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猜测

  欧阳修死后生活的不错,基本上很愉快, 他高度近视被死亡治好了, 剩下的脸色不好看和兔牙都不是事, 兔牙怎么了?孔子也兔牙。有些医生号称能治兔牙,他看了看,好像是木匠转行,一个医生按住鬼魂的脑袋,另一个拿铁锉把兔牙锉的平整, 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比地狱不差多少。
  这宅子的门的确不锁,他溜溜达达的旅游了几个地方, 又觉得无趣,要与人同游才好, 一同旅游的人最好是苏轼,又会吃又会玩,堪称一全才。
  则天皇后一开始试图吓唬他,没吓住, 欧阳修虽然修史时掺杂私活,到底是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之后她时常来到这里,与欧阳修争论, 李治在看过欧阳修的长相之后, 就很放心, 任其才华出众, 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如今武媚娘不便动用武力——可以叫人庭杖但是不能亲自上脚踹, 那成什么样了——只能与他争论。“修史难道不秉公持正,事事求真吗?”
  欧阳修坦然道:“不啊。”
  武曌拢了拢披锦,坐在上位,好整以暇的问:“那你说说,你伪造历史的依据是什么?”
  欧阳修:“则天皇后,我只说无法事事求真。历史中的悬案颇多,人皆为己为尊长遮掩,即便是现在,询问当事之鬼,也难以取得真话。传言中都说是武才人下手,非我首创,具体如何,除小公主外谁能知晓?”
  别提验尸,皇室死了人从来不验尸,要说捂死的尸体会留有齿痕,安定思公主长牙了吗?听说小孩子很容易被棉被闷死。
  武曌脸色不变,依然是粉面桃腮,心里却觉得他说得对。“当事之鬼不肯说实话,是为了自己的尊严体面。你们后人要以史为鉴,又要为谁遮掩?为什么不能写出真事?自古以来善于明断案卷的人,都能在双方口供中剥丝抽茧,发现细节上的谬误,以此判断真伪,难道不能求真求实?”
  “不能。”欧阳修还没听说过逻辑这个词,但他心里已有这个概念:“唐朝的皇室,难以以‘常理、礼法’来推断。”
  就你们干的这些事,我很难通过动机、事实、是非、结果来衡量某件事的真伪。
  武曌道:“你受学识所限,重文轻武在所难免。”
  欧阳修反问道:“难道穷兵黩武是百姓之福吗?则天皇后执政多年,深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发兵二字说来简单,背后搜刮百姓,加增赋税,抽调壮丁,折损国家元气,耗尽府库,焉能妄动。辽国以战获利,宋国以不战获利。”
  二人就以打仗为借口吵了半天,则天皇后因为执政期间没能打出什么大获全胜又狠赚一笔的战争而未能获胜。欧阳修不是主和派,他属于谨慎派。
  打仗很难打出什么好处来,强行按照经济来算账的话,都能说是劳民伤财。尤其是用人口和国库收入来举例,反面教材就是汉武帝,把人口和国库都耗空了。
  武则天到底还是惜才,看见才子哪怕不能为自己所用,也很喜欢。更何况他写了那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单凭这一句话,就可以原谅他造谣生事的事,只是有点想将欧阳修的原话转告给汉武帝,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唔,他大概已经猜到了,毕竟资治通鉴里把他说的就很不好。宋朝这些文人们虽然立场不同,在主战主和、新党旧党之间上有摩擦,但都整齐划一的认为——汉武帝穷兵黩武!史书具有教化的功能,著史者需要他的君主进行政治教化。
  武曌比较喜欢司马光的评价: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
  驾驭天下这个词真棒。
