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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哭得几近晕厥的池晓菁送回值班室休息后,余生便径自前往市局后院的停车场去找聂倾。
  雨还没停。余生没打伞,快步走到聂倾车前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冷吗?”聂倾见他头发和身上都被淋湿了些,边问边从手边扯了几张抽纸递给他。
  余生摇摇头,接过来默默擦着自己发梢上的水。
  之前的争吵虽然被突如其来的噩耗给打断了,但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氛并没有因此消散。
  余生坐了一会儿,见聂倾也一直沉默着,不禁深重而幽长地叹了口气。
  “说吧。还有什么开不了口的。”他看着挡风玻璃上渐渐汇聚成股的水流,模糊了视野,也凌乱了心绪。
  聂倾没有看他,等了等,忽然问道:“你真的不愿离开他们?”
  “没到时候。”余生回答。
  “哪怕我说,如果你不离开,我们就到此为止,也一样?”
  “……”
  余生半晌没有出声。可突然之间,他又笑了起来,摇摇头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阿倾,你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
  聂倾默默点头,良久回应一句:“明白了。”
  “对了,有句心里话,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告诉你。”聂倾的语速忽然恢复如常,扭头看向余生,平淡而冷静地说:“阿生,虽然失去你我会很伤心,但看到这次你回来之后发生这么多事,我真的觉得,可能,也许,三年前你真的死了,情况会比现在好一些。至少,我还可以缅怀从前那个干干净净的你。”
  “对你来说,我是不是‘干干净净’,比我是不是活着更重要?”
  “我曾经以为不是。但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在聂倾说完这句话后,又是一阵令人憋闷的沉默。
  余生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可是,这几次的案子,好像跟我没有必然联系吧?”
  “虽然没有直接关联,但假如你没有出现,很多事,或许就不是今天这个结果了。”聂倾幽幽地道,目光不自觉地从余生身上移开。
  余生静静注视着他,少倾微微一笑:“或许吧。”
  他挠了挠脖子,又拽了拽领子,忽地转过身来对聂倾伸出手,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握个手?好聚好散。”
  聂倾没有抬头看他的脸,只是依言伸出手,视线也随之落在二人松松交握的手上。“好聚好散。”他听见自己略显失真的声音。
  “那我走了。”余生笑着打开车门,一条腿迈了下去,却没立即下车,原地等了片刻才又回过头来对聂倾补充一句:“阿倾,从现在开始,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这样以后你也会好过些。”
  说完这句,余生不再逗留,利落地跳下车将门一关,大步走进雨里,不一会儿就绕过院墙不见了身影。
  直到看不见他,聂倾终于缓缓地趴倒在方向盘上,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一点劲都使不上。
  如果此时车外有人,屏蔽掉嘈嘈切切的雨声,大约能听到些压抑着的、嘶哑的、犹如困兽般的哽咽声。
  几句话,二十年,就这样结束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什么人值得依托?
  余生坐在出租车里,任凭从发梢滴落的水珠连成串,一缕缕地淌进脖子里,却懒得去擦。
  脑子里的神经在跳着跳着疼,仿佛察觉到什么,都在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像是急于制造某种事端,引发某种轰动。
  “到sin找我。”临近目的地时,余生给慕西泽发了条消息。
  慕西泽看到后也未多问,结束手头的事,直接驱车赶来。
  不过,当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到sin地下一层的酒吧时,却发现这里连灯都没开,偌大的厅里昏暗一片、空无一人,唯独吧台边上幽幽透出些许光亮,映衬出一坐一站两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慕西泽放缓脚步慢慢走近,到很跟前了,才看清楚站在吧台后头的人是连叙,而伏坐在吧台凳子上摇摇欲坠的则是余生。他面前已经摆了两个空的洋酒瓶,手中还虚虚晃晃地握着一个。
  “西泽哥!”连叙看到慕西泽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边拼命用眼神朝余生身上暗示着,一边声音低低地说:“你帮我劝劝三哥吧……他喝太多了……”
  “你不要命了?”慕西泽坐到余生旁边的凳子上,抓住肩膀把他上半身提溜起来,“池霄飞的事我听说了。虽然很遗憾,但据我所知,你跟他的关系还没亲厚到这种地步吧?”
  余生此时的神色已有些迷离,眼神懵懵懂懂,像刚睡醒,半睁不睁地哑着嗓子反问一句:“亲厚?你说——谁和谁……亲厚?”
  慕西泽不禁叹了口气,似是不愿跟一个喝多的人纠缠,没有再沿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而问道:“聂组长呢?他放心让你一个人跑来喝酒?”
