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

  余菲菲眼见有人贸然从墙头跳了下来,吓了一大跳,可看清落下来的人的面容后,她又是气又是心疼,她指着他:“你又睡墙头,不知道会感冒吗!”
  陈温斩噗嗤一笑,说道:“大夏天的,感什么冒。”
  他说着,脸往旁边一侧,一个内气吹出,狗尾巴像如射出去的箭一般,插在了十米之远的空地上,那狗尾巴迎着淡薄的日光,一晃一晃。
  像他此刻毛燥的头,一晃一晃。
  余菲菲郁闷:“你都不能好好地梳理一下吗?我儿子这么帅,别糟蹋这么一张脸。”
  陈温斩伸手,将余菲菲往怀里一揽,一副哥俩儿好的样子,搂着她往门口进,到了门口,扬脚一踹,将门踹开了。
  余菲菲额头一抽。
  徐秀也额头一抽。
  负责搬运酒和肉的车夫也是额头一抽。
  陈温斩却似乎早就习惯了用脚踹门似的,一点儿表情都没有,等所有人进门了,他薄袖往后一扫,那门就自动关上了。
  余菲菲道:“你后面长眼睛了?”
  陈温斩松开她,一屁股坐在石板地上,笑道:“娘每回来都问同一个问题,儿子实在不想辱没你的智慧,可好歹你换个问题吧?”
  余菲菲气的上前就打他:“贫嘴。”
  陈温斩笑了一下,往后一仰,竟是躺在了地上,他自下而上地看了余菲菲一眼,又看了眼旁边的徐秀,再看一眼车夫,最后视线停在了那么些酒坛和封装好的肉上。
  他鼻子特别灵,一下子就闻出来那酒是什么酒,那肉是什么肉了。
  没见他动,可那酒坛子就离地而飞了,他一抬手,那包装着肉的线绳也倏地破开,然后肉也离地而飞了,眨眼之间,他左手拿着酒坛,右手拿着肉,翘着二郎腿,晃着,晃着,就像刚刚插在地上的狗尾巴一样,一晃一晃。
  余菲菲又郁闷了,伸手挡住陈温斩就那般躺在那里喝酒吃肉的动作,说道:“娘也还没吃早饭呢,你不能光顾着自己呀,起来陪娘一起吃。”
  陈温斩一愣,看了余菲菲一眼,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和肉,眉心拢起,天人交战半天,最后无奈,坐起身子,瞪着余菲菲:“娘也真是的,你想来看我,吃了饭再来也不迟,干嘛饿着肚子。”
  余菲菲道:“娘想陪你一起吃嘛。”
  陈温斩撇嘴:“尽找借口。”
  虽是这样说,他还是离地而起,将酒坛和肉拿到了桌边,徐秀立马熟门熟路地去厨房,拿了碗和盘子,还有菜刀,又把另一个箱盒里装的各式早餐都摆了出来,又摆上酒杯,摆上筷子和碗,摆上各式蘸酱,又熟练地操起刀,切着牛肉片。
  徐秀在做这些的时候,陈温斩一直懒洋洋地坐着,可手没安份,拿着酒坛子,给自己倒酒。
  牛肉还没切好,他就先端起酒杯喝起了酒。
  余菲菲道:“空腹喝酒,对胃不好。”
  陈温斩面无表情,说道:“反正儿子也习惯了,这几年,胃也被我强化的无坚不摧了。”
  余菲菲听着一阵心酸,却又不想当着儿子的面露出一丝一毫的伤心来,她强打起精神,笑道:“娘也陪你喝一杯吧。”
  陈温斩道:“不用。”
  余菲菲却不听他的,让旁边的车夫帮她倒了一杯酒,陈温斩想拦,没拦住,只能看着车夫给他娘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酒。
  好在,余菲菲并没有空腹喝。
  她也知道得言传身教。
  刚刚才说了不能空腹喝,她自然不会当着儿子的面自扇嘴巴子。
  余菲菲在徐秀切好牛肉,一一端了盘子摆在她跟陈温斩面前的时候吃了三两口牛肉,这才端起酒杯,跟陈温斩碰了一杯。
  陈温斩显得有些吊儿郎当,亦豪气千丈,等牛肉上了桌,他就不用杯子喝了,直接抡起酒坛子,对着酒坛子喝。
  余菲菲劝了好几声,见他不听,也不劝了。
  他那样喝痛快,就让他那样喝吧。
  反正他的酒量在这三年里也早已练到了千坛不醉的地步。
  几杯酒下肚,余菲菲问他:“怎么又睡墙头了?昨夜回来很晚?”