  欧阳修突然发现阴间的太史台有他们修的史书!好!每天跑去借阅,看了一年多慢慢看完,有许多事又看到了新的解释。偶尔会有人前来拜访,互通姓名时大多是些前朝名流,其中最令人崇敬的是韩愈和柳宗元,三人就古文运动展开热烈探讨,互相之间稍有意见不合之处,也可以一笑了之。
  ……
  阎君们现在都有点紧张,他们第一次发现从北魏到北周这五百年间的皇帝,竟然如此团结凝聚,同进同退。这显然不只是针对杨坚,还是一次小小的示威。在不动声色之中,他们已经有了如此之大的能量。调出档案,查看他所有接触的范围,这几百年来,基本上地府每一个部门都有所接触,而每一个部门都有和某一位皇帝关系密切有知遇之恩的重臣,这些人似乎可以在昔日主公的授意下,设下十面埋伏,对杨坚排挤冷遇。
  忠臣们的心思很好理解——自己因为生前有政绩,被阎君看重——为什么生前有政绩呢,因为皇帝给了个机会。这焉能不报答。
  皇帝们天然就处于同一个阶级,见了面虽然提防,却格外亲切平等。
  有猫阎君只有一件事不明白:“北魏被北周覆灭,北周被隋朝所灭,按理说北魏应该善待隋朝才对,为何同样插手其中?我看了,冯有等人没有束手旁观。”不仅没有伸出援手,还热情帮忙。
  “显然不是因为血缘或信仰关系。”虽然他们都是七歪八拐的亲戚关系,但太远了。
  “莫非是投名状?”北魏的时间虽然很长,但他们毕竟只占据了半壁江山,自己成立汉化组把自己皇室给汉化了,但别的朝代的态度依旧模棱两可。如果是为了结党、加强联盟,就很可信。
  “亡国之仇,也能结党?”
  嬴政道:“宋辽能结为兄弟,有什么不能?”
  想当年秦晋之好,那混蛋坑我祖宗坑成什么样了?
  朱砂痣阎君怨念深重:“阿政说的没错,只要志同道合就行。你们不是也很整齐的拒绝我辞职吗?”
  “你再等等,如果包拯真是无华,又能回来赴任,就放你走。”
  白发阎君突然问:“我没发现我们地府有党争。”
  “那是因为我们的政令下达之前,很少询问大臣,他们也没有良田千顷广厦万间。”
  这直接杜绝了党争的两个动力——个人意见和个人利益。
  “也就是说,这不算是党争。”
  “这也不算排除异己。”
  “李世民究竟去哪儿了?唐太宗如此赫赫有名,难道能消失在地府?”
  嬴政慢条斯理的喝茶:“他带着李倓在辽国和吐蕃地府当可汗,有时候也去别的地府旅游。”他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扶苏和李世民有联络,偶尔会提供制式武器,账目上没有问题。
  郭荣现在改行提供大批量的粮草物资、酒、茶和盐糖,这四样东西可以当做俸禄给人。但李世民很不厚道,暗地里和我儿子保持友情,又没有透露这件事,难道我会制止?
  阎君们大惊:“什么?他的将领都在我们这里,单枪匹马就冲出去了?”
  嬴政:“千里马常有。他带了些宗室亲戚,在突厥人里挖掘一番,又选拔了许多英才。足够用。”即便到唐朝末年,风雨飘摇时,还有很多向往大唐秩序的突厥和吐蕃将领投降到唐朝,现在的辽国也很向往唐太宗——打仗的时候依然不留情。以他的实力当然可以重建秩序,选拔新的朝廷官员,营造新的秩序。就算是在那些彪悍的国家,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混乱。
  优秀的皇帝,自幼享用最好的老师,只要能学习就一定超凡脱俗,虽然未必是天下最强,但应该只弱与天才——这就是立长的依据。虽然大部分皇帝的素质和能力都会打破这种幻想。
  在之前取消对皇帝出入境的限制之后,他就知道,皇帝们肯定会出去大展宏图,像在人间那样,以极快的速度打下一片根据地。李世民做的事被发现了,那么没被人发现的刘邦在做什么呢。其他地府的君王也并非弱者,不会坐以待毙,会展开激烈交锋,磨砺双方军队。
  中原地府有雄兵数十万,还有优于其他地府的战斗力,不用担心,如果有少量摩擦正好可以扩大军队。
  “……他将来不会带着被统治的两地要求并入我们中原地府,要一席阎君的位置吧?”
  “你不要吓唬人好吗?这说的太有可能了!”
  “北魏也有这个打算吗?”
  “目前还没有。”
  “我们怎么不知道皇帝们能干出这么大的事。我以为李隆基成为梨园祖师,被天下梨园子弟供奉灵位已经够离奇了。他过些年不会靠这份诡异的香火成神吧?”
