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之口

  天乾帝会这么做, 贺惜朝并不意外。
  即使他再如何保证, 剖出忠心, 帝王多疑之下,也不会放心芥蒂地大胆启用。
  他势必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取得更大的功劳, 才能慢慢地被接纳。
  “惜朝,对不起。”萧弘歉疚地说。
  贺惜朝问:“今日谢阁老也在?”
  “在,也多亏了阁老, 父皇才答应在边贸顺利推行之后一起论功行赏。”萧弘回想起来,不禁夸奖道,“谢阁老不愧是你的老师,这个提议正中我们下怀。”
  贺惜朝点了点头:“是我对不住老师, 没怎么尽孝,却光让他老人家操心了。”
  萧弘闻言一愣,“谢阁老难道知道我们……”
  “嗯, 我没忍住, 交代了。”
  萧弘:“……”怪不得昨日总感觉有股杀气, 让他全身毛毛的,他喃喃道,“阁老他一定很想弄死我吧?”
  “彼此彼此。”你爹也一样, 贺惜朝心说。
  “咱俩也太难了,真的是太难了!”萧弘顿时欲哭无泪, 望着天花板敢问苍天。
  贺惜朝没有搭理他的怪模怪样, 一边整理手上的资料, 一边说:“不过既然皇上已经答应,这说明他也并非铁石心肠。现在我们只要将边贸做好,加重筹码就行了。”
  谢阁老就是想想也不敢付之行动,可帝王不一样,正挑着他的错呢。
  萧弘凑过去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数字表格,敬畏地同时,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将脑袋缩回来:“惜朝,茶商、绸商、瓷商……这一个个都已经提早到了京城,这几日时不时地就要聚在一起商议,不用猜都知道在讨论着怎么应付朝廷,对付你那两成关税呢!”
  “我知道呀!”
  “这些商贾其实不足为惧,可是我那些弟弟,可不只萧铭萧奕,还有各方势力,像贺明睿这样帮着上蹿下跳的实在太多了!这些商贾受他们控制,就一个目的,哪怕不将边贸黄了,也得让关税降下来,这两方目的一致,刚好狼狈为奸呀!”
  贺惜朝抬起头,侧过脸,一双眸子静静地看着他,问:“然后呢?”
  “可他们这么大动静,也没见你有啥反应,惜朝,我心里有点没底。”
  萧弘一脸担忧,又小心翼翼地说:“昨日父皇谈起此事,我就夸下海口,说这对你来说根本不是难事,轻轻松松就能解决,连同边军饷银因为无需父皇费心,这牛皮是不是吹大了?”他说着摸了摸下巴,“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谢阁老看我的眼神有点可怕。”
  “轻轻松松就能解决?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贺惜朝白了他一眼,指了指他书桌上这一叠一叠的统计资料,都是这么些年来陆陆续续整理出来的,为了边贸光前期准备就花了几年,怎么轻松?
  萧弘挠了挠头:“我昨天回来以后,想了一下,有些担心。这些商贾都有背后的主子,哪怕咱们限制时间,限制了出口名录,更限制了市场准入,营造紧张氛围……可那么大一笔银子,百万两啊,为了求稳怕也少有人敢来,谁第一个岂不是成为众矢之的,得罪人呀?”萧弘觉得当初他们太想当然了。
  贺惜朝轻轻笑了一声,肯定道:“你说的很对。”
  “不会吧?真是这样?”萧弘突然间有点心慌,他自己没什么,可若是贺惜朝担了个办事不利的罪名,下场可不会好看,想到这里他不禁着急道,“那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呀?离那边贸商议会没有几天了,我是真担心你!”
  贺惜朝收了笑容,反问道:“可事到如今,能有什么办法?”
  萧弘叹了一声:“还能怎么样,商贾地位微末,不就是背后靠着人吗?他们能以势压人,我为啥不可以?”说到这里,他胸膛一挺,眼含轻蔑,气势如虹,“论地位,我又不输任何人,我堂堂太子,平时不屑这么干,可要真招揽,他们敢不乖乖投诚?让他们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没的商量!否则背后的人也别想救他们,哼!”
  威逼利诱嘛,他也会!
  就是这么威武霸气!
  贺惜朝顿时乐了,他抬起手戳了戳萧弘的胸口道:“真是笨蛋,事情要是那么简单,何须我费尽心思与他们会谈,直接让你下令不就好了?”
  萧弘抓住胸前的手指,握在手心里:“可哪怕被朝臣们弹劾,也比最后无疾而终,你办事不利要强吧?要辩论,我还真不怕,有本事大家都一块儿消停!”
  “这就一团乱了,办事情不能这样,别赌气。”贺惜朝失笑道,他抽出手指,反而拍了拍他手臂,然后绕到了身后书架上,翻找资料。
  萧弘面带愧疚,跟在他屁股后面说:“我就是心里难受,惜朝,我好像都帮不了你什么。有时候你该用用我呀,我随便你使唤的,太子这个身份不能让它闲置着!”