  陈温斩淡笑:“昨夜……”
  他嗤一声,嘴角的笑又淡淡消弭,变得散漫不羁:“跟肖左还有二狗子去了趟花楼,听了一出戏,觉得挺好听,就听到很晚,回来懒得进屋,就直接睡墙头了。”
  余菲菲:“既去了花楼,为何不宿在那里,好歹是个床呀。”
  陈温斩漫不经心:“花楼么,有床没女人的地方,不好找。”
  余菲菲噗嗤一笑:“你既去了花楼,还怕跟女人睡呀。”
  陈温斩立马正色道:“娘,你好歹是为人母的,说话能不能讲究点,我倒没什么,你让旁边的这两人怎么看你?”
  徐秀立马道:“奴婢习惯了。”
  车夫立马道:“奴才什么都没有听见。”
  陈温斩:“……”
  墙头草!
  刚怎么没踢死你们!
  陈温斩抿唇:“不想睡,你以为儿子是什么女人都能睡的?”
  余菲菲大笑:“说的很好,我儿子可金贵着呢,那些胭脂水粉,哪有资格碰我儿子,那你往后,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孩儿?”
  陈温斩不吭声,又掂起酒坛,咕哝咕哝地大口喝着酒了。
  余菲菲低叹,心想,还是没走过那个槛。
  也对,事关太后的槛,谁过得去呢。
  余菲菲端起小酒杯,一口一口地抿着酒,她酒量不行,可不能在这里喝醉了,正经事还没说呢。
  余菲菲想着怎么跟儿子开口,她就怕儿子恼她,以后连她都不见了,儿子若不见她,那可比杀了她还要叫她绝望。
  可不说,也不行。
  其实今早起来,坐在那里静心想一下,陈津的话说的也没错。
  儿子可以不回陈家,但不能不娶妻,也不能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
  而想让他娶妻,必然得过了太后的那道槛。
  而太后的那道槛,说白了,不也是陈家的门槛?
  余菲菲低头,放下酒杯,慢吞吞地吃着牛肉。
  陈温斩看了她一眼,大概猜到她有事情要与自己说,可又顾及着他的心情,不敢说。
  以往她来看他,可从不会这样。
  那么,今日所说之事,定然很重要,而且,一定跟他有关。
  陈温斩搁下酒坛,指尖伸过去,点了点余菲菲面前的桌面,说道:“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余菲菲一愣。
  陈温斩:“有事就说吧。”
  余菲菲抿抿唇,先找他要一张保证书:“娘说了,你可别恼娘。”
  陈温斩:“不会。”
  虽然陈温斩说不会,可余菲菲还是斟酌了很大一会儿,而在她斟酌的时候,陈温斩又掂起酒坛子,一边喝酒一边吃牛肉了。
  他不着急,他娘如此难以开口的事情,必然跟陈家有关。
  只有跟陈家有关的事情,她才觉得难以对他开口。
  陈家又想做什么?
  或者说,皇宫又发生了何事?
  他这三年,对任何事不闻不问,虽担着宫外禁军头领的名衔,却从没管过禁军之事,每天处理日常事务的都是肖左,当然了,偶尔肖左也会把夏途归的儿子夏班拉来,陪他受罪。
  既不再管禁军之事,自也对皇宫之事不再加以理会。
  所以,这三年,皇宫里头发生了何事,他一点儿都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跟殷玄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想知道。
  恶人自会有天收,他一直这样坚信,不是不收,只是时间没到。
  等时间到了,他也会添上一笔。
  所以,是时间到了吗?
  陈温斩邪气又幽黑的眼睛垂在酒坛深处,冷寒锋利,如一把既将出鞘的寒刀,将要砍在恶人的头颅上。
  陈温斩不着急,三年都等了,还会急在这一时吗?
