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泰安二年。
  前夜的雪落了一宿,再睁眼已覆满了山野。
  简陋的农舍院子里蹲着一娇小的身影,只见她穿着一身发旧的浅粉色袄子,乌亮的秀发扎了麻花辫垂在两侧,此刻正在团着雪往瓦罐里装,一双手冻得通红却像不畏冷似的浑然未查。
  “年丫头别玩了,跟恒哥去地里弄点菜回来,等我洗完衣裳给你们烧饭。”
  喊了两遍,小姑娘才丢了手里的雪团,站起来原地蹦了蹦回头清脆的道:“知道了。”
  便步调轻快的拉着屋内出来的少年急匆匆的往外跑。
  她的声音纯澈叮咛,就像是初融的雪水落在瓷瓦之上,让人不免想要窥其全貌,却只能看见她露在外面的杏眼莹然有光灵动极了。
  “妹妹慢些,路上湿滑。”
  少年的话音还未落下,两人就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一行人,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他们。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穿着打扮如此气派的人,他们一行五人,最打眼的是中间披着银灰色大氅的中年男子,蓄着长胡子身形高瘦凛然飘逸,有些世外方人的傲然之气。
  小姑娘还想再看,可对上那人的眼却迅速的缩了缩脖子往少年的身后躲去。
  这人看着和善可眼神着实让人害怕,像是一眼就会看穿人心,更别说他身边的那四个黑衣侍从,寒着脸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恒哥虽然也没见过世面心中怯弱,但他是哥哥得保护妹妹,就大着胆子的拉着小姑娘跪下请罪,“我们兄妹不小心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男子的眼神从他们身上掠过,“无妨。”
  只是寡淡的两个字却仿佛有千金重,恒哥本能的拉着小姑娘往后退,让开了眼前的路。
  看着那一行人走远,他才长出一口气,带着小丫头快步的往自家田里去拿菜。
  “恒哥,他们是谁啊?好生气派,看着像官老爷呢,你说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呀?”
  他们这个村子又小又偏,平时鲜少有外人进来,村子里最有钱的就是村口那户杀猪的,可他们的穿戴却是全然不同的,小姑娘便想起隔壁阿花说她家哥哥是要考秀才以后做官老爷。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气派又厉害的人,想来这就是官老爷了吧。
  “你忘了阿娘怎么教你的吗?不许在背后议论别人也别多管闲事,小心回去挨手板。”
  想起打手板小姑娘就飞快的把脑袋埋进了袄子里,乖乖的不敢说话了。
  她小的时候摔过一回,从小就被人笑话她蠢笨,可她并不在意,不懂的事情自有聪明的人会解决,她只要有的吃有得玩就好了。
  两人扒开厚厚的积雪,抱着满满一筐菜回去,一进院子却傻眼了,方才路上遇见的那几个黑袍人正守在院里。
  当她两傻站着不知所措时,余妈妈跟着那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一见他们回来就朝着男子卑躬屈膝的道:“大人,这位便是我们家五姑娘,沈如年。”
  沈如年有些发愣,心里升起了一丝不安的预感,余妈妈平时都喊她年丫头,为什么会突然喊她的名字?
  然后她就看着那中年男子露了个笑,朝她招了招手,“五姑娘过来。”
  沈如年还抱着满怀的萝卜,这会只能局促不安的走了过去,她浑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只留那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转动着。
  男子像是没看见她怀里的东西,也不在意她浑身的粗陋,仔细的上下打量完她才弯了弯嘴角,伸手将她遮在脸上的衣服往下一勾。
  一张小脸就露了出来。
  肤若胜雪,五官精致小巧,两颊还泛着淡淡的绯红,给这冰天雪地平添了一抹春色,便是京中的美人在她面前也要逊色三分。
  黑衣的侍从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的低下了脑袋,就连那位大人见了也有些失神。
  他一直寒着的脸终于露出了些许的喜色来,看来是天不绝他,极阴极煞的命数之人还活着。
  “准备准备,三日后本座派人来接沈姑娘入宫。”
  沈如年虽然反应慢些不懂入宫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听明白了这是要带她走,怀里的萝卜瞬间掉落了一地,眼眶跟着就红了。
  可她还记得余妈妈说的话,在外人面前不能哭不能失礼要听话,不然就不要她了。
  沈如年就算心里非常的难过也强忍着没有哭,可这小模样比哭出来还让人觉得心疼。
  恒哥原本畏手畏脚的站在旁边看着,这会听见他要带走沈如年,整个人才踉跄的往前一大步,看着自家母亲磕磕绊绊地道:“阿娘?”
