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知
半个时辰后,夏翊清懒懒地倚在软榻上翻看着账本,许琛收拾完之后走到他身边问:“真看账本啊?那赈灾的账有什么好看的?”
“你又不让我帮你,我就只能看账本了。”夏翊清说道,“我是在看我们到底有多少钱。”
许琛坐到夏翊清的身边亲了他一下,然后拿过账本,不过没一会儿就放到了一边:“不行,这数字太大了,我看着晕。”
夏翊清笑着说:“上午在密库里不是算得挺快的吗?”
许琛:“那只是一部分。”
夏翊清点了点头:“确实只是一部分。而且我觉得大人挪出去的可能连两成都不到。大人说大概三成,应该是按照房间数量大致算的,可你还记得密库里每间房间门口挂着的牌子吗?”
许琛点点头:“有分金、银、票、玉。”
“对,这些对应的就是金锭、银锭、银票和玉器。”夏翊清解释道:“金和银下面又有十、廿、圩,就是每一块的重量。”
许琛想了想:“今天拿的这十块金锭,是从‘金·圩·壹’那个石室里拿的,所以是五十两金锭的第一间房,对不对?”
夏翊清点头:“对。大人搬的都是二十两一块的金锭,我上午看了一下,‘金廿’的序号下还剩十五间石室,一间石室里有五十箱,也就是还剩下七百五十箱,那就是一百五十万两黄金。”
许琛拿出写着“金·廿”的账本仔细翻看后说:“这账本上写着,金二十这一部分一共有两百万两金锭,那这样就是对的了。”
夏翊清点了点头,又看了一会儿账本,然后也放下了:“不行了,我也算不清楚了,你小叔会不会算账?”
许琛:“他那么多商铺,应该是很会算的吧。”
“带回去交给你小叔好了。”夏翊清说,“你知道我算学一直不好,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只要记下来大人用了多少,我们拿了多少就好了,然后下次让大人带你小叔去密库里看吧。”
许琛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真能算清楚呢。”
夏翊清叹道:“我也以为我可以,但看来我高估了自己的算学能力,也低估了密库里的钱。”
“总之就是,你非常有钱!”许琛把账本收好放在一旁,“你打算怎么花这钱?”
夏翊清摇头:“不知道,反正现在赤霄院的花销全部由我来出,其他的也没什么可以花钱的地方,你府上的开销也可以我来供着,给你小叔分担一些。”
许琛拉着夏翊清的手说:“那就是你养着我呗!”
“又不是养不起,你想花多少都行!”夏翊清抬头看向许琛,“我们还用分彼此吗?”
不一会儿,平留就端来了晚饭,许琛让归平等人一起进屋吃。
归平坐在下方的小桌上说:“少爷,辰州知州今天亲自到下面几个县去看了,然后把克扣的粮食也发还给了灾民。我是到了下午才现身的,我看那位田大人确实有些胆小,看见我和身边的骁骑卫直抖,我都怕他晕过去。”
许琛笑着说:“那他看见我们不更得抖了吗?”
“明天去会会他吧。”夏翊清想了想,又问道,“曹随呢?”
平留回话:“好吃好喝地供着呢,今天上午说想见您,但您当时还没回来,我就跟他说您今天去县上查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行,明天带着他,咱们一起去辰州。”夏翊清说,“希望他会骑马。”
归平:“王爷明天要骑马去吗?这天气还冷……”
夏翊清打断道:“没事,我不打算在当地住,去看看没什么事就回来,这要是坐马车,到了那里就要下午了。”
许琛也说:“对,既然田大人懂事,我们也别为难他,省点时间还要去潼州府呢。”
晚间,夏翊清躺在床上,虽闭着眼,但并未入睡,他把呼吸压得极轻,怕扰了枕边人。
许琛侧过身把夏翊清搂在怀里,低声问:“怎么还不睡?”
“我还以为你睡了。”夏翊清往许琛怀里钻了钻,“哥……对不起。”
许琛闭着眼,轻轻拍着夏翊清说道:“你不用觉得亏欠,你说过你不爱那样,我不会逼你。你还小,有些事情得慢慢来。”
夏翊清埋在许琛胸口,闷声说道:“你下午的时候是不是很难受?要不……我们做一次吧?”