  他等着余菲菲开口。
  余菲菲斟酌了很久,伴着低低的叹息声,还是开口,将昨晚陈津说于她的话说给了陈温斩听。
  陈温斩听后,寒眸一眯,邪气卷着冷气,随着酒坛的落地而一瞬间迸射开来。
  他冷冷地道:“娘是说,殷玄爱上了一个叫华北娇的女子?”
  余菲菲瞪着他:“你怎么能直呼皇上的名讳!”
  陈温斩冷哼:“直呼的就是他,娘只要告诉儿子,殷玄是不是爱上了一个叫华北娇的女子?”
  余菲菲蹙眉:“从种种迹象上来看,皇上确实深爱这个婉贵妃。”
  陈温斩一瞬间怒气冲天:“他竟然敢爱上别人!”
  随着话语落地,他手中的酒坛跟着猛地掷摔在地上,哐啷一声巨响过后,又传来‘啪’的一声破裂声,整个酒坛四分五裂,惨不忍睹地躺在地上,那尚没有喝完的酒正从各个碎片中流过,又流向周遭的石缝,慢慢没进草丛里、土地里,再被风一吹,酒香飘逸,却也寒意惊心。
  余菲菲倏地站起,看着他:“你——”
  陈温斩:“娘说的事,儿子一定会办好,儿子是不知道殷玄会爱上别人,不然,儿子早就将那人杀了,这一生,儿子可以无所作为,但有一件事,儿子却非做不可,那就是殷玄爱上谁,儿子就杀谁,儿子要让他,此生此世——爱而不得,永生孤苦!”
  陈温斩的话着实把余菲菲吓坏了,不说陈温斩一口一个殷玄已实属大不敬了,他还说,皇上爱上谁,他就杀谁,还说让皇上此生此世,爱而不得永生孤苦!
  听听,这是什么话!
  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呀!
  喝糊涂了吧!
  只让他杀婉贵妃而已,没让他触怒皇上!
  余菲菲深吸呼,左右看了看徐秀和车夫。
  徐秀立马擦了擦手,走了。
  车夫也赶紧走,再晚走一会儿,他怕自己得自戳耳朵。
  等这方凉亭里没外人了,余菲菲拉住陈温斩的手。
  陈温斩的手,冰冷。
  余菲菲的手,颤的如糠筛。
  余菲菲把陈温斩拉着坐下去,等陈温斩坐了,她伸手就朝他肩头一打,骂道:“你个混小子,刚在说什么呀!你是喝的脑袋发晕了是吧!”
  陈温斩:“儿子没晕,儿子很清醒。”
  余菲菲:“你还犟嘴!”
  陈温斩抿抿唇,抬头看了余菲菲一眼,又别过头去,看向那个被他甩破的酒坛子,他声音幽慢地道:“这事儿娘来找儿子做,找对人了,明日是封妃大典是吧?”
  余菲菲:“是呀。”
  陈温斩:“儿子知道了,娘回去吧。”
  余菲菲:“……不让娘多坐一会儿吗?”
  陈温斩:“儿子没心情再接待娘了,娘的正事儿也说完了,无需再留。”
  说完这句话,陈温斩直接起身,回了屋。
  余菲菲想追上去,最终还是在走出三步后停住,她叹了一声,喊来徐秀,让她把没吃完的牛肉和酒再装好,放到厨房,先用锅温着,中午再过来给他做饭。
  徐秀应了一声是,忙碌起来。
  余菲菲走到陈温斩的门前,抬起手想敲门,最终也没敲门,她隔着门说:“那娘走了,酒和牛肉娘让徐秀收起来了,中午让她过来给你做顿饭,这酒和肉是娘精心为你备的,都是你的最爱,不要浪费了。”
  屋里递出一句沉闷的声音:“嗯,儿子知道了。”
  余菲菲:“娘走了。”
  里面没人再应声。
  余菲菲:“娘真的走了!”
  里面还是没人应声。
  余菲菲气的抬腿就要踢门,可想着自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陈家大夫人,这踢门动作实在太不雅,也不符合她的身份,她只好又收回腿,然后盯着自己的腿看了半天,感叹,她都快被儿子带到阴沟里去了。
  余菲菲提提裙摆,摆出陈家大夫人该有的仪态,走了下来。
  等徐秀收拾好所有酒和牛肉,余菲菲就带着车夫,出了门。
  等门关上,她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空牌匾,怅然一叹,在徐秀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然后马车一路往陈府赶了去。
  陈温斩坐在室内,双腿盘坐在靠窗的一个榻上,正低着头,擦拭着手中的宽刀,他一边擦一边痛心疾首地说:“为什么他会爱上别人,为什么他要爱上别人,他对得起你吗!”