  “那是什么神?舞神?听起来像日本的神。歌舞伎神。”
  “日本的神真是没理由的多。”
  中原的神基本上都是忠臣猛将义士烈女,都有与众不同的高尚之处。
  白发阎君:“不会,不仅要香火兴盛,也得奉为神。有名有实才能成神鬼。”
  派人探究了皇帝们最近的近况,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连暗流涌动都看不见,就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聚会,谈论诗文和人间的改革,以及当前皇帝赵顼的军事动向,王安石的改革成就不小,可惜用的人有点糟糕,取得了一些成就但皇帝过于急切。
  ……
  李渊正和赵匡胤一起喝酒,宋朝的皇帝在远处捡羽箭、收拾箭靶。
  赵光义:“前些年王韶出兵抗御西夏,拓地五州,甚佳。招降番族三十万。再出兵也是有经验的兵将,更何况西夏内乱。”这可是自从宋朝建国平定中原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他为此扬眉吐气,得意了数年,就连赵匡胤也很激动,揍他的时候下手更狠了。
  毕竟以赵顼现在的成就,到阴间之后不仅不需要劳作,更可以理直气壮的劝阻太*祖。赵匡胤非得给他的战功一个面子不可,趁现在抓紧揍。
  赵匡胤深深叹气:“如今派出大军,孤军深入,弄险。但未必不能成功。但朝中的将领……有些青黄不接。”当时只想着抑制将领反叛,就没想到,习文练武为的是功名利禄,那一方面收获的多,就去学什么。现在人人都想读书考功名,虽然国家安定,也无形中让一些本来能成为将才的人改行去做文官。
  当然了,不是说分兵突入敌人腹地会很危险、会输什么的。每一个懂军事的人都知道,战争的决定因素在人,孤军深入敌人腹地、困守孤城、背水一战等种种普通人干一定会死的局面,在名将手里都不叫事。
  赵祯信心满满:“我只等着他收服十六州。唔?唐高祖似乎不以为意?”
  李渊道:“唐末有一首诗,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写诗的司空图,哀帝被弑,他绝食,呕血而卒。
  他不认为燕云十六州的人还认为自己是汉人,毕竟现在的安西都护府区域已经完全属于夷人。
  有一条从未明言的规则是这样的:当称帝的第一年,你是篡位的皇帝,天下动乱,建国的第十年,你是开国皇帝,建国的第六十年,天下归心。被人占有的土地,只有占有一段以年计算的时间之后,才会绝对属于这个人。
  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当你抢走一个美人,如果几个月内被人打败又被抢走了,那这个美人不属于你,如果持续几十年直到都没丢,那这个美人就属于你了。
  这也正是隋朝没有太多忠臣、名望也不是很高的原因。一个朝代能获得的忠心,要靠时间。
  皇帝们谈论起变法时遭遇阻碍。
  刘邦:“什么叫阻碍?重整河山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有某些不要脸的人非要说汉承秦制,我改了多少。大臣都他妈给脸不要脸,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刘彻:“谁听话,就用谁。”还有什么问题?
  刘病已:“唔?”
  刘秀:“高祖说得对。”
  元宏:“唔,可以和我当年相提并论了。”
  宋朝皇帝们感到郁闷,现在的皇帝显然没有北魏孝文帝和文明太后那样强硬果断。
  李渊:“呵呵。”所谓的贞观之治把他推翻透了。
  搞过‘中兴’的皇帝们也不觉得改革会有像当前这么大的阻碍,他们在人间的城隍府做判官,都震惊了,难道不应该齐心协力让国家兴盛吗?
  “王安石身边,似乎有很多卧底。”
  皇帝们心照不宣的点头,他们都看出来了。杨坚身边又何尝没有卧底呢,他以为是忠于他的故人其实和唐高祖暗通曲款。
  赵曙:“此言何意?”
