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
勤政殿。
夏祯终于批完了一天的奏章,陈福上前来奉茶。
夏祯问:“翊儿怎么样?”
陈福躬身道:“回陛下,寭王还没醒来。”
“还没醒?”夏祯疑惑道,“昨晚不是醒了吗?”
陈福:“寭王府传话过来,说寭王昨天在宫里确实醒了,到出宫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但是马车还没到王府人就又睡过去了,之后就没再醒来。”
“太医看了吗?”夏祯问。
陈福:“回陛下,寭王府……寭王府没有太医。”
夏祯皱着眉问:“太医没去?那王府里的医官呢?”
陈福跪下说:“寭王当初开府的时候就没有向太医署报请医官。昨天……昨天在玲珑阁的时候,寭王也特别嘱咐了不用请太医随着回府。”
“请!去请太医!”夏祯动了怒,“他说不请就不请?不请太医谁知道他什么情况?!”
“是。奴才这就去。”陈福起身准备出去。
“回来!”夏祯想了想,补充道,“叫之前一直给他看病的太医去,他最了解翊儿的情况。”
夏祯又补了一句:“叫即墨允来。”
“嗻。”陈福领命离开。
半个时辰后,即墨允到了勤政殿。
“你去看了吗?”夏祯问。
即墨允:“去了,情况不太好。身边的内侍叫了有反应,但就是起不来身,人也一直不清醒,很快就昏睡过去了。”
“怎么回事!”夏祯抬眼看了一下桌上的机械钟,“这都申时了,他快睡了一整天了。这孩子,还不请太医!”
即墨允低声嘟囔了一句:“有太医又有什么用?”
夏祯看着即墨允:“你想说什么?”
“臣之前跟您说过,寭王府有个药园。”即墨允看向夏祯,“您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他……”夏祯很快就理解了即墨允的话,一时心情有些复杂,“他这是不相信宫中的太医啊……”
即墨允:“陛下圣明。”
“那也得让太医去看看。”夏祯叹了口气,“平常翻看些医书长长知识也就罢了,总不能有病不看太医吧,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没办法给自己诊断。”
即墨允没再说话。
夏祯挥了挥手:“你再去看看情况,要是醒了的话就来告诉朕。”
即墨允转身离开了勤政殿。
许琛在夏翊清的寝殿里待了一整天,到傍晚的时候才离开,他刚离开没多久,孙石韦就到了寭王府。
寝殿内,夏翊清闭目躺在床上,孙石韦请脉之后轻声问道:“殿下为什么不醒?”
夏翊清缓缓睁开眼睛:“我本就体弱,毒伤心肺,还需休养。”
孙石韦点点头:“臣明白了。”
夏翊清看向孙石韦:“麻烦孙太医了。”
“殿下哪里的话。”孙石韦低声说,“长公主早年间就对臣说过,要照顾好您。”
“若不是你来,我还要再装上一装呢。”夏翊清补充道,“不过这毕竟要欺瞒我父皇,你若不愿也没关系。”
“每个人体质不同,对毒的反应也不同,醒与不醒,何时醒来,都因人而异。”孙石韦看向夏翊清,“只是不知道殿下想何时醒来?”
夏翊清想了想:“三天左右吧,但天气渐冷,要调养许久。”
孙石韦:“那臣这就去回话了。”
“多谢孙太医。”夏翊清说。
平宁侯府。
许琛前脚刚迈进侯府,许季亭后脚就走了进来。
许琛侧头看着许季亭:“小叔,我刚跑回来,你还真是一刻都不让我清闲啊。”
“你跟人家寝殿里待了一整天,还不叫清闲?”许季亭笑着说。
“小叔!”许琛喊道。
许季亭拍了拍许琛的肩膀:“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许琛:“小叔你别老拿我们调侃好不好?他毕竟是王爷。”
许季亭靠近了许琛,低声说:“怎么了?我家那个就不是王爷了吗?你怕什么啊?!我又没跟别人说。”
许琛自知说不过许季亭,只好岔开话题:“小叔今天干什么来了?”
“你不是让我给你打掩护吗?”许季亭拉着许琛往公府方向走,“今天一天都跟我看成羽的产业,我送你回来,顺便来蹭顿饭!”