  “他对不起你!”
  “我原以为他杀你已经很十恶不赦了,可他居然还可以更可恶,他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如此的狼心狗肺!任吉说的没错,他这样的人,该死!”
  陈温斩要杀的人是婉贵妃吗?
  不。
  他要杀殷玄。
  ……
  聂青婉在看到殷玄对华北娇用情如此深之后,也想到了用自己为计,来引聂北出来,只是,她还没用上计谋呢,就有人先迫不及待了。
  ……
  七月五号,这是一个十分喜庆的日子。
  封妃大典,举国同庆。
  这一天,帝都怀城的人全都跑到街头去看热闹了。
  皇宫里面一大清早就迎来了喜悦的奏歌,聂青婉昨晚歇的早,不是她想睡那么早的,而是殷玄非要说今日会劳累,不让她熬夜看夜,强制性地拉着她去了龙床,抱着她就不丢。
  她无奈,那般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睡得早,自也起的早。
  当然,也是被那些奏歌给扰醒的。
  殷玄也醒了,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他与她面对着面,双手捆抱着她的腰,腿也缠着她的,那么近的距离,一低头就能吻上她。
  殷玄喉咙动了动,不愿意放过早上这么好的福利,当真一低头,函住了她的唇。
  不等聂青婉退开和挣扎,他直接亚住她,刎了进去。
  这些日子与她同床共枕,殷玄已经十分明白,什么叫男人的晨起,就这么一个w,就让他差点崩溃。
  他猛地松开聂青婉,翻身而起,撩开床幔,下了龙床。
  等幔子落定,他暗哑着声音说:“你先别出来,等朕收拾好了再出来。”
  聂青婉直接甩出一个枕头砸向他的腿。
  殷玄低笑,弯腰将那枕头捡起来,单手拂开床幔,看着她,眸间含着温柔的宠溺:“拿枕头撒什么气,你是在抱怨朕吻的太短了吗?那朕再陪你睡一会儿,咱们好好练练如何接……”
  吻字还没出口,又一个枕头砸过来。
  这一回,直接砸向了殷玄的脑袋。
  殷玄笑出声,他怎么没发现她还有这样的顽性呢!
  他接住砸过来的枕头,又将两个枕头重新放回床上,俯身抱住她,爱恋地蹭着她的发丝,轻声说:“婉婉,晚上朕会好好伺候你的。”
  说完这句话,怕再被某个小女人砸枕头,殷玄立马一闪身,轻功卓绝地逃了。
  聂青婉坐起身,盯着飘起又落下的床幔,咬牙切齿:“晚上你敢碰我,我砍了你!”
  殷玄:“……”
  要不要这么暴力?
  大喜见血,不好的。
  殷玄默默地抿唇,想着晚上朕要是让你舒服了,你应该就不会气朕了吧?
