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微笑以对

  何长安觉得脑子有点乱,论人数己方还是不吃亏,可这都是新军啊!只会站站队列什么的,哪里训练过打仗?!而且……太丢人了,镇南军的斥候到底是做什么吃的?!几千的敌兵,居然凭空冒出来么?!难道是没有掌握的拜香教隐秘武装?这回丢人丢大了!
  “报!”
  何长安一面赶路,一面不断传令整队调军,心情烦躁:“说!”
  “西北方敌军弓箭手已经和前锋营交手,我们……死伤严重!”
  何长安忽然一顿,带住马缰,大声问:“青大学士在哪里?”
  何长安这样一问,倒并不是要捉住青岚兴师问罪的意思:虽说主意是青岚出的,敌人比预想的强大让人措手不及,此番折损人马也定不在少数;但无论如何,这里是镇南军地盘,加上己方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对方再强大折损再多,能将隐患除去,就已是收获----他不担心最终胜利与否,只担心取得多大的胜利,为此,会付出什么。
  其中最令人不放心的,是青岚。
  虽说也曾挂过个武将的名头,可谁不知青大学士的小身板----比文官还要弱上几分吧?刚刚意识到本该已经在身边的青大学士还没有踪影,他立刻开始头痛:这样的夜晚,乱马军中,他只怕她会乱闯。
  可新军毕竟是新军,摆摆花架子充个人场的活儿已经超出期望地完成,在夜演中做到毫无阻碍地上令下达也让人惊叹不已;然而,若要在千军万马中问出一个人的去向,实在是大海捞针一般了。何况青岚本来不属于镇南军编制,只是来陪看演习的“客人”身份。
  青大学士遍寻不见,何都督暴跳如雷,急往西北方赶时,却收到武青派人传来的消息:压住阵势,稍安勿躁。
  何长安这才定下心来,将北军指挥权真正全部交托出去,一面加派人手搜寻青岚下落,一面又指挥南军拉开布网,希冀能够将这突然冒出来的强悍敌人一网成擒。
  而青岚也的确没有安分地听话回到中军。
  武青离去不久,她便也追了上去,停马在出事的鹿苑山附近找个安全地点观察战况----身边只有“礼物”紧紧相随。
  作为曾经的“湖南副招讨”,长天军平日所用的灯语鼓号她也懂得几分,远远地看出敌人扎手,眉头便皱起来;待后来又发现对方尚有援军,更是沉思不语。直待身边“礼物”又一次喊魂一般地唤她,这才抬眼来。问:“李戊,你说什么?”
  没错,这“礼物”的名字,便是“李戊”。
  “大人,属下是说,场面有点失控,大人还是速回中军吧!”
  青岚没有动。只浑身紧绷。双眸一瞬不瞬往战圈中望去。那主要地战场。便在山脚下地一片空地之中。虽是离得不近。又是如此夜晚。也能够嗅得到那血腥地味道。听得到那刀枪地铮鸣。比人数。自然是己方绝对胜出。然而都是新兵。没有上过战场。在猛虎般地胡人骑兵面前。只有被宰割地份儿----早在对阵之初。队伍便被冲散。铁蹄之下。没有自相践踏已经不易。如今真正对上对方百余人地队伍地。不过武青率领地十几个人!
  西北方。也已经进入交战状态。对方来地也是黑压压不知多少人。正努力冲击。似欲与这边地队伍会合。
  “大人!”李戊又不知已经催了她几次。却完全得不到回应。“大人快走!这里实在不安全!”
  青岚却只恍若未闻----原来地计划里。她只是想给北胡方面地人留个印象造个势。和武青说好地。也只是虚张声势。放胡人离开。可事情居然演变到这一步----看武青地架势。也绝没有打算放走对方一个!
  青岚前后望望。心念电转。忽然张口问道:“谢聆春在隆兴府要约见地那个人。到底是谁?”
  李戊犹豫一下。急促地声音放缓下来:“属下不知。”
  青岚本也没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自顾冷笑道:“难道竟是北胡的西大王么!”隆兴已在赵国腹地,胡人安敢如此放肆?!西大王亲来?看那随行人员的彪悍,火把照耀下隐约露出地标记,以及援军拼命的架势,只怕那落入她的小小陷阱的,还真是这么个重要人物!武青亲自动手,不知是不是已经动了心思。要更改计划。不惜一切代价,留下此人?!
  李戊急道:“大人还是先离开吧!”
  青岚目光灼灼:“不是说北胡的西大王萧衡。卧病在床么?怎地忽然来了大赵?”
  “大人,”李戊已经动手去拽她的马缰。“管他西大王东大王,大人的性命要紧,就算让流矢蹭到一点半点,还怕谢大人不剥了我的皮么?!”
  青岚本还在沉思,听见他这话,却扑地一笑,“李戊,你到我身边这么些天,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李戊也是无奈,平日话少是任务需要,可如今便说多少话,青大学士不也是自顾岿然不动的么?
  “我不是不走。”青岚又转了话题,“是暂时还不能走。李戊,你看,有什么办法,能悄悄给武都督传个信儿,让他放了那个北胡地西大王么?”
  “这个----”李戊被难住了,“属下无能为力。”他倒不关心为什么青岚会想要纵敌,只是他真的没有这本事,可以万马军中来去自如,跑去给那长剑如虹战意正浓的武都督传个什么信儿,还要“悄悄”地。
  青岚皱眉看他一眼,“谢聆春还说你是高手呢!”
