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救
两人熟门熟路绕进小巷,走在这条不知道走过多少遍的幽凉小巷间,倒也并不无聊。
六巧是个嘴巴闲不住的活泼姑娘,是苏家家境刚好些时,苏母从外面买回来的逃难娃。
六巧刚到苏家时,眼神怯生生的,身材干瘦,浑身只剩下一把骨头。现在,曾经干瘦的小丫头不仅长出肉来,性格也是非一般的开朗。
在六巧心中,第一厉害的是苏满娘,第二才是苏母。
而且这第一的位置相当牢固,谁也不容反驳。
“小姐,你那裙子时真的特别好看。你是没有看到,刚才都有几位夫人把眼睛都看直了,咱们走了之后,还有人马上去问那朱红色的料子。让我说,那衣服好看,主要是小姐皮肤好、长得漂亮,如果换成那些皮肤粗糙、暗黄的夫人小姐,那估计就只能在家随便穿穿。”
她一副煞有其事的认真模样,将苏满娘逗得不行:“你这丫头又在胡说,能进陈氏布庄的又有哪个不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人家自小精心养护的,怎么可能会粗糙暗黄,以后这话可别在外面乱说,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不知道会怎样想我。”
六巧连忙点头,她虽说性格跳脱了些,但却知错能改,坚决不愿拖小姐一点后腿。
“小姐说得对,我一定记在心里。”
苏满娘透过眼前的帷帽,看着六巧一副郑重默念的模样,有些无奈:“你这傻丫头,这种事记得认真,我教你认两个字却怎么总也记不住呢。”
六巧耷拉下脸,小声嘟囔道:“那个实在不行,太难!实在太难了!还是小姐你给我取的名字好,笔划少得很,我只练习了小半个月就记住了。”
“你还好意思说,说到底就还是偷懒、不愿意用心。”
苏满娘的声音温温凉凉的,在这炙热的初夏,不自觉便能让人去掉几分燥意。
尤其是现在她用帷帽将脸遮住,让人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这声音上,这效果就格外明显。
六巧便是如此,她享受地又往她身边靠了靠,出声央求:“好小姐,您再多说两句试试,我感觉我的心都开始凉爽了。”
苏满娘被她逗得又没忍住笑。
谈笑间,两人穿过一处拐角,踏入另外一条狭窄小巷,不期然地,苏满娘鼻尖飘过一股血液所特有的腥味。
她抬头张望:“六巧,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儿。”
六巧动了动鼻尖:“没有啊。不过小姐你鼻子这样灵,应该不可能闻错,那可能是哪户人家杀鸡、泼出来的血水?”
苏满娘迟疑地点了点头,又四处打量了一番,未果,也就暂时认可了这个答案。
只是随着两人的行进,苏满娘纤眉越皱越紧,直至最后经过一处柴火垛,她彻底停下脚步。
“小姐,怎么了?”
苏满娘拧着眉没有说话,她细细打量着眼前靠着墙边堆砌的柴火垛子,拾起一根树枝,往味道血腥味最浓郁的地方戳了戳。
再取出时,树枝的另一端上已经沾染上了丝丝暗红的血迹。
六巧探头来看,想要惊呼,被苏满娘急忙捂住。
此时时间已是半上午,这处小巷虽说偏僻狭窄,经过的人也少,但仍能隐约听到人声,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
苏满娘想了想,让六巧帮她挡着些身后,迅速将柴火垛挥散,哗啦啦一声,一位暗红劲衣、云锦暗纹的艳丽男子便从其中显露出身形。
他的面色苍白,发丝稍显凌乱,就连衣袍上都落着一层细碎的草木渣屑,但即便如此狼狈,都无损他那让人惊艳的昳丽容颜。
那熟悉的、让人见之便难以忘记的眉眼,分明就是之前在大佛寺看到的那位黎将军。
苏满娘的手指微抖,感觉自己好像掺和进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或许是察觉动静,一直双眸紧闭的黎锐卿豁然睁眼。
他的瞳孔暗沉幽深,似有波涛汹涌。甫一对上他视线,苏满娘就好似被巨兽盯住,仿佛下一瞬就会被撕扯分裂、吞吃入腹。
黎锐卿虽然眼前因大量失血而持续发黑,但身体本能的危机意识还在。在还未看清来人前,身体已经反射性的捏起旁边的匕首,想要上前挥出。
苏满娘低呼一声,迅速后退,拉着六巧抬脚就跑。
一直跑到巷口,却没听到身后声响,两人抽空回头,就见刚才还一副要起身杀人的黎锐卿,已经狼狈地晕倒在凌乱的柴火堆中。
六巧受惊地捂住胸口,询问:“小、小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小巷之外不远,还有嬉闹谈天的人声,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过来,不宜久留。
但是如果他们转身就走,万一之后黎将军被人救了,记她们的仇该怎么办?!
再或者,如果他就此遭遇上什么不测,她们又该如何?!
