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院子里传来六月洗衣的水声,还有木桶与地面的碰撞声,青颂回过神,用袖子擦了擦嘴,飞快的跑出门。
云澄的眼睛随着她,听见六月的惊呼:“姑娘,不要玩水,会感染风寒,您进去玩一会,等六月忙完再陪您。”
云澄起身告辞时,说:“云澄不能再按时探望姑娘,还请姑娘万事保重。”
他向来话少,这回坐了会儿说了那么多话已是破天荒的头一回,青颂把这当成他对自己没打一声招呼就不来了的行为感到抱歉,同时又说明,以后很有可能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清明前后,连下了几日的小雨,天气沉闷潮湿,又不见太阳,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青颂的心情异常烦躁,胃口欠佳,夜晚也睡不踏实,经常莫名其妙的就醒了。
醒来之后,外面的雨声依旧,她扯过被子蒙过头,没过一会儿感觉气闷,就又探出头,忽而听见遥远悠扬的琴声。
在淅沥沥的雨声中,令人听不真切,青颂侧着耳朵听了会儿,才愈加确定这就是琴声,她坐起身,光脚下地将窗户支开一点缝隙,趴在略微潮湿的窗沿上,细细听那悠扬的琴声。
这皇宫里,原来也有闲情逸致之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雨夜里抚琴。
琴声连续了几天,青颂每夜醒来都会听到,偶尔的曲调很熟悉,像是从前宋昱弹过的。
这种感觉很奇妙,刚入拂晓宫时,青颂几乎夜夜都会突然惊醒,然后瞪大眼睛望着空洞黑暗的周遭环境,然后想起与宋昱和沐寒的离别,深夜寂静的氛围中,总是显的人特别孤独,胸口沉闷异常,她却再哭不出半声。
青颂记得那个时候,也会听到这样的琴声,像是小时候她睡觉时,从宋昱房中传出的琴声,哄她入眠,伴她入梦。
如睡梦中一样,她甚至不知那时的琴声是否真实存在。
可如今看来,确是真实存在的。
半月之后,青颂已经能准确无误的在琴声响起前醒来了,她如同入了魔一般,贪恋着琴声中透露出来的那丝宋昱的温暖。
她吸了吸鼻子,嘟囔着:“师父,你怎么还不来看我啊。”
“师父,我听话的,你能不能来看看我。”
“师父,你还记得我吗?”
四年前,她临走之际,宋昱对她说,深宫不喜聪慧人,要她牢牢记住。
初到拂晓宫时,她言语极少,通常望着窗外发愣,六月与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她也毫无反应,三两个月过去,六月便以为,她心智若孩童,更加尽心尽力的照顾她,生怕她觉出孤单。
她不懂所谓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只知这深宫中,幸得遇的两人都待她极好。
可她想念宋昱,想念沐寒,想回去。
她赤足下地,将窗户支开缝隙,趴在窗沿上,一如小时候她每次趴在窗户上听宋昱抚琴。
她轻声嘟囔着:“师父,我想你,沐寒,我也想你。”
强忍已久的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她将脸埋进袖口,小声的抽泣。
瘦弱的肩膀哭的一抖一抖,她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许久之后,她抹去眼角的泪,眼里透出一股坚定。
她要去见抚琴之人,她想看看,到底是何人在这深夜抚琴。
她穿好衣服,找出披风穿上,在隔壁听了很久,确定六月已经睡着,便蹑手蹑脚的走向大门。
朱红色的大门上锈迹斑斑,略微冰凉的触感让青颂有些恍如隔世,小心翼翼的拉开门栓,轻轻推开拂晓宫紧闭四年的大门。
门外与她想象中不同,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一如拂晓宫内的寂静,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宫人挂的灯笼,灯笼火红,随着微风轻轻荡漾,显得有些凄凉。
悠扬的琴声顺着青石板路向深处蔓延,青颂伸手摸着朱红色的墙壁慢慢前行,在悬挂宫人灯笼处停下,踮着脚尖取下灯笼外继续前行。
黑夜中的皇宫没有说书先生嘴里的金碧辉煌,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凉。
一路顺着墙壁前行,青颂心中愈发不安,原本头脑一热的勇气已然消灭了,被冷风一吹,不禁有些瑟瑟发抖。
要不还是回去吧,听六月说宫里可不干净了,无数的冤魂在深夜里徘徊流浪,只为找个替身的人,还有那惨死的云妃。
青颂不由咽了口唾沫,胸口扑通扑通的跳,手心直冒冷汗,正预备着往回走,突然感觉这琴声像是从墙壁里传出一般,往前探头,果然瞧见几丈外的宫门。
这就到了?