  殷玄这两天已经‘刻苦钻研’了随海抱过来的所有的小黄本,他虽然还没有真刀真枪地实战,但他觉得,他不会让聂青婉失望的。
  殷玄笑着喊来随海,让他更衣。
  今日穿的还是龙袍,却不是用于去金銮殿开早朝,而是一会儿登临万丈城门,接受满朝文武大臣以及整个帝都怀城百姓们的恭贺。
  龙袍比平时所穿的要喜庆,腰腹中间的腾龙是用红线绣的,特别醒目撩人,玉冠的带子不再是黑色,而也换成了红色,袖口和领口全镶着一圈红金线,端庄大气中透着富贵逼人之色。
  殷玄穿好衣服后,挥手让随海出去了,等随海出去,殷玄喊了王云瑶和浣东浣西进来,让她三人一同伺候聂青婉起更。
  今日聂青婉要穿封妃大典的袍服,那袍服委实不好穿,繁琐又累赘,平常伺候聂青婉穿衣的就只有王云瑶,今日加派了浣东和浣西,还花费了比寻常更多的时间。
  好在,忙碌大半个时辰后,衣服总算穿妥当。
  而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行动就十分的不便了。
  于是聂青婉走路只能被人搀扶着,往椅子里坐的时候也得被人搀扶着,好在,她当太后那么些年,早已经练就了一身驾驭衣服的本领,华北娇纤细柔弱,身子骨跟她当太后用的那副身子差不多,这两个月宫内的生活也让她游刃有余,故而,衣服虽累赘,却没有影响到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依旧彰显着行云流水般的贵气与神威。
  殷玄站在那里看着她,看她慢慢的朝他走近,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生怕眨一下,就把她给眨没了。
  等到聂青婉走到身边了,殷玄伸手,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说道:“先吃饭吧,吃完饭乘御辇去城门,等从龙阳宫到了城门,时辰也到了。”
  聂青婉:“确实得吃饭,但我这衣服不大好走路。”
  殷玄低头看了她一眼,衣服着实很繁琐,一层又一层的,而且配饰极多,外纱上面还绣有珍珠玛瑙,连鞋子上都有,走一步路都会环佩叮咚,头上的凤冠看上去也很重。
  殷玄原本是想抱她的,可想着这衣服大概不太好抱,也就作罢。
  殷玄说:“那就坐车去,或者,把早膳传到这里来。”
  聂青婉道:“传这里吧,懒得动。”
  殷玄低笑,伸手摸了摸她凤冠上的那只凤鸟的眼睛,眼睛很漂亮,是用黑珍珠做的,就像她的眼睛一样,漂亮幽深。
  殷玄说了一声好,扶着她坐在了不远处的龙榻上,然后扬声喊了随海进来,让他去通知御厨那边,传膳到龙阳宫的寝殿来。
  随海应一声是,立刻跑去御厨,传达殷玄的命令。
  御厨那边不敢马虎,分分钟就有宫女太监陆续走出,端着各式各样的早膳,来了龙阳宫的寝殿。
  等早膳摆好,殷玄拉了聂青婉去吃。
  吃饭的时候,聂青婉问:“一会儿御辇要绕皇宫走一圈吗?”
  殷玄道:“是要走一圈,但凡大典,都有这个规矩,内务府那边已安排好了路线,时间刚刚好,从宫内绕一圈到城门,正是良辰,而这一圈会经过很多个宫殿,到时候,你还要接受其她妃子们的恭贺和见礼。”
  聂青婉挑挑眉:“会经过很多宫殿?”
  殷玄道:“嗯。”
  聂青婉问:“会经过寿德宫吗?”
  殷玄道:“不会。”
  聂青婉笑了笑,说道:“不经过挺好,免得我还得下御辇向她行礼,那,会经过烟霞殿吗?”
  殷玄看她一眼,笑道:“也不会。”
  聂青婉轻哼。
  殷玄伸手夹了一筷子肉给她,温声道:“吃吧,反正你又不愿意见到明贵妃,何必要从她的殿门前绕一圈呢,好好的心情,凭白地给弄的不好了。”
  聂青婉低头专注地吃菜吃饭,不应他的话。
  殷玄也不再多说。
  殷玄十分清楚聂青婉最不想见谁了,一不想见他,二不想见陈德娣,三不想见拓拔明烟,她不想见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但她不想见陈德娣和拓拔明烟,他总还能满足她。
  殷玄见聂青婉垂头不语了,也不再说话,安静地吃着饭菜。
  吃饱,二人擦嘴漱口,然后双双被扶着站起来。
  御辇已停在了龙阳宫的门口,殷玄拉着聂青婉出去,抬头,就看到浩浩荡荡的阵容把整个龙阳宫的宫门口堵严了。
  御辇在中间,前后都有宫女太监御林军和禁军林立,宫女们的手中都捧着花篮,太监们的手中都举着囍字红幡杖,御林军骑高马,马尾巴上绑着喜色红带,马头也绑了红色大花,禁军们挨近御辇,也骑着高头大马,御辇的黄帘黄纱外面加盖了一层红帘红纱,玳瑁的位置坐落着一个宛若大灯笼一般的大红花,好看之极。
  聂青婉叹道:“铺张浪费,奢侈。”
  殷玄抿了抿唇,说道:“为你就是倾尽天下财富,朕也愿意,区区这些,又算什么。”
  殷玄说完,不等聂青婉回话,一马当先地拦腰将她抱起,利落帅气地一脚蹬地,飞上了御辇。
  黄帘起,红帘开,龙袍佳人,随着御辇的起程而迎向新的人生。
  而这个新的人生,到底是福祉,还是祸端?