“明天要骑马的。”许琛安慰道,“我答应你,等你能接受了自然让你做。之前就说过了,我不要你勉强自己来迎合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乖,快睡吧。”
“好。”夏翊清终于放下心来,很快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就往辰州去了。
辰州官衙内,夏翊清看向知州田诚华:“田大人,昨天我已经派人来提前通知你了,不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田诚华立刻递上账目:“王爷,这是您要的账目。”
夏翊清翻看了一下,然后说:“这账你敢给我,也就是说你已经找人做平了,我可以直接拿着回去复命了,但是大人心里也该清楚,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田诚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王爷,下官……下官不敢!”
夏翊清挥了挥手,平留和归平带着一众人离开,屋里只剩下了四个人。
田诚华:“王爷恕罪,所有粮食和银钱都已经送到百姓手上了。剩下的钱也会专款专用,等雪化了之后重建民宅,下官绝对不敢挪用一分一毫!”
夏翊清问:“辰州拿到了多少钱?”
田诚华:“七万两。”
夏翊清语气平静地说:“今年户部拨到江陵府四十二万两,按照灾情严重程度,沅州分到十二万,辰州和灃州各分到十一万两,归州应该也有八万两。怎么田大人只拿到了七万两吗?”
田诚华磕头道:“王爷明察,辰州真的只收到七万两,下官不敢隐瞒!”
夏翊清叹了口气:“好吧,那辰州的灾民全都安置了吗?”
田诚华:“全都安置了,真的全部都已经安置好了,绝对不会有问题!”
夏翊清:“那麻烦平宁侯替我去看看那些灾民安置的情况,田大人可愿作陪?”
“愿意!愿意!”田诚华连连叩头。
许琛起身带着田诚华离开了房间。
等二人离开之后,曹随跪在了地上。夏翊清叹了口气:“永业三十七年冬天,西川路连下了两个月的暴雪,雪深及腰,尤以兴元府的兴州最为严重。兴州下辖七个县,冻死近万人,倒塌民房无数,京中派下的赈灾银两和粮食被当地官员层层盘剥,最后到达灾民手中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灾民愤而反击,却被当地驻军当作暴民处置了,我说的对吗?”
曹随默默地点头。
夏翊清继续说:“可那时长康县的知县用尽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安抚了所辖县的灾民,甚至拿出自己家的存粮和宅院来庇护灾民,对不对?”
曹随继续点头。
“你在长康县知县的家中亲眼看着他如何筹措资金,如何安抚灾民,如何扛着上级的重压拼了命地要来了你们的口粮,让长康县成为兴州死伤人数最少的县,对不对?”
曹随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夏翊清看着曹随的样子也有些感慨:“当时你的心里在想什么呢?今年看着这些灾民的时候,你心里又在想什么呢?有没有想起过当年帮助过你的那个知县?有没有想起过那年的大雪和周围被冻死的同伴?有没有感受到他们的煎熬和难受?”
曹随声音有些哽咽:“王爷,下官……”
夏翊清摆了摆手:“曹大人啊,开宇十四年你在衡州当知州的时候,百姓对你多么爱戴你还记得吗?那时你两袖清风,心中满是抱负和理想。六年之后,你腰缠万贯,可心里的理想还在吗?你还想得起当初长康县知县的样子吗?”
“我……我对不起他……”
“你不是对不起他,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夏翊清语重心长地说,“曹大人,把钱还回去吧。你我心里都清楚,沅州不止那些灾民,归州的百姓也还需要钱,大雪已过,可很多地方今年会减产甚至绝产的,还有许多危房和压塌了的房屋需要修复。去年先是旱灾又是打仗紧接着就是大雪,百姓过得已经很艰难了。”
曹随磕头道:“是,下官遵旨。”
夏翊清起身:“回京之后曹大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处罚我想你心中清楚。我虽然觉得可惜,但我不会为你求情,因为那些百姓是无辜的,天灾躲不过,可你还给他们带去了人祸。”
“下官明白。”
夏翊清扶起了曹随:“你如果第一天不给我送钱,如果在我们到达沅州之前好好地安抚灾民而不是找人给我们演戏,我或许真的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好好地回京复命,可你做得太过分了,我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夏翊清故意停了一下才继续说,“新任刑部右侍郎姓荀,叫荀弥,我相信他见到你,一定会有很多话要问你吧。”
“荀……荀知县……”
听到荀弥的名字,曹随愣在了原地,夏翊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不多说了,一会儿自然会有人跟着你回去拿钱,我相信你明白该怎么做。”
夏翊清说完就离开了房间,等他关上房门之后,许琛走到他身边:“好一招攻心计啊。”
夏翊清看向许琛:“你不是跟田诚华去看灾民了吗?”