许琛被许季亭拽得一踉跄,连忙说道:“哎!小叔你慢点!”
晚饭时间,等仁璟仁珩吃完离开之后,夏祎问:“季亭,今天怎么想着跑来了?”
许季亭说:“今天来跟你们坦白个事情。”
许叔亭:“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许季亭无奈:“我说哥,我都多大了?你怎么还老拿我当孩子啊?!”
夏祎笑道:“好了好了,季亭你说吧,你要坦白什么?”
许季亭放下碗筷,郑重地看向夏祎和许叔亭:“三哥三嫂,你们坐稳了啊,这件事情呢,你们各知道一部分,或许影影绰绰地大概猜到一些,我现在给你们补全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许叔亭问。
许季亭看向夏祎:“三嫂,你猜的是对的,我就是言清。”
一旁的许琛连忙放下筷子,猛灌了一口水,然后说道:“小叔,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噎死我了。”
许季亭拍了一下许琛的头:“你个小孩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早就知道了吗?!别插话。”
许琛吐了吐舌头,不再做声。
“果然!”夏祎叹了口气,“你这些年终究还是顾忌着我的身份不肯说实话。那我给你的那个方子?”
“这件事就是三哥不知道的了。”许季亭看向许叔亭,“你当年和晟王一起救我出来的时候,我其实已经中了毒,而那个毒,是夏祯让三嫂从克烈找来的。”
许叔亭并没有很惊讶,他点头道:“前几年你三嫂跟我说了这事。我其实本该想到的,守初当年是服了毒把你换出来的。如果不是夏祯早就给你下了毒,他看到守初那具毒发的尸体之后一定会彻查才对,不可能连查都不查就那么草草下葬。只是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
守初,便是如今言清墓中真正埋着的人。
“怕你一激动冲进皇宫杀了夏祯呗。”
许叔亭:“好好说话!”
许季亭语气平静地说:“我让你和晟王救我出来,只是不想死在宫里。我既托生为许箐,死也得以许箐的身份死去,才算对得起许家。”
“你……”夏祎皱着眉看向许季亭,“你不是这么悲观的人啊。”
夏祎这句感叹让许琛察觉到许季亭这话背后没有明说的意思————他当年并非求生心切,而是想死得名正言顺。所以那时的许季亭,压根就不想活了。
许季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兀自笑了起来。夏祎和许琛都有些意外,他们不曾见过这样的许季亭。
许叔亭微微叹气:“他小时候……一直这样,是遇到了晟王之后才好的。”
许季亭连忙摆手:“别瞎说,我那是自己想通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我把你这话告诉晟王,”许叔亭意味深长地说,“不知道晟王会有什么反应啊!”
“亲哥!你别害我行不行?!”
许季亭翻了个白眼,转而摸了摸许琛的头,温柔地安慰道:“没事,不用担心。”
许琛缓缓点头。
许季亭继续说:“我是来多谢三嫂把毒方找来给我,我的毒已经清干净了。”
许琛连忙问:“真的?”
许季亭点头:“是,我今天吃了最后一副药。”
夏祎松了口气:“既然你的毒解了,我也就放心了,总算是没有白白害了一条性命。”
许季亭在桌下轻轻拍了一下许琛的腿,然后面色如常地对夏祎说:“三嫂,你的毒确实没害了我,但后来夏祯用它杀了元贵妃。”
“那岂不是翊儿也?!”夏祎吃惊道。
许季亭:“我的毒是寭王解的,他一直跟泽兰学医术,对自己的身世也很了解,自然也知道身体里的毒是怎么来的,所以我也没有瞒他。”
夏祎:“难怪那段时间翊儿老往晟王府跑,现在我算是彻底明白了。”
许叔亭看向许琛:“琛儿,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许琛默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们几个人一起瞒着我,连寭王都知道了很多事情,就我知道的最少了?”许叔亭问。
许季亭笑着看向许叔亭:“三哥,我们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就是吧……”
“就是没想告诉我呗?”许叔亭说。
夏祎:“叔亭,你别生气。”
“我有说我生气了吗?”许叔亭叹了口气,“终于把话都说开了,这些年都太难了。”
许季亭笑着说:“叹什么气啊!美好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你又想折腾什么?”许叔亭看着自己弟弟这个神情,一时有些拿不准。
许季亭盯着许叔亭:“哥,你认真的吗?三嫂挂印回家,琛儿得了军功,夏祯不再疑你们,魏拓马上就完蛋了,这哪一件不是好事情?”