  贺惜朝笑了笑,他找出了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有一叠信封,一边翻看,一边说:“太子府本就是我背后靠山,不然你以为区区一个四品鸿胪寺卿谁会在意?没让你动作,是因为这个手段粗暴野蛮,太不入流。你弟弟们能做,其他势力也能动,是因为他们将来注定就是臣子,可以有狭隘私心。然而作为储君的你不行,不能这么任性,至少在大事上得尽量不偏不倚。”
  “这件事,虽然我才是旋涡中心,可是相信我,皇上的目光焦点却在你身上。”贺惜朝说到这里,回过头,看着萧弘,脸上是鲜少有的严肃,“我走得越困难,就越考验你。”
  萧弘闻言顿时怔住了。
  天乾帝说不放心,怕是并非担心贺惜朝弄权,而是不放心他。
  他的长子心性还并不稳,而感情用事最为致命。
  他若真的为了贺惜朝拿太子府压人,不管不顾,做了跟萧铭萧奕一样的事,结果好与不好,最终贺惜朝依旧不会有好下场。
  萧弘握紧拳头,眼里带着不甘,最终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问出同样的话:“那该怎么办,惜朝?”
  贺惜朝没有回答,他抽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叠纸张,递给萧弘:“你看看。”
  萧弘接过来,快速地翻了两页,面容有些古怪:“盐商?”
  “嗯,你再仔细瞧瞧,看出些什么了吗?”
  于是萧弘又重新细看起来,在他阅读的期间,贺惜朝说:“盐铁为朝廷管制,禁止私卖,可毕竟盐与铁不同,盐,不管人有多贫穷,身在何处,每日都是要吃的。只是由朝廷售卖,太过繁琐,人员复杂,所以便催生了盐引和盐商。盐的成本低又是垄断,凡是盐商个个富得流油,腰缠万贯。说来,论最赚钱的行业,就是盐商了。”
  萧弘道:“盐商也在走私。”
  贺惜朝点头:“当然,盐储存容易,又利于运输,可比瓷器茶叶之类的方便需多,特别是西域各国盐矿稀缺,走私出去价格能瞬间翻上好几倍,更加暴利。”他看萧弘已经将信收起来,不禁问道:“看完了,抓到重点了?”
  萧弘皱了皱眉:“引窝每三年一换,今年这月到期,几天前已经重新开始卖了。”
  贺惜朝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没错。”
  盐引是朝廷颁发的售卖许可,而引窝则是盐商前往盐场买盐的凭证。
  盐引好得,引窝却难。
  每一次朝廷更换,盐商们必然大力争抢,引窝极少,盐商们就是有钱都买不到,靠的还是那一层层的关系。
  “这是谁给你的消息?”萧弘问。
  “我的二师侄。”
  谢二?
  对了,引窝是从户部发出去的,谢二自然清楚。
  可是……
  “惜朝,边贸跟盐商有什么关系?”萧弘问。
  贺惜朝道:“你不是担心无人做这吃螃蟹的第一人吗,让盐商来如何?”
  “因为引窝?”
  贺惜朝点头:“茶,丝绸,瓷器……各个名录,都不像盐那样必须先向朝廷购买许可才能经营,所以若不是他们自己愿意,朝廷便强逼不了。可是盐商……”
  贺惜朝神情一暗,嘴角微微泛起一抹冷笑:“他们若是不想走边贸,不想交那两成的税,可以,换个愿意的人来便是,得朝廷之利,为朝廷办事,谁能说个不字?贩盐三年,便可富甲一方,谁都知道盐乃暴利,眼红的人多了去了。”
  他说着看向萧弘,眼中锋芒一露,带着志在必得:“你不是想要动用太子的身份吗?那就动吧,盐商们为了引窝已经在走动关系,我让二师侄暂时压住,不过凭他的身份是压不了多久。所以劳烦太子殿下出马,把引窝攥紧了,无论是谁也别想从你手中得到,拖一段时间自然就有聪明人来找我了。”
  贺惜朝清清淡淡的话语中,那令萧弘万般抓狂,连帝王和阁老都想不出招来的难局,就这么轻易地被解决了。
  他眼中的那抹自信,配着嘴边浅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犹如璀璨之星,让萧弘看得简直移不开眼睛,心脏砰砰砰直跳。
  这样的惜朝,萧弘自问怎么能放开手?
  绝对不可能啊!
  为朝廷贩盐,其实没什么要求,只要资本雄厚,能付足够的窝价和引价,按理就能得到引窝和盐引。
  只是为了方便朝廷管控,盐商的数量就有定额,引窝自然也就只有那么几张,这就意味着僧多粥少,有钱也买不到。
  是以盐商的背后总有朝廷大员或者勋贵靠山,然而再怎么硬的关系,放到萧弘这个太子面前,就都不够看了。
  若要弹劾太子以权谋私,可这些盐商试问哪一个没有卖过私盐,干过朝廷不允许的事,随便抽出一件,取消他们的盐商资格实在太容易。
  “孤可没说不给盐商活路,着急什么?不过是听说求引窝的人太多,孤就下令让人好好再看看,挑出那些更诚实守信,奉公守法,遵循朝廷政令的商人,有错吗?”
  “太子殿下忽然间管起盐科来,实在有些意外!”
  “所以储君难当嘛,孤看见不管吧,愧为太子,瞧见了管吧,又嫌手太长,父皇,儿臣也太难了吧?”
  萧弘这么一问,顿时朝臣都不说话了。
  那弹劾之官在天乾帝的目光下艰难地吞了口口水,额头汗津津。
  萧弘一掸袖子,笑眯眯。
  所以这引窝,该压还是得压。
  太子之言,奉公守法,遵循朝廷政令,什么意思,渐渐的,有人回过味来了。
  而万众瞩目的边贸讨论会议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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