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午后, 持续的高温散去, 天色慢慢阴了下来。
  乌云密布。
  程舟抓紧时间把拿到的特效药送去了医院。
  病床上瘦瘦小小的虎妞脸色通红, 即使打了针，陷入睡眠也没有好受一些, 从头到尾扒着钱大勇低声哼唧, 紧闭的眼睛哭得发红肿胀。
  看着看着, 程舟有些不忍, 还没坐下来和宋珍珠说两句话，就被冷着脸的霍越泽拽出了医院。
  外面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 雨丝飘到脸上冰冰凉凉, 清凉舒爽。
  程舟坐在自行车后座上, 犹豫了几秒，小心地提醒道：“不要让小汤圆淋到雨。”
  不怪程舟说话如此小心翼翼。
  自从中午离开城郊的驻地军区以后, 霍越泽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暴怒阴沉的脸色如同天上密布的乌云, 冷峻的眉眼越发吓人。
  就连霍越泽怀里的小崽也像是察觉到了危机，一路上都不敢咿呀闹腾，乖巧地眨巴着大眼睛，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霍越泽像是没听到程舟的话。
  程舟拉着他的衣摆，鼓起勇气再次说道：“你听见了没？把汤圆儿塞进你的衣服里, 别让他淋雨。”
  就算他的蛋宝宝体质好, 淋了雨也不会感冒, 程舟也不想让小汤圆贪凉。
  自行车停了下来。
  霍越泽依然没说什么, 三两下拆开绑带, 抬手就脱了自己的上衣，将小崽罩的严严实实，只在衣领处露出了一双圆乎乎的大眼睛。
  程舟：“……”
  程舟简直更怂了，到现在都不肯开口和他说话，至于这么生气吗？
  回了家，霍越泽把小崽扔到了围栏里。
  离了霍越泽的小崽，扶着实木墩子走得飞快，眨眼间钻进了被窝，抱紧自己的积木块，大眼睛非常无辜地眨了眨。
  至于程舟……求生欲完全不输于小崽，第一时间跳到霍越泽的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
  “你就别再吃醋了，我和穆青雪没什么的，你不是已经给她下禁制了吗？以后她肯定不会再喜欢我了。”
  程舟的甜言蜜语像是不要钱一样，哗啦啦地倒了出来，“我好爱你的，我最喜欢你了，那些女孩子哪有你这么好？你最好了。”
  “可是这里让别人亲了。”霍越泽摩挲着他一侧的脸颊，用力擦了擦，低沉的声音带着凉意。
  程舟忙侧过了脸，道：“那你再亲亲，你随便亲。”
  霍越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狠狠咬了上去，程舟疼得喊出声，含糊不清道：“疼疼疼，你松开——”
  然而等某人被抱到了床上，霍越泽才松开嘴，用力亲着那处牙印，眼底依然阴沉。
  程舟左右躲着，“今天已经够了啊，你别闹。”
  事实证明，醋瓶子打翻了的男人完全听不进去话。
  碍于客厅里还有一个小电灯泡，精神屏障眨眼间撑开，隔绝了所有闷哼抗议的声音。
  霍越泽在他耳边沉声道：“你是我的。”
  “对对对，是你的……都是你的，你、你别阴着脸了……”程舟只能尽力放软了身子，努力让自己少受点罪。
  霍越泽仔细摸着程舟的脸颊，眼神晦暗阴沉。
  彻底长开了的程舟，没了从前的幼稚感，好看的眉眼仿佛自带着柔和的光芒，青春男孩子的阳□□息温暖澄澈，难怪能吸引来漂亮的女孩子对着他示爱。
  他把程舟拐到窝里养得这么好，绝对不是让这个小坏蛋出去招蜂引蝶的。
  霍越泽牢牢箍紧了程舟的腰身，深邃的眉眼带着冷意，甚至不再像往常一样低头贴着程舟温柔地亲昵安抚。
  结果程舟反倒主动贴了上来，像是讨好一般在他的下巴上亲了好几下，又贴着他的脸慢慢磨蹭。
  被他这么主动的讨好，霍越泽的怒气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一下子就没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低头亲着程舟的唇，轻声安抚道：“乖，一会就好了。”
  第二天，程舟几乎是软着腿去百货大楼上班的。
  霍越泽有心给他请假一天，程舟直接给了他一个白眼，连踹带骂了半天，除了身体发软，踹人的力度几近于无，精神气肉眼可见的活力十足。
  “……”霍越泽抱着小崽，默默看着他一步一步进了百货大楼的门，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程舟当然不想错过亲手领到工资的光荣时刻。