夏祎接话道:“就是的,当然是好事情了!”
许叔亭这才放心地笑了笑:“是我想多了。”
寭王中毒,三天后才彻底清醒。得知寭王清醒之后,夏祯特送了许多补品和赏赐到寭王府中,还安抚了一下在棠梨宫的庄妃。
九月二十二,后宫传出旨意:
淑妃魏氏勾结前朝外族,戕害皇嗣,陷害妃嫔,惑乱宫闱,着褫夺封号,赐死。
而魏拓一案因为有了淑妃的证词和证物,也有了突破性进展。与此同时,刑部派往信州的官员将晚屏山又翻了个遍,终于在观音庙那个加盖的小耳房之中找到了一颗掉落的纽襻,而那个纽襻正是魏拓发妻亲手做的。至此,信州一案也算是有了物证,再加上赤霄院拿到的魏拓府中下人的口供,魏拓雇人刺杀朝廷官员、超品侯爵和亲王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十月十五,大朝会。
华文殿大学士,内阁掌印,户部尚书魏拓,以权谋私,贪墨军资。勾结外族谋害皇嗣,目无法纪,祸乱朝纲,不敬宗庙社稷。一应罪证经三司及昭文阁审核无误,经陛下御笔朱批,处以死刑,十日后行刑。魏氏三族以内全部斩刑,六族流千里,九族为奴,永不赎籍。
大朝会之后,皇上特意留下了寭王。
勤政殿。
夏祯免了夏翊清的请安行礼,赐座之后还特意推了推面前的糕点:“朕记得你小时候爱吃绿茶酥,要不要吃点儿?”
“谢父皇。”夏翊清虽然道了谢,但并没有动。
夏祯问:“怎么了?”
夏翊清低着头回话:“父皇恕罪,儿臣最近没什么胃口,太医说让儿臣要少吃这些,不然正餐该吃不下了。”
“怎么回事?”夏祯语带关切地问道,“看你一直恹恹的,是还没恢复吗?”
夏翊清点头:“自醒来之后,儿臣一直觉得身上不舒服。如今天气渐冷,就更觉得精神不济了。”
夏祯听着夏翊清的话,眉头紧锁:“你刚多大身体就这样,可得调养好了才行。”
“谢父皇关心,只是太医说儿臣这是胎里带来的,调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好。”夏翊清稍稍拢了一下公服的袖子,“儿臣近来也读了些医书,都说胎中弱症是很难调理的,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夏祯明显愣了一下,盯着夏翊清看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小小年纪怎么这般丧气?不过是弱症罢了,总会调养好的。朕记得定远公小时候也是体弱多病,可你看他现在,他可是我仲渊保境卫国的大将军。”
夏翊清低声说:“公爷英勇,儿臣怎么能比。”
“翊儿,你到底怎么回事?”
夏翊清摇头:“儿臣无事。”
夏祯:“朕是你的父皇,跟朕说实话。”
夏翊清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看向夏祯:“父皇,儿臣都没有见过母妃一面她就死了。只因为身体里这一半从母妃身上继承来的血脉,他们就要对儿臣赶尽杀绝吗?”