“他吓得都快不会走路了,我让平留和纪寒跟着他去了。”许琛解释道,“而且我怕你这边出什么事。”
夏翊清叹了口气:“行了,让他发泄一会儿吧。”
许琛看夏翊清有心事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夏翊清拉着许琛坐到廊下,说道:“你小叔跟我说过,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他原本也是想做个好官的,也真的做过一段时间的好官,可最终还是走歪了。”
许琛:“人总会在一些关键的时间点,作出一些自以为正确的决定,然后再自我合理化自己的选择,于是一错再错。”
夏翊清看向许琛:“这话不是你说的吧?”
许琛笑着说:“管它是谁说的呢?!有道理不就行了吗?”
“也对。”夏翊清长出了一口气,“明天去归州吧,然后我们就往潼州府去,路上正好路过灃州。”
许琛问:“这么赶路会不会累?”
夏翊清摇摇头:“没事。”
“你想快点回临安了是不是?”许琛看向夏翊清,“有人要来了?西楚使团还是耶兰公主?”
夏翊清:“耶兰公主。”
“真要嫁公主来啊?!”许琛微微蹙眉,“耶兰公主可比三殿下还小。”
夏翊清抬起头看向一旁的许琛,说:“我怎么觉得你危险了呢。”
许琛拍了夏翊清一下:“你快别闹了,我亲手杀了戎宿,耶兰国主是得疯成什么样才会同意把嫡公主嫁给我?再说了,我都跟今上说过了,我的婚事自己做主。”
夏翊清笑着说:“也对,我估计父皇会把她放进后宫随便给一个封号,只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一辈子就这么困在皇宫里了。”
许琛:“男人犯的错误,为什么要用女人来弥补?下令出征的是皇上,前线打仗的是士兵,结果仗打输了,却要把公主送到仲渊来,可一个在深宫里长大的公主从头到尾又做错了什么呢?”
“所以我很钦佩姑母。”夏翊清感叹道,“她敢走出后宫,走到第一线去,和男子一样在战场上厮杀拼命,她是仲渊的第一个女将军啊。”
“其实……”许琛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母亲当年并非自愿的,当时母亲的母妃和舅舅一家全死了,母亲是气得跑到了草原。”
夏翊清惊讶道:“我一直以为姑母是本就向往宫外的生活。原来不是吗?可……为什么?”
“因为一句话。”许琛压低了声音,“你若是个皇子,就能为仲渊建功立业了。”
“果然……是先皇做的。”夏翊清握住了许琛的手,“先皇大概是怀疑姑母的母妃和舅舅要谋反。”
许琛点了点头:“是。母亲说她不知该怎么面对先皇,又想着自己母妃那句话,于是直接跑到前线,大抵也是跟先皇较劲吧,她当时是真的想‘建功立业’一番。母亲其实是个很执拗的人,其实她到现在都没原谅先皇,也……也没原谅今上。”
许琛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今上让母亲多年不能有所出,那年上元节又是我受伤又是险些让她动了胎气,再加上我小叔的秘密,还有……今上派人杀了皇后娘娘母家所有人。对母亲来说,今上伤了她的孩子,害了她最好的朋友的家人,害了她丈夫的弟弟,又让她这些年过得这么艰难……母亲虽不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恨。”
夏翊清感慨道:“帝王无情,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此时曹随已经冷静下来,打开房门走出来,把二人让进屋,一行人等田诚华回来之后就返回了葳蕤院。
第二天,归州官衙。
夏翊清率先开口:“我们来的路上先去庇护所看过了,顾大人这些日子辛苦,想来是连年都没有过好吧?!”