  程舟早就熬够了资历，顺利地晋升成了二级工，每个月的工资足足有四十块，可以领到三十二斤的定量粮食，一跃成为养家的主力担当！
  要知道，霍越泽在矿区干着守仓库的活儿，那个工作岗位轻松省事，工资几乎没有什么晋升的空间。
  因此，霍越泽领的始终是一级工的工资，每个月三十三块钱，定量粮食二十八斤。
  虽然他的待遇和程舟相差不远，但是这一点点领先的差距已经足够让程舟得意了。
  几乎每隔几天，程舟就要在霍越泽面前提一嘴，着重强调自己独特的家庭地位！
  领到了半个月的工资，程舟故技重施，崭新的二十块钱“pia”地甩在了霍越泽的面前，得意的神情像极了求偶开屏的小孔雀。
  “你看，我今天又领了二十块钱的工资，全给你，随便花。”程舟豪气万千地摆手道。
  “……行行行，那我就全部拿走了，”霍越泽好笑地收起了钱，忍不住把程舟抱到怀里狠狠揉搓了一番。
  程舟不耐烦地推开他，盘腿坐在床上，命令道：“去，把我们的粮本和副食本拿过来，所有的票券也都拿过来，我要数一数这个月还剩多少票券没花。”
  下次抽时间去趟粮店和副食品店，全部花了！负责养家的程·阔气·舟如此想道。
  霍越泽默默取来了两个小本本，还有一沓子没来得及花出去的票券，然后抱着小崽坐在程舟跟前，忍着笑看他在那扳着手指努力算着剩余的粮食份额。
  他们两人每月能领到的粮食定量，加起来正好有六十斤，包括粮米面三种。
  程舟拿着半斤肉票皱眉，“这个月供应猪肉的那天，大哥倒霉地中了流弹，没能早点去排队，错过了那次供应，鬼知道这个月还会不会再供应猪肉了？”
  如果这个月不会再供应猪肉，那这张肉票就得过期作废了。
  程舟心疼地摸了摸肉票。
  霍越泽只能憋住笑点头附和，道：“没事，说不定后面还会供应猪肉呢。”
  程舟不得不先把肉票单独放到一边，又打量着手里的十几张豆腐票，拍板道：“汤圆儿的生日马上就到了，咱们提前买点豆腐和香干，正好把豆腐票全花了。”
  霍越泽忙附和地点了点头。
  如今上头把票券分得越来越细，几乎买什么东西都要票，糕点票、火柴票、肥皂票和煤球票等等，应有尽有，只凭着钱币压根买不到什么东西。
  当然也有例外。
  粮管所的人考虑的很全面。
  比如这种豆腐票，有些来城里赶集的农村人没有豆腐票，就用黄豆换，一斤半的黄豆加上五分钱就可以换一小块豆腐。
  至于城里人在副食品店买豆腐，仅仅需要一张豆腐票和两分钱，就可以换到同样一小块豆腐。
  怨不得会有很多农村人羡慕城里人的日子。
  在很多方面，尤其是教育医疗交通等方面，大城市里的发展确实比农村好很多。
  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发展过程。
  程舟陆陆续续把所有的票券盘算过去，小崽也好奇地抱着票券摸了摸，眯起眼睛笑的非常满足，财迷的小模样和程舟几乎一模一样。
  霍越泽简直喜欢极了这两个小宝贝！
  霍越泽抱紧程舟亲了又亲，他最幸福的快乐时光，几乎全是怀里的这个人带来的。
  “你别亲啦，我还没数够呢。”程舟也吧唧亲了他一下。
  今天领了半个月的工资，程舟的心情很好。
  碰巧今天早上宋珍珠也来上班，笑容满面，得知小虎妞已经转危为安退了烧，如今在医院观察静养，程舟的心情简直更好了。
  他忙不迭扒拉出床底下的木箱子，拖出来一罐沉重的黑色小坛子。
  程舟把坛子里的银元倒了一地，麻溜地盘腿坐在地上，抱着坛子一个接一个往里扔银元数着。
  霍越泽无奈地轻声笑了笑，给他屁股底下垫了一个厚毯子。
  不到几分钟，不甘寂寞的小崽使劲拍着床铺，闹腾着要下床。
  霍越泽把他抱了下来，眼见着胖墩墩的小汤圆欢快地走了过去，和程舟凑在一起，幼稚的父子两人围着小坛子扔银元，玩得不亦乐乎。
  “……”霍越泽哭笑不得。
  风从门口吹了进来。
  轻风柔和，吹散了一室的闷热。
  时间眨眼而过。
  周日一大早，太阳尚未升起，天上白云轻飘。
  某条街上却已经挤满了人，队伍排了长长一串。
  程舟困得睁不开眼，“还好这个月又供应了猪肉，不用担心肉票过期了。”
  霍越泽抱着熟睡的小崽，好笑道：“过期了也没事，缺不了你吃的，你睡你的，现在还早呢。”
  程舟趴在他的背上，闭上眼睛打盹。
  崔家齐也困得不想说话，靠着电线杆子，奇迹般地睡了过去，呼噜声震天响。
  听着耳边的呼噜声，霍越泽不禁陷入沉默。
  很快到了八点钟，副食品店开了门。
  霍越泽毫不留情，用力推了崔家齐一把，“醒醒，别睡了，快点往前面挤。”
  一早上靠着电线杆子，睡得真香！
  “哎呦，老哥，你就不能轻点，”崔家齐差点摔到地上。
  话音未落，崔家齐眼睁睁看着霍越泽轻声道：“舟舟，副食品店开门了，你不是想去买豆腐吗？”
  “……”重色轻友!