一时,两人僵立在原地,陷入两难。
她们二人经历的事情还少,少到还不能承受另一个生命因为她们而逝去的重量。毕竟如果没有她们,黎锐卿人还藏得好好的。
苏满娘心中也烦乱,各种纷杂的念头充斥脑海中。
她仿佛思考了很久,但等到真正做出决定时,却又发现时间才过去了很短的一瞬。
“那、那就先救吧。”苏满娘抿唇说出答案。
民不与官斗,万一人真死在这里,那只要随便找周围的百姓一查,就会查到她们的头上。
导致官员殒命这么大的罪名,她们承担不起。
苏满娘拉着六巧一起,重新回到柴火堆旁,将已经昏迷的黎锐卿扶起。解开包袱,取出自己那件刚刚取回来的朱红长裙,就往黎锐卿身上套。
六巧不过怔愣了一会儿,也反应过来,上前帮忙。
索性黎锐卿现在还有些许意识,偶尔会配合着两人抬抬胳膊,动动手,等到换衣完毕,苏满娘将自己头顶上的帷帽往他头上一扣,又示意六巧将那处柴火垛重新整理好。
黎锐卿今天穿的是一件暗红长衫,因为身高的缘故,穿上苏满娘新取回来的流蝶裙,下摆还有一圈儿暗红色尾摆,但因与纱裙均属红色系,看起来也并不显十分违和。
至于他沾染在纱裙上的血迹,则因均是红色,更是看不分明。
六巧麻利地收拾完,就赶回苏满娘身边,与她一起扶着黎锐卿向百草堂的后门走。
还没走没几步,小巷中便走进了人。
见到三人并行,那人也没有怀疑。这里距离百草堂近,常会有病患出没。只是在与三人擦肩而过时,那人动作相当迅速,仿佛是生怕被传染到什么奇怪的瘟疫一般。
等那人走远,六巧低声道:“小姐,咱们是直接送他去百草堂吗?”
苏满娘点头:“我看他身上荷包是鼓的,到时不用咱们付钱。”
六巧舒出一口气,忙不迭点头。
小姐私房有限,她还想劝她多购置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打扮她自己呢,可不能将银钱都浪费在这种地方。
此时,黎锐卿的精神已经逐渐回笼,他听着身边两人的对话,隔着晃动着的帷帽轻纱看着自己身上的朱红流沙裙,花费了点时间,才理清自己目前的现状。
黎锐卿回忆着自己在昏迷前见到的那张惊慌失措的芙蓉面庞,又感受了下他正半趴着的丰润女子的沁凉肩头,以及旁边另一个丫头那一手粘腻的汗水,眉梢紧皱,将身体的重量往苏满娘身上挪了挪,把苏满娘压得脚步一顿。
察觉到周身的沁凉舒适感加重,黎锐卿闲适地眯起眼睛,嘶哑道:“去百草堂东边那家。”
苏满娘怔了一下:“黎将军,你醒了。好的,马上就快到了。”
她们之前发现黎锐卿那处小巷距离百草堂已经不远,前后又走过三条巷子,就见到了百草堂的后门。
背上一个分量十足的男子,按理不应该太轻松。
但苏满娘天生力气大,此刻只是感觉还好。她自小就在家人叮嘱下学会了伪装,此刻见旁边不是主力的六巧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眸光微动,也跟着一起喘出几口粗气。
抵达地点,她就要松手上前敲门,但这位黎将军的手劲却太大,他就好像是一个人形秤砣般,死死扣压在她的身上,根本挪动不开。
她试了试手上的力道,在将这个煞神的胳膊掰折,和继续佯装间思忖了一会儿,最终气弱地摆手,让六巧上前。
很快,百草堂东家的门户就被敲开,一位仿佛刚刚睡醒的瘦弱男人疑惑地打开后门探出头:“诶?你们是?”
苏满娘有些尴尬,她还没想好应怎样回答,就听到被她扶着的黎锐卿低声道:“是我。”
那男人一愣,而后睁大眼睛,迅速跑下石阶,掀开黎锐卿的帷帽瞧了一眼,吃惊道:“怎么弄成这样?!快快快,快进来。”
说罢就将人从苏满娘身上拉开,仿佛搬弄一块轻飘飘的石头般,三两下半扛进屋。
苏满娘这才舒出一口气。
挪去了身后那坨肉,她一下子感觉天气蓝了,墙也新了,就连空气都凉爽了不少。
六巧回头看向她,苏满娘也严肃回视,半晌两人齐齐点头,跟着一起走了进去。
那位来开门的瘦弱男子,应该是位大夫。
他在将黎锐卿放到榻上后,就去翻找药酒。
苏满娘拿起桌上已经被摘下来的帷帽,看着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黎锐卿。
方才在忙乱中没有注意,此时黎锐卿摘下帷帽,身着一身艳色女装无力地软躺在床榻上,她才注意到,他面白似敷粉,唇淡若点樱,是极具冲击力的惊艳。
苏满娘眨眨眼,鼓起勇气小声开口:“大人,这身衣服是我今天刚从布庄取回来的,没穿过的。”
黎锐卿眉梢似笑非笑上挑,他看着眼前的丰润少女,有些不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想了想,开口回道:“多谢。”
纵面色苍白,还身着了一袭朱红女衣,但他扬眉浅笑间,仍独有一抹撩人风情,尤其此时他漆黑眼底,正流淌着某种莫名的愉悦,更是让人的目光忍不住片刻不离地黏在他身上。
面对如斯美景,苏满娘的眼底却连丝波动也无,毕竟方才这人摸着匕首想要杀她的凶狠眼神,还在脑海中不停晃荡。
她搅了搅手指,深吸一口气,颤巍巍继续开口:“那个,你能给我将这身衣服的银钱补给我吗?我得回去再订一身,否则回去和家人无法交代。”
苏母这次去陈氏布庄给她定制夏装,可是花费了大价钱,专门为她出孝后相看人家准备的。结果现在这衣衫她还没上身,就被个男人穿了,还污上了血,压上了褶儿,却是不能要了。
这救人是一回事,但衣服却是另外一回事。
前者,对方领不领情她无所谓,但后者,他若是敢不赔,那……她却是绝对不允许的!
想到这里,苏满娘又往前走了两步,以图用气势表达自己的坚决,开口却虚弱到不行:“这衣服还挺贵的。”她自己垫补不上。
黎锐卿:……
你一脸的破釜沉舟,就是为和他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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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锐卿:我以为你看上了我的美色,你却只看上了我的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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