  “身在新党,心向旧党,搞砸新党的事。”
  “咦!你要是这么一说,连盘剥贪腐都不一样了。”
  皇帝们互相传递一个名单,打算分给相熟的判官,让他们遇到这些人时仔细问问,是不是卧底奸细。
  李忱:“我不赞同这种观点,这种人可能是单纯的干啥啥不行。”
  刘邦:“扯你爹的蛋呢,谁拿自己的仕途来卧底,毁面吞炭的事儿现在可没有人干了。”
  唐宣宗李忱的父亲唐宪宗李纯略感不适。不过他们都知道汉高祖火气为何如此之大,他的赌场又被查封了一次。
  赵祯刚睡醒:“什么烩面?羊肉烩面吗?”有一点点喜欢,多加胡椒香油和芫荽。
  算了,还是拿起琵琶和古琴,合奏一曲大江东去吧。
  有人试图聊一聊堪称全才的沈括,但皇帝们均感疑惑,沈括去辽国谈判时的能力可以理解,绘制飞鸟图,改革盐钞法、兴修水利也只是个良臣,谁都有这样的全才,王安石的好同党,但别的项目也太多了。等见到本人再说,还得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屯兵永乐城,地点是个险地,但准备不足,还有战争中是否因为掣肘才失去永乐城。
  ……
  出征西夏的军队失败,十几万军队覆灭,地府井然有序的应对这些事。借用人间崇道的风俗,让带队的都尉头戴白玉莲花冠,身穿金灿灿的法衣,校尉们头戴紫金如意冠,穿着大红或宝蓝的法衣,扮作神仙模样,宣称派阴兵带他们去阴间。
  好使得很,比原先黑压压的军队上前抓捕好用多了。
  都尉摸摸头:“希望将来别让我们剃成和尚。”
  另一位都尉:“没事,五佛冠能遮住头。”
  军队打败,皇帝意志消沉,册立太子之后没过多久又郁郁而终。皇太后高滔滔执政后废黜了新法,启用司马光等旧党人士,朝廷上下好不容易才逐渐适应了王安石的政策,又全部推翻。
  苏轼前段时间反对王安石,现在经过深思熟虑,出来反对司马光。
  (两派脑残粉都懵了,集火他。有些人的思想很简单,非友即敌,非粉即黑。苏轼认为自己只是路人公正发言。)
  赵顼见到父亲和祖父时,大哭谢罪,几乎昏过去。“赵顼,已经尽力了……愧对祖宗啊呜呜呜”
  赵匡胤:“唉,哭吧,哭一会就种地酿酒去。”新皇帝才九岁。幸好现在没有一个领兵的权臣,如果有,这太适合篡位了!
  我安排的局面其实还不错,再也不会有安禄山那样的权臣。
  ……
  同一年,王安石四月到阴间,司马光九月到了阴间。
  二人各自去找老婆,都是坚持不纳妾的人,和妻子十分恩爱并专注于学习和著书立说。
  二人也都很穷。
  司马光一死就不穷了,天下所有人都崇敬他,附近的人跑来拜祭,远方来不了的人购置画像,每顿饭之前遥祭他。
  和老婆一起被淹没了数日,各酒楼一车车的运来铜钱,一车一船的运走祭品,都来不及。硬是熬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祭祀的人变少,他才得见天日。
  无数人前来围观这盛况,真的很罕见。上一个有这待遇的是宋仁宗,辽国设祭,消息走了一段时间,祭品飘过来又要一段时间,他一出门就被掉下来的三牲吓一跳。
  司马光的夫人叫他去太学阅读那些关于新旧两党之争的精品文章,他欣然前往,开篇就是柳宗元的寓言小故事,写二人欲登峰顶,一人从山阳上,一人从山阴上,均弃石梯行险路。
  第二篇就是欧阳修写的散文。
  司马光看的直挠头,再三提醒自己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柳宗元评价我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不是在人间,黄庭坚吕惠卿这些还活着的人和后来人才能评价我。
  欧阳修和王安石联袂前来,看到他都惊讶了:“你竟然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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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规则是这样的。我这两天看书看到的,之前也有这种感觉。《大家小书——水浒传与中国社会》中看到的。《君主论》和马基雅维利的其他著作里也有提到。
  【2】路人苏轼:我作为路人,说句公道话,旧党有些地方是对的
  新党脑残粉:他是对家粉!干他!
  路人苏轼:我持中立态度,新党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旧党脑残粉:黑子滚粗,扒你黑历史了嗷。——大概就这个状态。
  【3】司马光的粉丝超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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