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华灯初上,东原墨府里的人却挨山塞海地挤作一堂。
墨珏瘫在床上,一条发紫的胳膊悬在床边,额前早已细汗涔涔:“轻、轻点!”
大夫见大少爷疼痛难耐,丝毫不敢下重手。
墨黎叉腰站在床边,叹出的气都能将人生生压垮:“喊什么喊!若是被你爷爷知道了,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爹!真的痛啊!哎哟……”墨珏痛得舌头一闪,“墨群!”
墨群本就一脸衰色,墨珏这一声更将他喊得丢了魂,当即腿一软跪在地上:“珏哥!你的大恩大德,四弟没齿难忘啊!”
“谁他娘的要你难忘!记得替我罚抄家规!”墨珏脸色忽青忽白,他的手臂上有一处碗口大的咬痕,血肉模糊,大夫寻准时机,眼疾手快地用细长的竹签将烂肉从伤口里挑了出来。
“啊——————!”
云清净等人恰巧路过房外,被这撕心裂肺的叫声震了个眼前黑。
“出什么事了?”江信头痛欲裂,抬起一双迷离的眼睛四处张望。
霍潇湘转头瞥见门内烛火通明,人影憧憧:“这里是……”
“嘭”的一声,屋门被蛮横撞开,一个家丁大步冲了出来,险些摔出回廊:“云、云少侠!你来得正好,二当家正命我来寻你呢!快快有请!”
云清净被海风撩拨的思绪还飘得极远,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只能一头雾水地被人拽进屋里,霍潇湘和江信也好奇地跟了进去,屋内越发拥挤不堪。
墨珏已然半死不活,眼神呆滞地挂在天花板上,麻木的手臂软绵绵地放在一边,仿佛不是自己的。
墨黎来回踱步,一见云清净便迎了上去:“云少侠,事发突然,多有得罪……珏儿他被恶人咬伤,但伤势古怪,我听小柔儿说,云少侠乃是出自不归山仙门,想必是见多识广的……”
云清净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墨家这位矜傲不化的二当家在洗心革面之后,外露的骨气都敛去了锋芒,竟然能昧着良心,将他这个蹭吃蹭喝的“江湖骗子”捧得如此之高——他一个落魄潦倒的蓬莱仙主,来到人界之后除了见过一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别的根本一问三不知。
“二当家客气了。”云清净顺口接下话来,往床边一靠,那触目惊心的咬痕瞬间刺入眼里,“等等!这……这是人咬的?”
伤口凹陷,几乎有大半的肉都被活生生撕走,整条手臂泛紫,青色的血脉浮在表皮。
哪个肉/体凡胎这么凶残暴戾,牙尖还藏毒的!
“所以才说古怪啊!”墨黎抛了个眼色,蜷缩在旁的墨群登时仰起头来:“真的是人咬的!今日珏哥陪我去东郊码头卸货,与漕帮的少主杜荣打了个照面,谁知道杜荣忽然狂性大发,见谁咬谁,珏哥为了护我才不小心被他咬伤了!”
墨珏原本痛得人事不省,一听见自己的英雄事迹,登时醒转:“对!说得对!我身为长兄,怎能让四弟……承受……”
就他娘的该你承受!堂堂北墨族人,虽不是嫡系,但也不至于三两下就被区区水贩子掀翻在地!丢人!墨珏痛得嘴里哆嗦,豪言壮语只得半路夭折。
霍潇湘听闻漕帮少主的名头,嘴角骤然下沉,江信有所察觉,却不敢多问,只说:“漕帮的人混迹于庙堂与江湖之间,热情好客,八面玲珑,他们的少主又怎会做出这种事?”
“世事无常,谁说得清楚?”云清净上前封住墨珏几处大穴,随即捂住他的肩头。
墨珏浑身一颤,忽而察觉有一股灵流注入,汹涌地灌进奇经八脉,胳膊上的紫色被一通冲洗,眨眼间缩回伤口,毒素从肉里渗出,滴落在地化作紫烟而散。
墨珏目瞪口呆,望见神祇似的盯着云清净不放,墨群软下的身子骨也霎时振作起来,云清净率先收回了手,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不用谢!”
在场众人皆是难以置信,连修习岐黄之术数十年的老大夫都不禁揉了揉双目:“妙哉!”
云清净在墨家逗猫闹狗的这段日子,日常修习从未落下,灵力早已慢慢悠悠地恢复至四成,御剑凌空、祛毒疗伤这等小事根本是信手拈来,只是人族不比仙魔,血肉再生速度缓慢,墨珏虽无性命之虞,但手臂缺的肉也不得不耐心静养才能长回来。
大夫承接了后续的上药包扎之事,墨黎总算放宽了心,他本不在意所谓的求仙问道,总觉得神神叨叨的,如今竟是大开眼界,连忙上前拱手道:“云少侠……这……要如何报答才是?”
云清净久违地被一众倾羡的目光包围,脚下有些飘,随意摆了摆手:“就当是这一个多月的住宿钱和饭钱,顺便……提前付了接下来的住宿钱和饭钱。”
云清净自觉脸皮厚,一字一句都说得小心翼翼,想来风醒离开得突兀,只让自己等他回来,却只字未提归期,云清净难免怀疑自己掉进了那死疯子挖的深坑里,被骗了还不自知。
他若是离开个十年八年,自己还得等他个十年八年么?
不对啊……
自己的耳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人家说一句就听一句了?