  御辇往前开路后,殷玄弯腰,小心翼翼地将聂青婉放在了榻上,放好后又将她的裙摆理了理,那模样认真而虔诚,似乎在他眼里,聂青婉身上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块布,也值得他如此虔诚的对待。
  聂青婉眼眸微垂,看着面前这张一丝不苟,认真帮她理着裙摆的男人的脸。
  有时候,聂青婉真的看不懂殷玄。
  以前她觉得她懂。
  可后来证明,她不懂。
  如今,似乎也不需要懂了。
  聂青婉坐在那里没动,就安静地享受着殷玄的服务。
  他服务她,也是应该的。
  等殷玄将聂青婉的裙摆理好了,他返身坐回去,挨着聂青婉,伸手拉住她的手,十指相牵。
  殷玄没说话,聂青婉也没说话,殷玄不说话是因为他太激动了,而聂青婉不说话是因为她压根不想说话,她听着外面的喜庆声,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
  七岁那年,曾祖父聂公述对她说:“婉婉,我们聂家如今就你最小,也属你最聪明活泼,你还是个孩子,而这个世上,唯孩子最能讨老人的欢心,也只有孩子,会用最纯粹的心来照顾一个老人,曾祖父想让你入宫,嫁给殷祖帝,帮他度过这次危难,你愿意吗?”
  那个时候,她七岁。
  聂青婉记得,那一天,天很蓝,阳光很美,是个春天。
  满院的桃花开的鲜艳如绸,她正从秋千上下来,玩的满头大汗,周围的哥哥们都笑话她恨不得飞到天上去。
  那个时候她想,飞天上吗?
  也不是不可能。
  那个时候她是抱着顽劣的心答应了曾祖父的。
  她想,她还小嘛,等照顾完殷祖帝,她还有很长的人生可以走,也不一定非得留在宫里头,反正她们聂家在大殷等同于第二个君王了,她不愿意做的事情,谁也奈何不了她。
  入宫那天,她穿着七岁孩童定制的凤袍,跨进了那道深宫大门。
  那个时候,她心中的丘壑还没有觉醒。
  直到她一个人站在万丈城门之上,接受所有人的朝拜。
  那一刻,山呼海应,百鸟朝贺,她站在高高的城门之上,俯瞰着底下的众生,她才恍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孩子。
  是的,从那一刻起,她成了大殷皇后,殷祖帝的妻子,正统的皇权。
  虽然那一天,殷祖帝没有来迎接她。
  虽然那一天,她一个人完成了全套婚礼流程。
  虽然那一天,她有些失落。
  可她并没有伤心,那个时候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男女情爱,她对殷祖帝也没有爱,她只是为了进宫照顾他,所以她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那一天的皇宫也不喜庆,因为殷祖帝病危,虽说是打着让她进宫冲喜的名号,可殷氏皇族不准许宫内尤其是殷祖帝的帝宫挂一切碍眼的红色东西,殷氏皇族迫于曾祖父的威势,不能阻止她进宫,却坚决捍卫殷氏皇族的脸面,他们不愿意一个七岁的女娃进宫为后,尤其,这个女娃还来自于聂氏。
  所以那一天,除了她的喜服,除了那朝拜的万民,没人知道那是大婚。
  那个时候她也没有听到喜庆的号子,没有感受到婚庆的喜悦,身边没有一个为自己整理裙摆的男人,手边没有一双坚实而有力量的手掌,旁边,没有人陪伴。
  她独自一人,踩着万民朝拜,走入帝宫。
  后来的后来,她独掌大权,从七岁俯瞰万民开始,走到二十八岁的皇权巅峰,二十一年的岁月,她早已把那旧时一幕忘记在了九霄云外,也早已不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似乎连那天的景象,也模糊了。
  可如今,那一幕一幕忘记的,却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
  那个时候她没有哭。
  她没有觉得她是可怜的。
  可这个时候,聂青婉忍不住就流了泪。
  她想,原来那个时候,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奋不顾身的孤苦路,只是,她尚不知罢了。
  如果她没有入宫,那她现在在哪里呢?