夏祯看着夏翊清比别人略浅一些的瞳色,一时想到了那个有着同样瞳色的女子。他缓缓说道:“翊儿,这些年难为你了。”
“父皇,”夏翊清又低下了头,“这次儿臣算是死里逃生了,儿臣不知道在魏氏之后还会面对什么。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有人想杀儿臣,后来出了宫也有人想杀儿臣。儿臣现在……儿臣只想在府里待着,每天看看医书就好了。”
夏祯正色道:“翊儿,你是朕的儿子,你不能怯懦。”
夏翊清低声说:“儿臣知道。”
夏祯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朕不是在怪你,朕也知道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可是翊儿,躲避永远不是办法,你得足够强大,才能挡住要害你的人。”
夏翊清沉默了许久,然后点了点头:“是,儿臣明白。”
夏祯叹了口气:“翊儿,这些年你确实委屈了,朕都明白,以后朕给你撑腰,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夏翊清起身行礼道:“儿臣今天失态了,请父皇恕罪。”
“好了翊儿,以后有任何事情都一定要告诉朕,回去放宽心,好好养病。”夏祯从桌上拿起了奏折,这便是让夏翊清离开的意思。
“谢父皇。”夏翊清说完之后并没有离开,依旧站在原地。
夏祯见状又合上了奏折:“有话就直说。”
“父皇,儿臣是不是不该和平宁侯走得太近?”夏翊清问。
夏祯反问:“为什么会这么问?”
夏翊清又摇了摇头:“没事,儿臣不该问的。”
“说实话!刚才还说有事都跟朕说呢。”
夏翊清犹豫着开口:“二哥问过儿臣,是不是以为平宁侯有了军功儿臣就可以得意了。儿臣……儿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这样会影响平宁侯的声誉,他是公爷和姑母的义子,身份其实挺尴尬的。”
夏祯:“你觉得知白怎么样?”
夏翊清认真地说:“平宁侯对儿臣很照顾,算起来救过儿臣两次了,儿臣拿他当朋友。”
“可你跟他交往并不多。”夏祯说。
夏翊清点头:“儿臣就是怕跟他交往过多会影响他,姑母把他管得很严,他跟别人都没有什么交往的,之前就是书房和公府,现在也就是上朝,侯府和军营。”
“你们这俩孩子,这么谨慎干什么!”夏祯摆了摆手,“没事,你们照常就好了,不用管卓儿说什么,他想得太多。”
“是,儿臣知道了。”夏翊清轻声说。
夏祯柔声问道:“你是不是还不舒服?”
夏翊清又轻轻拢了一下公服的袖子:“父皇恕罪,儿臣确实有些累了。”
夏祯起身走到夏翊清身边,很难得地拉住夏翊清的手,却有些意外:“这刚十月中,你手就这么凉了?”
夏翊清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立刻缩回了手:“父皇恕罪。”
“把身体养好最重要,要是实在难受就先告假,朕不会怪你的。”夏祯露出了难得的温柔。
夏翊清十分恭敬:“儿臣不敢,父皇尚且坚持大小朝会从不懈怠,儿臣不敢随意告假。”
“行了,看你这脸色,快回去休息吧。”夏祯轻轻拍了一下夏翊清的肩膀,“朕让太医再去给你看看。”
“谢父皇,儿臣告退。”夏翊清行礼离开。
夏祯坐回到椅子上,偏头从窗户中看去,夏翊清已经披上了厚重的大氅,被身边的太监扶着往宫外走去,背影看起来有些虚弱。
夏祯叹了口气,转过头来,问道:“他醒来之后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即墨允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回话:“是,一直如此。”
“他在府里都干什么?”
“看医书。”即墨允回答得十分简单。
夏祯:“还有呢?平常跟谁交往?”
即墨允说:“醒来之后平宁侯探过两次,穆飏和袁徵一起探过一次,然后进宫了一次。”
“没了?”
即墨允摇头:“没了。其他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待着,有时候连饭都不吃。”
“他这是心病啊。”夏祯揉了揉眉头,“就没什么能提起兴趣的事?”
即墨允想了想,回话道:“寭王和平宁侯在一起的时候倒是很开心,只是平宁侯不常来探,寭王也不邀他。”
“他刚才问朕那话你也听见了。哪里是卓儿问他,他分明是怕朕不高兴。他和知白本就多年同窗,现在弄得反而拘谨了。”夏祯的眼神落在了那盘没有被动过的糕点上,语气中明显带了几分失落,“连朕这里的吃食都不动,这次真的是伤到了。”
即墨允看了一眼那盘精致的绿茶酥,没有说话。
夏祯想了想,问道:“叔亭是不是在城外有个温泉别院?”
即墨允:“是,在西山上。”
“你再去看着他。”夏祯又提高了音量,“陈福,去传长公主和平宁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