云清净越想越不对劲,方才被那死疯子一个拥抱就搅得凌乱的神智总算归了位。
眼下话已放出了口,人家墨二当家已经欣然同意,他也不好赘言,只得扮个心善乖巧的客人。
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喝完小丫头的喜酒吧……
云清净强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于是潇洒地从忙碌的下人堆里穿了出来,孰料迎面对上的是霍潇湘一张比千年寒潭还冷的脸。
“喂,姓霍的,我又没欠你住宿钱和饭钱,怎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云清净的语气带着三分的挑逗,放在往日,多半能招回七分的嘲讽,可今日的霍潇湘却格外吝啬,连眼皮都不肯抬一抬。
云清净成竹在胸的答复落了空,忽然接不上话,不得已转头看着江信。
怎么了这是?
两人相互眨眨眼,江信无奈跳出来道:“霍、霍兄,咱们趁着夜色未深,赶紧回家吧。”
霍潇湘沉沉一颔首,决绝转身,江信还没来得及向墨家人道别,就忙不迭追着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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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堪堪熬过多事之秋,却依然是官家眼里的一颗钉子,恰巧钉在最危险的边缘,如今北原皇族大张旗鼓地前来提亲,墨家难免被置于风口浪尖。
北原王世子前脚刚到,官家派来的人后脚便跟了上来,嘴里的贺喜不过是为暗中监视铺平道路,墨府今夜的手忙脚乱便是亏得于此。
墨雄空忙着应付天子耳目,无暇顾及其他。墨黎因为北上勾结、企图谋害挚亲一事被无形中铐上了枷锁,虽被饶恕死罪,却也不敢轻易露面,只能躲在深院处理孩子们这些破事。而墨倾柔从海边归来之后,也一直与宇文海待在墨云水榭,像是有讲不完的故事。
人家各司其职,外人掺和不进去,就只能互相抱团。
云清净伸手在江信和霍潇湘的背影上晃了晃,生怕留自己孤身一人,于是快步追了上去:“等等!”
“嗯?”江信回过头来,“云少侠,你还有事么?”
云清净冲霍潇湘一扬下巴:“我没什么事,但这姓霍的肯定有事!”
霍潇湘当即反驳:“我没事!”
云清净:“你有事!”
霍潇湘:“我、没、有。”
云清净:“你有病!”
霍潇湘:“?”
云清净:“你看看,肯定有事!你居然没有回骂我!”
霍潇湘:“……”
江信:“……”
三个“外人”默契地出了墨府,沿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渐行渐远。
一线天的夜色洒落头顶,不轻也不重,将家家户户的喧闹都掩住,余下有家不归的人。
霍潇湘被云清净追问了一路,渐渐地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松口前还不忘嫌弃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喜欢多管闲事?真不明白醒兄是怎么忍受你的……”
“他?”云清净在夜里劈了一嗓子,“他比我还爱多管闲事!”
那死疯子这一路勾搭过的人、卖过的人情、插过的手,云清净根本数不过来,甘拜下风。
霍潇湘不禁失笑,摇了摇头,江信见他心情转好,才怯声问道:“霍兄,难不成是因为二堂主的事?”
云清净问:“什么二堂主?”
“武宗堂的二堂主,霍刀,”霍潇湘答道,“前些日子,他私自带着一帮弟子去挑衅漕帮的杜荣,结果被人家打断了一条腿。”
江信后知后觉:“又是杜荣?莫非今日墨大少爷的遭遇与二堂主私斗之事有关?”
云清净左右摆头,假装自己听懂了。
“最好无关……”霍潇湘拧紧了眉头,“霍刀受伤有他咎由自取的一面,若论武功,他不见得会输给漕帮什么人,可是那天应战的却并非杜荣,而是——”
“暗影。”
正当云清净不明所以时,江信的神情陡然暗了下来,盖住了眼里翻天的波澜。
有光的地方便有影。
人在江湖飘,为情为义,为名为利,舍得下贪嗔痴的都是凤毛麟角。
许多武林中人在白昼下还能借着明晃晃的阳光混个人模人样,入夜之后却不见得是人是鬼。
暗影,就好比将整个江湖掀个底朝天,所有人沉入地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在五花八门的悬赏令下变成杀人木偶,无名无姓。
暗影与雇主之间互不交底,即便有天大的人命官司,也很难分出个青红皂白,因为影子是触手不可及的,容易扑空,更找不到任何铁证。
“暗影……从何而来?”江信屏住半口气,看上去无比焦虑。
他好歹有个身为武林盟主又拿着官员俸禄的爹,自然清楚暗影的存在乃是对王法的极大藐视——剥开凶暴的外壳,只剩下麻木的金钱交易。
大多武林高手都自诩有一副傲骨,不愿蒙头盖脸地拿钱办事,凡事喜欢求一个光明磊落,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话说归说,暗影依然存在,并且个顶个的武艺高强,行事乖戾,通常只有财大气粗的达官贵人才雇得起。
暗影之广,无从约束,皇帝得知此事终日惶惶不已,生怕有人胆大包天到悬赏天子性命,于是勒令江海年严治江湖上的暗影买卖。
江海年苦思良久,至今也是治标不治本地在面上扫了几圈。江信在父亲手下帮衬,遇上过几回暗影行凶,深知其难以对付,眼下武宗堂被莫名卷入,他禁不住捏了把汗。
“也许是杜荣找来的,毕竟他们漕帮是水路上的霸主,这些年应当积蓄了不少钱财。”
霍潇湘不太确定,有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霍刀这么个不入流的小堂主,纸糊的老虎罢了,一身武艺拉去聚英会顶多能撑进第二轮,堂堂漕帮少主还用得着为他费钱去雇暗影?
云清净听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有一帮隐姓埋名的杀手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巧触了眼前这二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的逆鳞。
他念及墨珏诡异的伤势,对这个杜荣越发好奇:“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也许’?直接去问问那个少帮主不就行了!”
霍潇湘与江信对视一眼,各有所思,只当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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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更回来了!(流下不学无术的眼泪orz)
注意夏季防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