青颂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一咬牙一跺脚,鼓足勇气上前,靠近那宫门,她抬头看,在昏暗中模糊的看出三个字:安华宫。
这安华宫是什么人住的,怎的没听六月提过。
青颂摸了摸那扇宫门,发现是虚掩着,轻轻推开了条缝隙,往里瞟了一眼,她发现里边烛火通明,琴声阵阵,一点不似外面的昏暗寂静。
青颂原本的头脑一热早就凉了下来,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觉得还是不能进,因为这大半夜抚琴的,可能不是闲情逸致,没准是什么孤魂野鬼故意引她过来的。
为了听琴声把命搭上,可是个赔本买卖,万一明天六月起来找不着她,该被云澄怪罪了,万一云澄觉得没法交差,一个不高兴,砍了六月都有可能,这可真是一人两命的。
不划算,实在不划算。
青颂放缓呼吸,轻手轻脚的转身,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去,却听见里边琴声突然停了,她呼吸一窒,抬起的脚没落下便不敢动了。
足足几个呼吸后,青颂听见头顶有人叹了口气:“三更半夜,我当是哪个宫里的猫乱窜,却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的脑袋嗡的一声,麻了半边头皮,浑身的鸡皮疙唰的一下起来了。
那人嗖的从墙头跳下,正好落在她面前,青颂尖叫一声,将手中的灯笼猛的甩到他身上,扭头就跑。
披风的帽子被他一把拉住,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灯笼,一路拽着青颂退到了宫门口。
青颂冷汗都下来了,慌乱的乱扯披风系的带子,却越扯越紧,哭的嗷嗷惨。
那人扯住她乱舞的双臂,拦腰将她扛起,推开宫门,大步朝里走去。
突然的失重感,等青颂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妥妥的脑袋朝下了,她的汗毛倒竖,扯着嗓子嗷嗷叫,眼泪鼻涕一大把,哭的惨绝人寰。
“我错了大哥,我再也不敢往外跑了,别杀我,别杀我。”
那人一路将青颂抗到亭子里,才把她放下,摆手道:“别哭了,大哥不会杀你的。”
青颂眼泪哗哗流,捂着眼睛不敢看他,她听六月提过,劫匪最忌讳别人看见他的脸,没看脸之前还有活路,看了之后就只有死路一条。
都怪她这该死的好奇心,有很多事不能看,当真不能看。
他见青颂如惊弓之鸟,不由笑了:“都说了不杀你,我又不是什么匪徒,不要你钱,我可不知我这么吓人。”
青颂的哭声戛然而止,偷偷睁眼看,入眼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玄衣墨发长身如玉,眉目精致唇红齿白,嘴角一抹笑意味深长,眼神深邃让人心惊。
青颂的戒备松了一半,宋昱果然没说错,脸这个东西简直太重要。
亭子内点燃着灯盏,明晃晃的照亮黑夜,中间的石桌上,摆放着一把通体黑黝黝的琴,青颂瞪大眼睛,揉了揉眼里的泪水,总觉得这琴忒眼熟了。
他在青颂身边坐下,一双桃花眼被烛火映的亮晶晶:“你胆子不小,大半夜的还敢出来。”
青颂声音发颤:“你不是也敢出来。”
“男子与女子能一样?”
“不一样吗?”
气氛僵持,青颂与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最终是她突然意识到立场,先怂下来:“好吧不一样。”
“你深更半夜的跑出来,不会被当贼抓起来吗?”
青颂想了想:“六月说,这里晚上也有人巡逻的。”
“这里地处偏僻,巡逻的都不怎么进来。”
他盯着青颂看了会儿,饶有兴致的摸摸下巴:“你这身份比我可疑多了,若真是被抓到,你也比我惨。”
青颂点点头:“你说的是。”
她木木的坐在那里,低垂着头,手里揪弄着披风带子上雪白的绒球。
许久未说话,他忽然说:“好久不见。”
青颂抬头,茫然的看着他。
他的嗓音清清冷冷,如同炎炎烈日下的清泉。
“你还记得我吗?”
青颂一愣,摇头:“我不认识你。”
“是吗?”
他眉目沉静依旧,只不过眼中零星的光芒逐渐黯淡,如深渊般使人沦陷,莫名透出丝丝悲凉,他轻声道:“可你以前认得。”
青颂盯着他的脸,实在联想不到在哪见过这号人物,摸着下巴想了又想,用觉得这样的事都会发生在最不可能的人身上,思量再三,试探的开口:“王铁牛?”
“……”
瞧见对方面无表情的脸,青颂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认错了。”
忍住脱口而出的小豆子,她再次摇头:“我真的不认识你。”
“那便重新认识。”他静静的盯着她,一字一句:“我是沈良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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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颂:请问你是王铁牛吗?
沈良州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