  崔家齐在心底暗暗唾弃了一把霍越泽的区别对待。
  程舟迷糊地睁开眼，看清了队伍前面的状况，忙道：“那你们在这里排队买猪肉，我去别的柜台买豆腐。”
  “好，你把豆腐票和钱都带上了没？”霍越泽一边问着，一边把同样睁开眼的小崽递给了程舟。
  “带上了，”程舟接过来小崽，把背篓带子缠到手上，里面的小竹篮和不锈钢盆随着背篓的摇晃咣咣地响。
  明天就是小崽的生日，程舟要备足了新鲜的食材，到时候准备做顿丰盛的晚宴。
  程舟急匆匆来到柜台前，一口气把十四张豆腐票全花了出去。
  一斤香豆腐干的价钱很便宜，两角三分钱，却需要足足十一张豆腐票，没几个人愿意买。
  可是他的蛋宝宝已经长了两排小牙齿，很喜欢抱着香豆腐干慢慢啃，显然很喜欢吃这种豆制品。
  程舟买了一斤香豆腐干，剩下的三张票全部买了豆腐，这两样东西仅仅花了两角九分钱。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钱是相当的耐花。
  程舟每月领着四十块的工资，分出来其中的五块钱，购买日常需要的蔬菜瓜果绰绰有余，完全不在话下。
  他将三块豆腐小心地放到不锈钢盆里。
  这还不算完，程舟又颠颠地跑去买鸡蛋，把这个月的一斤蛋票也全部花了出去，小竹篮被鸡蛋填塞的满满当当。
  还有菠菜胡萝卜，程舟意外地看见了嫩绿色的新鲜毛豆，惊喜道：“同志，这个毛豆怎么卖？”
  “毛豆不要票，一斤八分钱。”
  果然比豆腐还贵，程舟想也不想地抽出了两角四分钱，道：“那我要三斤毛豆，麻烦你给我称一下。”
  “好，你等一下。”
  霍越泽从猪肉摊子那边艰难地挤了出来，急忙走过来帮忙。
  “舟舟，你还没买完？”霍越泽把小崽抱了过来，粗粗扫了一眼地上的背篓。
  “你等等，今天有毛豆啊，一斤八分钱，不要票，我买了三斤！”程舟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霍越泽又笑了。
  崔家齐闻言立马凑过来道：“我也要毛豆，同志，给我也来三斤！”
  崔家齐又在其他柜台转悠了一圈，彻底买完了东西，三人满载而归。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东方的天际呈现出一些淡淡的红。
  不一会儿，天边朝霞弥漫。
  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大部分人的脸色依然有点蜡黄，精神却是朝气蓬勃，眼睛里满含着奋斗拼搏的希望。
  那些路过的女孩子们，麻花辫子渐渐恢复了光泽。
  小孩子们拍着手，你追我赶地跑了过去，清脆的笑声随着风传得很远很远。
  那些艰难的日子已经熬了过去，新的生活已经开始。
  迎面的风慢慢地吹了过来，承载着生活的希望，吹向远方的田野。
  程舟提着装满鸡蛋的小竹篮，忽然便停下了脚步，注目良久。
  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画面。
  我们都在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