  他知道沈如年只是寄养在他们家并不是他的亲妹妹,也知道她早晚会走,只是没想到这一日会来的这么快。
  恒哥很想上前拦住这些人,可他刚动了一步,守在旁边的那四个侍从就寒厉着眼摸了摸腰间,他方才瞧见过的,那里可是有兵刃。
  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人,被这么一吓唬险些没站稳滑倒,只能缩在一边不去看沈如年难过的眼神。
  余妈妈看着两个孩子心中不忍,沈如年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好不容易养成了如今娇美的样,十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是假的。
  而且要不是沈如年,她的恒哥可能早就没了。
  想着这些便一咬牙跪了下去,“大人,我们姑娘年幼从小养在山野尚不谙世事,宫中规矩更是一窍不通,奴婢只怕她这般模样进宫会坏了大人的事,大人不如……”
  “你可得考虑清楚了,是本座现在带走她好,还是等沈夫人想起她来随便嫁了她好呢?”
  他只是轻笑着低声说了一句,却让余妈妈冷不禁的打了个寒颤,瞬间脸色煞白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上身恭敬的伏地,额头重重的磕在冰寒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奴婢一定准时送姑娘出门。”
  那位大人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看了沈如年一眼,展眉露了个和善的笑,然后带着四个侍从大步的离开了。
  等到人都走完,恒哥才敢抹了额头的虚汗,手脚并用的上前,“阿娘,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带走妹妹?”
  余妈妈看着他们走的方向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拉着沈如年进屋,拿出了床底下的箱笼。
  里面是几个小肚兜包裹着的长命锁,上面刻着小小的年字,余妈妈小心翼翼的把长命锁放在了沈如年的掌心。
  沈如年的父亲是当朝户部侍郎沈德楠,她的生母是落难的官小姐,因着家中与沈家有旧情,沈德楠就纳了她做妾室。
  可那沈夫人却不是个容人的主,见她生母貌美又得宠便使了计谋害得她难产而死,不仅害了大的还不肯放过小的,寻来相师批了沈如年的八字。
  是极阴极煞的命数,克父又克母。
  若是她一直留在沈家,早晚沈家都会受她牵累,还不等沈如年周岁,就把人交给了余妈妈带到了偏僻的乡下养。
  这余妈妈是个丧夫带着儿子的粗使婆子,沈夫人给了她些好处,指使她把这碍眼的庶女养的越废越好。
  每年给她银钱,隔上一段时间还会派人来看看养的如何。
  当知道沈如年刚到乡下就摔坏了脑袋,不仅比旁人说话的慢连哭都不会哭,慢慢的银子也不给了,监视的人也来的少了,竟然真像是把这个孩子给忘了一般。
  起初,余妈妈自己有儿子要养,多了个奶娃娃要分神照顾而且还是个煞星自然不喜,收了好处就苛待沈如年。
  直到沈如年周岁时,余妈妈在外头干活,恒哥发了一日的高烧,是沈如年在屋子里大哭不止,哭声惊动了邻居,邻居请来了大夫才救下了恒哥。
  若是等余妈妈忙完了傍晚回来,年幼的孩子不烧糊涂也该留下病根了。
  自打那日起,余妈妈就对沈如年好了许多,奶娃娃不哭了整日都是笑,她笑起来又甜又好看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该心软了。
  余妈妈就为她瞒住了沈家派来的人,在外面装作对她刻薄凶狠,一回家便是心肝宝贝的疼,真心实意的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养。
  沈如年今年刚及笄出落的越发的美了,余妈妈就开始发愁的睡不着,小的时候养着也就罢了,姑娘大了是要嫁人的。
