再也没有了玩乐时的那些调皮姿态,端的真像个大人似的。
殷玄忍不住额头抽抽。
他只跟了她几天,所遇像今天这样她端正地坐着看奏折的情形并不多,聂公并不是每天都让人送奏折让她看,大概也是怕她累,或是怕她每天都看觉得枯燥,以后就拒绝再看,所以聂公总是隔个一天两天让人送一些奏折过来,那个时候小太后就看的特别认真。
殷玄站在旁边研墨,任吉和聂音分明去做别的事情了,小太后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但是,虽然不说话了,他心底里还在隐隐的防备和担忧,防备什么呢?防备这个小太后又忽然之间把她手上的奏折甩给他看,然后让他说想法意见。
纵然殷玄知道她想扶植他,可殷玄也知道,哪怕他被她扶植起来了,他也是傀儡,既知是傀儡,那就得有一个傀儡该有的自觉性。
做傀儡得有什么心态?
装傻呀。
不懂的说不懂,懂的也说不懂,知道的说不知道,看的明白的时候也装作看不明白,总之,你不需要有思想,你只要有听话的本事就行了。
殷玄觉得他现在就是这样。
当然了,他跟在她身边的时候,除了伺候她,也在揣摩她的心思。
依这几天他观察所得,她似乎并不愿意要一个傀儡,或者说,不愿意要一个完全的傀儡,她想让他听话,又想让他有思想。
这可真就难为他了。
因为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希望他有思想,什么时候又希望他没思想呢?
若是一个不好,他搞岔了呢?
那她会不会一脚又踢了他?
亏得殷玄既聪明又机敏,而且,心思足够深沉,配得上她的看重,至少,他七岁深沉的心机是跟得上她十岁深沉的心机节奏的。
当她又把手上的奏折递给他看的时候,殷玄很平静地搁下手上的墨条,又取出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接过她递过来的折本,打开看。
看完,他看向她。
聂青婉手掌支着下巴,也在看他。
殷玄的目光对上她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缓慢眯了一下,他说:“这折本写的是上贡之事,里面的贡品罗列的倒是挺详细,聂公让你看这个,应该是让你在这些贡品里挑一些你喜欢的东西。”
聂青婉笑了笑,没应话,又拿了一本奏折给他。
殷玄接了,又看了,然后他就沉默了。
聂青婉又指了指手边的另四本奏折,让他继续看。
殷玄很听话地一本一本地看着,看完,他垂眸将这些折本都收好,扫了她一眼。
聂青婉说:“看出什么了吗?”
殷玄抿了一下唇,看出什么了吗?当然看出来了,如果只看一本,大概真看不出名堂,但看了这么多本后,绕是他不清楚历来这些国家都是什么标准来进贡,可也能隐约猜到一些。
聂公这回给小太后的奏折都不是关乎民生的,而是关乎上贡的,而既是上贡,那就牵扯到了周边各国。
所以,这一回,聂公让小太后看的,是周边各国的态度。
这态度不大好,从贡品上就看得出来。
那些贡品的单子写的华丽无比,每一样名字都起的甚为动听响亮,看上去恭敬无比,跟在后面配的实物图片也十分漂亮,但那实物,没一样是稀罕的,全是寻常之物。
而这,正是不寻常之处。
小太后是精明人,肯定也看出来了,周边各国已经对大殷帝国起了轻漫之心,而一旦有了轻漫之心,就很容易以下犯上。
所以,她是想让他说实话呢,还是说假话?
殷玄看着聂青婉,一时不敢开口。
聂青婉说:“看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殷玄说:“这贡品的名字听上去极好听,看图片也甚是美观漂亮,就是不知道实物如何。”
聂青婉笑,忽的一下子把两只胳膊都撑在了桌面上,小小的腰板直起来,弓着身子把脸伸到了他的面前,殷玄吓一跳,刚那么一刻他以为她要亲他,他差点没控制住一掌拍向她。
殷玄紧了紧手,小脸紧紧地绷着,看着这个像猴子一样突然上蹿下跳的小太后,看着她把脸凑到他的跟前,仔细的瞧他。
不知为何,被她那样的目光看着,殷玄的心猛的一跳,脸面开始爬上不正常的红晕,天地良心,他对她没异想。
他也没那胆子对她有异想。
只是,她离这么近,着实让人害怕。
殷玄实在受不住了,有些恼怒地说:“看什么?”
聂青婉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变,小小的粉唇离他的脸极近,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距离有什么不对,只是很认真地说:“在看你脸上的表情,我得离近点看。”
殷玄翻白眼:“看清楚了?”
