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道神_69
二十九号同事开车从市里过来跟他碰了头,两人又回访了他之前问过的2个小孩,最后让4个人在正式的口供文件上按了手印。
收工时天色已晚,两人用呼机打完报告,在路边的烧腊摊上喝了点小酒,感慨了一下小孩的狡猾和李云被冤枉的可能性,约定好春节假过后再接着追这个案子,随后各自回了家。
同事有家室,他也有,而且还是个烂摊子,张从林得回家去操持,而且在他看来那个李云也不是什么好鸟,让他在少管所多长几天记性,也没什么不好。
跨年这天,是环河少管所的开放日。
李云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教室里看春晚,他正襟危坐,连指头都没有动一下。
往年他都在外面玩,打游戏、吹牛皮、躲起来抽烟,这种无趣的节目他是不看的。
可是今年不一样,三个多月的教养生活让他见识到了真正的枯燥和单调,劳动、背书、唱歌、吃饭、睡觉甚至尿尿,都像个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无聊了或想偷懒都不允许,管教干部不会打他们,但有的是法子让他们规矩。
以及,他到底有多渺小,从前他在学校里横着走,到了这里夹着尾巴做人,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这里是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地方。
人其实不容易察觉自己的变化,但是李云感觉到自己变了。
他刚进来的时候,心里冤得找不出词来形容,并且全是恨的人,伍老师的老婆、警察法官、王聪曹兵甚至对他疾言厉色的关敏和同学,他整天黑着脸,想着等他出去以后……
他撞过墙、咬过手腕,有一回还偷了几根手提袋的提手,打上结了准备将自己勒死,但管教们的目光太过敏锐,每次他都还没能伤到自己,就会被他们抓包,然后禁锢起来。
所里的调解员跟着就会来找他谈话,劝他想想以后,多为父母考虑,但是李云心里只有自己,他没日没夜地想,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
有时睡到半夜,他会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可等醒来之后,他仍然不知道该或者能怎么办。他有时候会偷偷地哭,都在夜里,闷在被子里,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这可能是他仅剩不多的尊严,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软弱。
然而少管所给李云的,不只是心里的这份不公。
这里全部都是跟他一样,甚至比他还嚣张的人,以前在一中,李云觉得李小波这种书呆子最碍眼,他不屑与他们为伍,所以成天和臭味相投的王聪、曹兵同进同出。
现在他的兄弟背叛了他,而他最看不惯的人,成了宿舍里最爱吹牛逼的那个抢劫犯。
这人整天拿着自己抢劫的那点破事当炫耀的资本,强调自己多么冷静多么无所畏惧,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他进了这里还是胡汉三。
宿舍的人也都是傻逼,听这种一看就是编出来的大无畏,居然也能听到两眼放光,羡慕到抬头看舍管,低头叫大哥。
李云很烦这些人,觉得他们是真蠢,但为了不被排挤和挨打,还得跟他们装出一样的嘴脸,脸上谄笑心里暴躁。
他每天都想死,并且觉得自己快死了,但下一个天亮他仍然会准时睁开眼睛,迅速爬起来去劳动。
只是偶尔在糊孔明灯或者给手提袋穿提手的间隙里,李云会突然醍醐灌顶地想起,自己以前好像也天天吹牛、抢小孩的钱、厌恶上课、试图攀上校外的混子去闯江湖,室友吹嘘的一切资本,大多都是他曾经的日常。
因为所里的日子真的是太苍白了,未来的十年也是一片空白,李云心里没事做,空到只能不停地去回忆。
然后他慢慢在这些和他一样的人身上,看见了自己让人厌恶的地方。
以前关敏讨厌他,李云觉得她是又装又瞎,现在他在“镜子”们身上照见了自己的卑劣,他又不愿意相信。
他日复一日地沉默下去,既回不到从前,也不想跟着抢劫犯狼狈为奸,更拒绝接受他会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
但到底是不是,逃避或许就是李云的答案,前因后果,丝丝入扣。
两个月后,他不再那么频繁地去想他的冤屈和恨的人了,它们被今天还有多少任务、菜里为什么还是没有肉、探监的日子还有几天给取代了。
李云甚至开始琢磨,他要怎么不动声色地偷懒,才能让管教看不出来,并且不自觉会去关注院子里那个减刑的显示屏上,闪过了哪些人的名字。
他有时候也想好好表现了减期,但有时又觉得八年和十年差不了多少,想想还是算了。
他适应了糊手工和背法律的日子,起初晚上不学习,他也会申请去教室里坐一会儿,从那些无知的牛逼群里暂时逃离。
接着李云发现,即使是在这里,教室里也不缺学霸,就是心术不太正就是了。
这些头脑聪明的人当中有一个,下笔写公式似乎比他抽纸擦屁股还容易,碾压关敏吊打李小波,做题连草稿都不用打。
李云起初是因为无聊,撑着下巴偷瞟这人做题,对方却因此得到了错误的信号,以为他也是个擅长这些的高智商同类,过来邀请他一起pk解方程式。
学霸的思维令他难以理解,李云只会pk打架,他说不会,一点都不羞愧地拒绝了,对方闹了个笑话,向他道了歉,接着作了自我介绍。
这是李云在少管所认识的,第一个他愿意跟对方说话的人,虽然是个骗了同学的钱的穷骗子,金额有点大,比他早进来半年。
后来他继续去教室,屋里的人都学习,他在这种氛围里,也会找几本自然科学类的杂志看看,习惯了所里的日子以后,一晃就是年底了。
刚刚主持人笑容满面地祝大家阖家团圆、幸福美满的时候,李云愣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了他爸的脸,他恍惚记得这个月中他来探监的时候,头发好像白了一些。
这一年的最后一刻,他在少管所的铁栅栏里,突然领悟到了他那个不那么好的家里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