顾攸:“下官不敢。辛苦的是百姓,在这种情况下过年,他们才艰难。”
“我听说大人除夕那天是跟灾民一起过的?”夏翊清问。
顾攸点了点头:“是,我孤身一人,往年除夕也都是跟家里的下人们一起过,今年跟这几个县的灾民一起过,反倒更有些年味。”
许琛惊讶道:“顾哥哥还没成家?”
顾攸摇头:“没有,自己一人也挺好的,无牵无挂。”
夏翊清微微侧目,接着说正事:“原本归州应该是有八万两的,现在曹大人补齐了剩下的三万两,可否够用?”
顾攸点头:“够用,原本赈灾银就有富裕,我只是想着今年可能会有减产和绝产,再加上房屋重建,要留下备用的银两,补齐了这三万两应该就足够了!”
夏翊清:“江陵府各地的情况我都会如实禀报父皇的,该罚要罚,该赏也得赏,像顾大人这样的好官不该被埋没的。”
顾攸微微欠身:“王爷说得哪里的话,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顾大人和知白是旧相识,你们好好聊聊吧。“夏翊清说着便站了起来,“我再去看看那些灾民,等走的时候叫你们。”
许琛连忙起身:“我陪你一起吧?”
夏翊清笑着摆摆手:“不用,你们好好叙叙旧。”
等夏翊清离开之后,顾攸走到许琛身边问:“我是不是哪里得罪王爷了?”
许琛笑了笑:“哪有!你们才见过两面,他只是认生,对不熟的人都冷冷的,其实他人很好的。”
顾攸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我以为我说错了什么惹得王爷不高兴了。”
“怎么会?!”许琛安慰道,“顾哥哥一向最会说话的。”
顾攸:“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你现在可是侯爷了。”
“什么侯爷不侯爷的,在你面前我就是小桑。”许琛感叹道,“真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
顾攸也说:“我也没想到,再见面你都这么大了。”
许琛问:“顾哥哥怎么还没有成家?你也不小了。”
“没合适的呗。”顾攸笑着看向许琛,“找不到合适的不如自己一个人过。”
许琛:“我觉得是你眼光太高,我记得那会儿在蓟城,很多姑娘都喜欢你的。”
顾攸:“你那会儿都不出门,能记得什么啊?!别瞎说了!”
“好吧,那就当我是瞎说的。”
顾攸感叹道:“你也这么大了,不知道以后哪家的姑娘能有福气嫁给你,等你成婚时候一定要请我去吃酒啊!”
许琛不置可否,看向顾攸说道:“顾哥哥,我们这次是出来办差不能久留,不过既然我们又见面了,就不要再断了联系,记得给我写信,你在地方上有什么难处也一定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的。”
顾攸:“我一切都好。倒是你,手握军权的侯爷,权力越多责任越大,盯着你的眼睛就越多,你才应该小心才是。”
“我不怕。”许琛笑道,“行事问心无愧就好。”
顾攸十分感慨:“你真的变了很多。”
“我后来生了场大病,完全忘记了以前的事情,到了临安之后一切都是从新开始。”许琛解释说,“其实像是重生了一次一般,所以心境和以前不同了。”
“那你还想复仇吗?”
许琛点头:“想啊,但我没有以前那么偏执了,我想的更多的是让草原彻底安稳下来,让北疆的将士可以像南境驻军一样安稳,不用时时处在备战状态。”
“小桑,你真的长大了。”顾攸欣慰地说,“能见到这样的你我真的很开心。”
顾攸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对了,我刚才听王爷对你的称呼,是你的字吗?”
许琛:“是,我表字知白,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他就这么称呼我了,这么多年习惯了。”
顾攸:“看来你们关系很好。”
许琛点了点头:“我跟王爷一起经历了许多事,自然走得近一些。”
二人又说了许多分开这些年的经历,各自感慨了一番,到了傍晚许琛才和夏翊清一起回葳蕤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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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10,廿(nian)=20,圩(xu)=50。这个“圩”也有说是“虚”,我没仔细考证过,如果有bug就当没看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