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十年后又见面了
头上的麻袋被扯开,声歌感觉眼前一片亮白,用手挡了许久,方才看清自己正跪坐在一间大屋的地上。这间屋四下里铺着茶色的大理石,屋子正中有一张太师椅。苻雍穿着一件半久的袍子坐在太师椅上,正低着头瞧着自己,眼神挺空洞。
也许这空洞的眼神后头隐藏了很多东西。官家子弟,喜怒不形于色是基本功。
见苻雍和旁边几名护卫都不说话,声歌紧张地四下看看,怒道:
“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强抢民女,难道幽州就没有王法了吗!”
苻雍道:
“姑娘别怕,我们绝无恶意。今天我请你来,只是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声歌心里紧了一下,扑腾着想要站起来:
“管你今事故事,我不听!放我出去——”
两名护卫一左一右压着声歌的肩膀,声歌只好坐回地上。
苻雍缓缓站了起来,坐到了太师椅下面的台阶上,温和地看着声歌:
“从前我认识一个姑娘,她率真可爱,快人快语。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她立刻说不喜欢我,说我满脸阴郁之相。那时候我爹死了,我娘出家而去,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枚棋子,从此之后只能任人鱼肉,于是忍下不言。那姑娘也真的对我不好,我和她吃饭的时候,她故意摔了我的碗,又跌了我的弓。那时我特别讨厌她。”
声歌心里动了一下。那时候她大概十岁出头。她不是跌了苻雍的碗,而是苻雍在饭桌上不夹菜,问他想吃什么也不回答,声歌一着急把整张桌子上的盘都摔了。苻雍又道:
“我十二岁的时候,当今圣上被封为先锋出征,当时尉迟泰裕——就是姑娘的爹,准备让我做圣上的副手保护圣上,这样一来不管是谁立功谁战死,于尉迟家都有利。我的眼线告诉我,一天晚上,姑娘与他爹争吵。姑娘说,阿雍年纪还小,这样出征凶多吉少。她又说,势不可使极,况且……”
苻雍顿了一下,没说下去。声歌完全想不起来那时的事了,只好沉吟道:
“她其实是个好人。”
苻雍看着声歌,笑道:
“她不是好人,是我的亲人,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声歌心有些软:
“大人,有一句话是这么讲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您日后娶妻纳妾,生儿育女,何愁没有亲人?”
苻雍眼神一动,上前一把拉住了声歌的手腕:
“我没有说过她死了,你又如何得知?”
坏了。
声歌努力把满是泥土的手往后抽,尴尬道:
“别别——实不相瞒,我知道您说的人是谁,也看得出您是谁。我在来的路上对其他难民说自己是南边送给冀北王爷您的侍妾,又说自己的家人押在别人手里,这是谎话,但也实在是无心之言,若有冒犯请王爷恕罪。其实我是个跑江湖的歌女,连自己的家乡在哪都不知道。年初我爹死在了江南,有高人可怜我,告知我长得像当年的尉迟声歌,如果入宫必能得宠飞黄腾达,小女子才一路前往京城的。”
苻雍迟疑地松开了手。声歌眼珠一转,跪在地上不住朝着苻雍磕头道:
“既然王爷饶恕,便请您顺便引荐一二,小女子入宫后必然对您知恩图报,为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见声歌扣头不止,苻雍像被电了一样呆呆地站起来退了一步,好半晌没有说话。尉迟声歌高傲奔放,她会对人如此频频扣头吗?
此时的声歌心中暗叹,什么矜持体面,全是假的,唯利是图不择手段见风使舵才是真的,尉迟一家的结局就是最好的证明。
端什么端,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尴尬的僵局持续了片刻,一名侍卫道:
“王爷,这女子如何处置?”
苻雍满脸茫然:
“……姑娘贵姓?”
声歌早就已经想好了:
“哦哦,我姓王,王双儿。”
一名侍卫道:
“放肆,你应该说启禀王爷。”
苻雍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王双儿姑娘,既然你要我为你引荐,我自得慢慢安排。他们会为你安排吃住。”
被两名侍卫押着下去,声歌吐了吐舌头。虽然自己演技不算最好,但也够看,况且经历了生死的洗礼,人情看透了,脸皮变厚了,演技当然更加炉火纯青。虽然苻雍比从前老辣,但也算勉强过了这一关。
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苻雍到底是个老实人,自己不过随口一说,他竟然真的要帮自己引荐入宫,这可如何是好?
两名侍卫将声歌送到一间小院子中,两名丫头并两名嬷嬷为声歌准备了全套沐浴设施。为首的嬷嬷声歌认识,乃是从前尉迟府掌管丫头的婆子,也不知苻雍废了多大力气才将她捞出来。
声歌痛快地泡了个澡,不客气地穿上里外簇新的衣服。
那陈嬷嬷瞧着声歌,眼神显得有些复杂,又引着声歌来到桌前吃饭。声歌扫视桌面,上面摆着自己从前最喜欢吃的清水白菜、素烧鹅及红烧三丝,并三色红枣酥等点心。
难道苻雍还没放弃试探,他还认为自己就是尉迟声歌?