聂青婉点点头,这才一股脑往后撤开,窝进椅子里,冲他说道:“一脸虚情假义,你端着一张恭敬的脸,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却不一样。”
殷玄猛的一愣,幽深的眼对上了她的。
如此聪明的姑娘,难怪殷祖帝会那般喜爱,三年来对她护的紧,死了也要赐她一个可以临驾在众人以及殷氏皇族之人之上的权柄,大殷帝王,得从她手中挑出,这话其实很明确了,不是从这个小太后手上挑出的帝王,殷祖帝不会承认,这是殷氏皇族之人万万没有想到的吧?哪怕他们杀了小太后,哪怕他们自己凭能力坐在了那张宝座上,也镇不住这个江山。
这句话一语双关,既说了他现在心里一套嘴里一套,又含沙射影地说了那些折本上写的上贡的小国们。
殷玄忽地一笑,说道:“太后看出来了,还问我,我心里想的确实跟嘴上说的不一样,但其实也一样,没看到贡品,我也不敢乱说,挑拨邻里不和的事情,我可不会做,不然,你得说我心怀不轨了不是。”
聂青婉挑选殷玄的时候看中的是他的武功和胆量,七岁,能在那么多的殷氏皇族之中一击杀了殷山,在皇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足以看出这个人有着超高的胆识和狠辣的手段,这是她需要的人,当然,她需要武夫,却不是莽夫。
为帝者,脑子太菜可不行。
这几天她有意无意的试探他,他都极为聪明地保全了自己。
聂青婉知道,她选的这个男孩儿,虽然血脉不正统,虽然出生不好,可他却拥有着一个帝王该拥有的一切,够狠,够聪明,只这两点,就能担得起整个大殷的天下了。
聂青婉说:“那咱们就去看看实物。”
殷玄挑眉,见聂青婉要下来,他过去把椅子搬开,又伸手将她抱下来,等把她放在地上了,聂青婉嘟着嘴说:“下回别抱我了,我自己不能下来吗?搞的我跟个小不点似的,我告诉你,我是你娘,我是大人,你是孩子,别弄反了。”
殷玄:“……”娘你屁。
那么想当娘,你自己去生一个!
转眼想到她生不了了,殷祖帝死了,她就是长大成人了,也当不了娘了,他的嘴角又勾了一丝幸灾乐祸。
聂青婉自然是没看到他嘴角那一丝幸灾乐祸的笑的,他也不可能让她看见,聂青婉说完那句话后就往门外走了去。
聂音和任吉并不是每天都跟着她,之前殷玄没被聂青婉带在身边的时候,他二人有时候是一人伺候,有时候是两人伺候,有时候两个人都不在,是别的宫女顶上,聂音是掌事姑姑,任吉是太监总管,他二人除了平时伺候聂青婉外,还有很多事要做,好在,没人敢在宫里对太后不敬,他们倒也放心,如今有殷玄跟着,他们就更放心了。
出了门,门外守了很多太监和宫女,聂青婉没管他们,直接带着殷玄去皇家库房。
她这头刚去,另一头的聂公述那里就收到了消息。
聂公述苍老的眉头挑了挑,笑着对面前的一干大臣们说:“太后虽小,但看事极精准,你们往后若有任何不解的事情,都可去问问她,虽说后宫女子不能干政,可眼下帝位空悬,没有皇上坐镇,我们能得太后指点一二,也是一件幸事,多一个人分担,也能多一个主意。当然了,太后只是提点,她没有权力来决定国家大事,你们也无须担忧后宫乱政,有我在,我也不会让她乱政,等哪天我不在了,你们也得记着,不要让她乱政。”
大臣们连忙应是,不敢有反对的话语。
聂公述的身体已渐不好,从殷祖帝去世后,他的状态就每旷日下,他知道,他时日无多了,他得在走之前,为婉婉铺好路,这些大臣们现在顾着他,不敢妄动,谁知道他去世之后这些大臣们会做些什么呢,可能会被殷氏之人策反,也可能会集体上书,另觅他们心中如意的明君,若大臣们集体联合了殷氏皇族,那聂氏再强,也压不住,所以,他得让大臣们自己去体会,太后有一个精明的脑袋,她更有一颗让人不能轻视的心,让他们打心底里不敢怠慢,甘心臣服。
这才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情。
欣慰的是,他聂家儿女,虽然一出生不是龙凤,可一出手,那便是龙凤之姿,她没让他失望,她更加不会让殷祖帝失望。
聂公述以奏折试探了聂青婉很多次,到这里,也能完全安心了。
他相信,由聂青婉统治的大殷,更比以前更上一层楼。
聂青婉带殷玄去皇家库房看了那些上贡的实物,看完后,二人都有短暂的沉默,聂青婉对殷玄说:“假如你现在是皇上,你要怎么做?”
殷玄听着这话,知道这次的回答不能耍心机了,他得说实话,还是她想听的实话,当然,她想听的,也就是他想说的。
殷玄道:“还回去吧,看他们什么反应。”
聂青婉深黑的眼睛一亮,极为感兴趣地看着他,问道:“若他们什么反应都没有呢?”
殷玄说:“不会,我能猜测到的他们的反应会有两种,一是重新换贡品,再进献上来,如此就坐实了他们确实对大殷产生了轻漫之心,而有可能,他们会逆反,二是诚惶诚恐地来大殷赔罪,以示忠心,若是他们做出了第三种反应,那就不太妙了。”
聂青婉手掌一拍,一脸兴奋地说:“娘果然没看错你,儿子,你好样的,那就按你说的去做吧,还回去。”
她转身,看向门外,嘴角勾起冷笑:“本宫就看看他们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