  沈如年虽然心智有些不成熟,可如此漂亮水灵的姑娘便是京中都没几个的,整个村子的人都盯着她瞧,恨余妈妈不得天天裹紧沈如年不给旁人看。
  而沈府已经好几年没消息了,他们一直想不起沈如年也就罢了,要是突然想起来把她要回去,随便嫁了个鳏寡之人毁了她的后半生可如何是好。
  她本该是大官家的千金小姐,即便是庶女也该是不愁吃穿无忧无虑的长大,只可惜有个狠心的主母,才轮到这般田地。
  余妈妈心疼的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的与她说着这些过往之事。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在心中叹了口气,沈如年终究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沈如年的眼里蓄满了泪,那些高门大户的事情离她是那么的遥远,她不懂为什么余妈妈要和她说这些,就算她姓沈,但那些人已经不要她了,这里才是她的家。
  “阿娘,你也不要我了吗?”声音又软又低可怜极了。
  她总爱学着恒哥一样喊她阿娘,在她的心里余妈妈便是她的娘亲。
  “姑娘糊涂!以后万不可再在人前漏出一声的阿娘,你姓沈,你的父亲是当朝大官人,你的嫡母是沈夫人,若是喊错我们怕是一辈子都再难相见。你要乖乖的听话。”
  沈如年很难过却不敢让眼泪掉下来,余妈妈虽然是个粗使婆子,可她心里知道沈家早晚会来接人的,就偷偷的把她会的那些东西都教给沈如年。
  教她行礼教她规矩教她不能随便哭,她是最最听话懂事的,余妈妈说了不哭就绝不会让眼泪落下来。
  “我听话我乖,那我以后还可以见到妈妈和恒哥吗?”
  “会的,我们姑娘要去宫里当贵人了,只要等陛下的病好了,等你讨了陛下的欢心,以后我们肯定还能见面的。”
  今日来的那位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国师大人。
  整个北赵国都知道皇帝年前生了场怪病,日日卧床不起,说他是活不过这个冬日了,国师要为天子寻八字相合的冲喜之人,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沈如年。
  沈如年的眼睛微亮:“只要陛下的病好了他能够喜欢我,我就能回来了吗?”
  余妈妈温柔的摸了摸她的长发,看着她的眼睛点头。
  沈如年认真的又重复了一遍,眨了眨眼睛弯着唇角笑了起来,虽然她还有些懵懂,但听起来好像也不是特别的困难。
  她会好好的照顾陛下,也会努力讨陛下喜欢。
  他们会再见面的。
  *
  乾清宫内,宫人们正在轻手轻脚的清扫着内殿,只是目光总会忍不住的往龙塌上落。
  那是北赵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帝王,有传言他是踏着父兄的脊背登上的皇位,手中沾满了鲜血。
  他刚登基那年,金銮殿外的丹陛时常血流漂杵,无人敢在他面前高声一言。
  偏生这般暴虐之人生了一张俊美无双的脸,高坐龙椅之上时就像那曜日让人无法触碰。
  可如今他得了怪病,一日之中没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此刻脸色惨白紧闭着双眼,像个人畜无害的矜贵公子,倒让人忘了他手中沾过的鲜血,忍不住的想要朝他靠近。
  旁边新来的宫女就看得痴了入了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床前,甚至还伸出了手。
  就在要触碰到他眉眼的瞬间,赵渊倏地睁开眼睛,长睫下那双眼漆黑阴戾,不带一丝情感,只一眼便如坠深渊。
  宫女背脊发寒,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浑身发颤的后退了两步。
  赵渊薄唇微抿,寡淡的道:“扔出去,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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