也是,虽然十年前死掉的人在十年后原样出现很奇怪,但总有办法解释通。相形之下,两个人身量、相貌、声音一模一样更显得不可思议。
声歌用筷子指了指素烧鹅,一脸傻白甜:
“嬷嬷,这是什么肉?好香啊。”
嬷嬷满脸慈爱:
“小姐从南边来,没吃过这个吗?这不是肉,是用千张豆腐做的素菜,您尝尝。”
声歌吃了几口,笑道:
“嬷嬷,听说我与王爷的养姐长得一模一样。如今王爷将我扣在这里,他不会是喜欢自己的养姐,想将我据为己有吧?这可不行,人家可是要伺候皇上的。”
此言一出,两名丫鬟都愣住了,陈嬷嬷脸皮好险没掉到地上。几人交换了一下颜色,陈嬷嬷道:
“小姐,这里是何等地方,你断不可这般胡说。我们王爷谦卑有礼,不会与你深究。但来日有人与你计较,你岂非要吃大亏?”
声歌讪笑一声,不再说话。
在此之后的十来日,声歌一直被扣在府里好吃好喝,但是没能踏出大门一步,更是连苻雍的一根毛都没看到。
声歌坐不住了。也许苻雍是去调查自己的背景,也或许他真是想找个好机会将自己送给圣上苻亮。但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自己在苻雍府里时间越久,别人就越会认为自己未来的所作所为受苻雍指使。即便别人不这样认为,也可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所以自己不能再呆了。
夜半三更,声歌想着怎么才能离开。直接找苻雍商谈肯定是没用的,此人为人看似儒雅平和,其实和他爹一样主意极其坚定,断不会为自己这么一个“陌生女子”改变心意。
看来跑路是惟一的办法。
声歌本来以为,自己这样一个人,小院四周的看守必然不可能严密,即使有侍卫在也必有打盹的时候。于是到了三更天,声歌悄悄打点好翻窗出去,谁知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灯笼的灯光晃住。只见那日追击自己的一名侍卫挑着灯笼,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后面墙头上更是每隔一丈坐着一名侍卫,一众人呆滞地瞧着声歌。
声歌立刻爬回屋里:
“透透气,你们忙。”
……啥情况!这可怎么办!
声歌焦躁地坐在凳子上。看来时移世易,苻雍的心思自己也不能完全参透。
这种时候,声歌老是想起自己的爷爷。尉迟谋乃是开国第一谋臣,为人明睿刚毅,深得□□、太宗赏识。声歌是尉迟泰裕的长女,泰裕认为这个女儿性格不够端庄,不是为后之材,因此很不喜欢,反而是尉迟谋极喜欢这个孙女儿,并说孙女乃是尉迟氏之光。
想到这里,声歌一阵心酸。因为自己对苻亮的轻信,尉迟一族转瞬倾覆,看来自己是尉迟氏回光返照。
但她又想起来,小时候爷爷抱着自己在大房山高高的山梁上极目远眺。那里四下苍翠如画,空气清新湿润,黄莺在山野间喳喳地叫着。爷爷对自己道:
“其实声歌很聪明,只是脾气急了些。要记住,越是着急的时刻,越要冷静思考。”
声歌四下看看,屋里的陈设干净,靠墙一张单人木床,屋子正中央是一方桌子,窗旁有高几,高几上放着雪白的暗花梅瓶,瓶里插着新鲜腊梅。
看起来苻雍所居住的是幽州官舍,从规制上看这间屋子并外面的小院不属于官舍,似乎是另外租下或者买下来的院落。幽州的小富之家,应当不会有这么高的品味,况且这梅瓶是官窑之物。
除此以外,这里的床、桌子、梅瓶和每一扇窗户都连成一线,也就是说这是没有死角的房间。如果屋里有风吹草动,侍卫推窗就能一览无余,而且也方便攻入。由此推断,不管来源如何,苻雍用了心力进行翻修。
房屋装修会体现人的心态,苻雍是个稳重的人,不喜欢热闹的布置。与此同时,受到自小经历的影响,他的不安全感也很重。
声歌眨了眨眼,默默趴到床板上轻轻地敲,墙角处传来了一阵空洞的声音。
果不其然,像尉迟府一样,苻雍所居住的地方也有地道。遇到朝廷的围捕或者城破等情况,苻雍府中的人就可以从四通八达的地道离开。而在客房里,没人指点的客人并不会知道地道的存在。
她默默掀起了床板,拿根撑窗棍将床板支起来,打开下面的两块木板钻入地道,再将一个枣子丢出来,撑窗棍应声掉落。
“阿雍,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