  或许在某个庭院里,与相公下棋对诗,与友人喝酒谈天,与一院子的丫环们追闹嬉戏,拿着一支笔,作一幅画,撑着额头,发呆半天,燃上一柱香,抚琴高歌,穿上长裙,踏青游湖,与看不顺眼的女子们斗嘴,气的她们鸡飞狗跳,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或者,她已经有了孩子,正在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摇头晃脑。
  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形,都好过困在这个深宫里,每天机关算尽,尔虞我诈。
  谁说她是天生的王权呢?
  她只是让自己活的无懈可击罢了,亦让自己所选,不悔。
  ……
  聂青婉不知不觉地流了泪,可哪怕是流泪,她也安静的像个瓷娃娃,但殷玄还是察觉到了,殷玄眉头一皱,手掌瞬间攥紧,他偏过脸,幽深的视线落在她的眼睛上。
  明亮的眼睛里沁着水珠。
  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那样的水珠,印在殷玄的眼中,完全就是腐蚀他内心的琉酸。
  殷玄伸手,克制而颤抖地擦着她脸上的泪,她为什么会哭?他跟了她那么久,他从没见她哭过,为什么在这里,她会哭了?
  她是真的很不愿意嫁给他吗?
  殷玄呼吸闷疼,伸手揽住聂青婉的腰,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他低头w着她的脸,w着她的眼睛,哪怕今日因为大典的缘故,聂青婉涂了满脸的胭脂,他也丝毫没犹豫,吻了下去。
  直到把那眼中的泪全部吻完,他才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嘶哑,痛苦地问:“嫁给朕,让你这么难受吗?难受到哭?”
  聂青婉没说话,却也没再哭了。
  她只是靠在他的怀里,小手无端的攥紧了他的袖袍,那样一个细小的动作,完全暴露出了她内心里此刻本能所发出来的一种失去的惶恐。
  她大概也是怕寂寞的,所以当太后的时候,她日夜要让任吉陪着。
  她只是不愿意承认,她是个寂寞而孤苦的人。
  殷玄被聂青婉那双小手一拽,当即就越发的搂紧了她,低声说:“怕朕走吗?朕不会走的,朕会一直在你身边,生死都相随。”
  聂青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反手抱住了他。
  这一刻,她需要他的陪伴。
  难得被人需要的殷玄这个时候甜蜜又惆怅,甜蜜的是她又抱了他,惆怅的是,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哭了?她为什么会哭,她为什么要哭?
  殷玄纠结死了,这个世上,任何女人都可能会哭,但唯独她不能呀!
  殷玄用脸去贴着聂青婉的脸,低低地道:“你不开心吗?”可朕很高兴呀,朕是不是也被你带坏了,看你哭,朕却想着,你就是哭,今天也非得嫁朕不可。
  聂青婉摇摇头:“不要说话,让我靠一会儿。”
  殷玄将她的头按在怀里:“你靠吧,不许再哭了。”
  聂青婉没有再哭,她只是靠在殷玄的怀里,感受着这个男人身上传递过来的热量和温暖,听着外面一直持续不断的喜乐声,那尘埋在灵魂深处的冰冷记忆也在慢慢消散。
  聂青婉想,往后她记住的,大概就是今天了吧,这吵吵闹闹的,让人无法安静下来的喜乐声。
  聂青婉难得愿意安静的靠在殷玄的怀里,殷玄受宠若惊,一路上胳膊没动一下,腿也没动一下,就连脖颈都不敢动,她靠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是什么姿势,等她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什么姿势。
  原本殷玄想的是,聂青婉跟西苑的几个小主感情好,这一路绕皇宫走,他是安排了内务府那边把线路延长到西苑这边的,可刚刚,聂青婉哭过了,情绪又不太好,靠在他的怀里动也不动,殷玄也不敢喊她,故而,到了西苑,御辇倒是停了一下,西苑的几个小主也都出来了,可聂青婉没有露面,殷玄就传话给随海,让随海备轿子,抬几位小主去城门,近距离看聂青婉的封妃大典。
  随海得了命令,即刻去办。
  如此,西苑的几个小主全都去了封妃大典的城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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