  “聂组长……?”余生喃喃地在嘴里咕哝几遍,突然眼睛一亮,挺直腰杆抓住慕西泽的手臂大喊一声:“聂倾!对吧?你说的是聂倾……你为什么要说聂倾?你凭什么——要说聂倾??只有我——”余生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头,“只有我,才可以说聂、聂倾——”
  “好好,你说。没人跟你抢。”慕西泽有些无奈,试图去夺余生手里的酒瓶,没想到余生看到他伸手,瞬间将酒瓶握得死紧,慕西泽拽了两下愣是纹丝不动。
  “这个也不行!”余生警惕地盯着慕西泽,突然又将酒瓶塞进怀里,紧紧抱住,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这个,和聂倾,都不许抢。”
  慕西泽忍不住想笑,“你家聂组长要是知道他跟酒瓶子一个级别,大概会深感欣慰吧。”
  “‘你家’?”余生歪着脖子怔了怔,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从眼眶中淌了下来。
  “已经不是了……”
  “三哥……你别这样……”连叙脸上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懊恼,看看余生,又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慕西泽。
  慕西泽此时已意识到问题出在聂倾身上,把最近发生的事前后联系起来一想,也猜到了七八分。
  “他还是接受不了?”慕西泽问。
  余生重新趴回吧台上,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沉闷地从里面传出:“接受不了。他说,我还不如三年前就死了,至少干干净净……呵……干干、净净?我难道……现在……肮脏吗?怎么就……不干净了……”
  突然,余生又抬起头,举起酒瓶塞进嘴里,使劲地灌进去好几口,顿时被呛得猛咳起来。
  “三哥!哎……三哥……”看连叙一副想拦又不敢拦的样子,估计是先前被余生教训过,慕西泽轻轻叹息一声,替余生拍着后背劝道:“聂倾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说的肯定是气话,你犯不上这么介意。”
  余生边咳边摇头,沙哑着嗓音痛苦低吟道:“他都说了我不如死了好……我不介意……我没权利介意……我为什么还活着……早该死了……是啊……早该这样……”
  “三哥……你别说这种话……西泽哥——”
  “你刚才确实问了个好问题。”慕西泽打断连叙,揪住余生后颈把他提起来转向自己,目光深深地探进他眼底,一字一句问道:“余生,你为什么活着?”
  余生像是被问住了,又像是压根没听到慕西泽的话。他潮湿的眼神呆呆落在地板上,一言不发。
  “回答我。”慕西泽将他压得离自己更近,两人额头几乎要贴在一起。
  “你当年,煞费苦心留在吴燊身边,应该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回来跟聂倾谈恋爱吧?”
  余生瞬间抬起头,迷离的双眼中多了几分清醒,却未开口。
  慕西泽一时也没再说话,定定与他相视片刻,突然松手,余生身子一软便从高脚凳上向下栽去。
  “三哥!”
  连叙急得一个纵身跳上吧台,正待翻身下去扶人,却看到慕西泽另一只手已搀住了余生的一条胳膊,让他免于双膝着地。
  “行了,你能想明白最好。如果现在后悔,之前的努力不就全白费了。”说完慕西泽站起身,顺带着把余生也扛了起来,扭头问连叙:“他的房间在哪儿?”
  “呃……”连叙有些犹豫,没有余生的许可他不敢带外人去地下二层,刚想给慕西泽指路到自己房间去,余生已抬手把门禁的黑卡递了出来,低声道:“下楼。”
  “好。”连叙接过卡,领着慕西泽从电梯下去,看他把余生半搀半扛进房间,又扶到床边让他平躺好之后才长长舒了口气。
  “西泽哥,今天多谢了。”连叙给瘫在床上蜷成一团的余生盖上被子,回身时发现慕西泽已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又补充一句:“我会照顾好三哥的,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慕西泽闻言一哂,朝余生瞥了一眼道:“你以为他叫我来是陪他喝酒的吗?”
  连叙怔了一下,“难道不是?”
  “你当他真傻?”慕西泽瞅着余生无奈地笑笑,“你们家三哥,第一怕他自己管不住自己太感情用事,叫我来预防善后;第二也是想借这个机会套我的话,毕竟他跟聂倾决裂了,有些事就可以挑明了。”
  “……善后,挑明?”连叙一脸懵懂。
  而余生这时已从床上强撑着坐了起来,背靠着墙,盘起腿,呼吸有些粗重地对连叙道:“小叙,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可——”连叙正要抗议,却扫见慕西泽投过来的目光,明显是在示意他放心,想了想,终于答应一声“好”,犹豫地从房间离开了。
  看着余生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地坐在那儿,双手紧紧压在额头上,慕西泽不禁叹了口气,语气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明知道后果,还喝这么多。都说爱情使人盲目,你这是真要为爱赔上一双眼睛了?”
  余生慢慢地摇了摇头,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不想当个瞎子。可是,不靠酒精,我怕过不去……”
  “那现在过得去了?”慕西泽收起玩笑的语气问。
  好半天,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复。
  突然,余生身子一歪,又一头栽回床上。“头疼……”他闷哼一声后就悄无声息了。
  慕西泽默默注视着他,等了一会儿,确定余生是真的昏睡过去了,这才从床边离开,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沙发前轻轻坐下。
  今夜对他来说,恐怕是个不眠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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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大家猪年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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