  “属下只是轻功高而已。”跑路倒是能快点,可还带着她这么个累赘。
  “轻功高也行啊……算了,”青岚忽然道,“我们在这里点些狼烟吧!”如果能有火光,或者可以吸引战场中人的注意,试探着发些信息。
  李戊大惊,“大人是嫌死得不够快么?!”战场暴露自己位置,等着箭雨袭身还是飞枪刺个对穿?
  “没办法呀,不然我们就直接过去,我对面和武都督说?”
  李戊往山下看了一眼,“还是点狼烟吧。”那些新兵勉力维持才没有乱阵溃逃,真靠近了,他这个只会跑路的“高手”,还真怕护不住青大学士那没有半点武功的小身板儿。若是被裹挟进了溃军之中,那就是九死一生。
  “一会儿我从东边小路下山,你照我吩咐点了狼烟,便跟过来吧。”
  “可是谢大人吩咐……”
  “我知道他吩咐你要和我形影不离。可是现在情势紧急,难道我们一起点了狼烟然后等敌人来么?”青岚忽然严肃起来,“狼烟一定要点。此事关系社稷存亡,听我说的步骤,不可稍有马虎!”“属下遵命。”李戊不由也端正了神色。青大学士久居上位,端起架子说话的时候,还真是有些威仪,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你轻功好,一会儿直接从林子里穿过去下山,说不准能比我还快呢。”青岚又转了笑意,“如果山下情况有异,我会直接往中军那边,你不用担
  李戊摇摇头,看着青岚驭马小心翼翼地盘旋于山道,很快消失不见;便也一个纵身,往林中去拾引火地干粪树枝。
  鹿苑山头的火光开始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漫天遍野的灯笼火把映照下,一个小小的“护卫”,仓促之间,到底能燃起多大的焰光?那不过是遥远山间的一抹亮色而已,在这样生死存亡的战场之上,即使看到,也会漫不经心忽略了去吧?
  然而没有多久,那抹亮色便吸引了很多双眼睛----只是因为那亮色实在是太奇特了:深墨的背景中,红色黄色蓝绿色交替闪耀,不久又有彩色浓烟滚滚而起,就算是再不懂规矩的新兵,也会想到,这是在传递某些信号了。
  青岚如她许诺的那般,并没有靠近战场,从东边的小路拐下山坡,遥遥回望间,隐隐地也看见了那烟雾,不由一笑。她刚才交给李戊添加在火焰中的,是谢聆春交给她的血衣卫一级求救信号,见者须立即赶往救援,哪怕是放弃任务、暴露身份也是在所不惜。
  信号一出,血衣卫必将有所行动,那么战局搅乱,这边的战况她也就不用过多担心了。
  当然,事实上她原本就没什么担心。就算这“围剿”的计策她并没有和谢聆春沟通过,但,能让北胡的西大王到达大赵腹地,深入万军之中,那必然是有了万全的安排,谢聆春的安排。
  到底是让这位西大王死,还是生,那本来就是血衣卫的事。
  而她所做的,逼迫李戊点狼烟传信息,却是另有目的:帮助武青挖掘出身边隐藏地血衣卫。
  早知道谢聆春对于长天军的执着。还是从去年滕王阁时起。记得谢聆春穷尽血衣卫之力,居然无法提供出关于武青的详细资料,无法在武青身边安插暗探----当时这位血衣卫都指挥使大人并未多说什么,可她已经感觉到他的在意;而如今,李戊来到她身边所经过的途径,已经证明,血衣卫对长天军的渗透,已经卓有成效。想来也是么:要在一个小小统领身边安插个亲卫不容易。要在浩大的长天军中安排个把暗探,对于用上心的血衣卫都指挥使大人来说,还是没什么挑战性地。
  当然,这暗探要做到能够随时出现在武大都督身边。替他准备一包给某大学士洗澡时更换的衣物;要在里面夹带上特殊用处的白布;要留下来为武大都督给那个大学士传上话儿;要找到时机将自己作为“礼物”奉上……也不是寻常人做得来的。
  武青不说,其实青岚也知道他对李戊身份地存疑,对血衣卫渗透的不满----武都督此人,向来守礼内敛,从不主动涉猎本职以外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软弱可欺。并不意味着他能力不足……看段南羽一直执意要留在武青身边,积极策反就知道:放眼天下,能够翻云覆雨者,这武都督,定是其中之一。
  正因如此,她才不能让谢聆春和武青,让血衣卫和长天军对上。就让她出头。趁着血衣卫在武青身边立足未稳,把这个麻烦解决掉吧----至于李戊其人。想必也明白她的用意,但还是为她点燃信号传递。这,应该也算是示忠?
  她倒是不担心李戊地安全问题。虽说火光一起。这个山头势必成为两军关注之地。但李戊轻功卓绝。没有她地负累。逃跑必是不难。
  青岚甩甩头。牵着马从小树林里转出来。前面地路就比较宽了。可以骑马飞奔。在没有赶到何长安地中军之前。她还不能算是十分地安全----即使满山遍野都是大赵地军马。
  而这样地念头方起。青岚已经抬脚将要迈上马镫地时候。异变陡生!
  夜幕之中亮色一闪。伴着低低地呼喝。有黑影从身侧草丛中暴起。一柄环首大砍刀携带着烈烈风声。直劈而来!
  青岚如今是文官身份。虽然参加了镇南军地夜演。却不曾着甲;这一身地玉冠紫褶。天青长披。固是看着风流俏雅。实则毫无抵挡之力。
  不过常和血衣卫混在一起地人。总不会就这么束手待毙---风声乍起之时。青岚已经弃了马镫。借势往马腹下一滚。与此同时。袖中地梨花小弩机括启动。一蓬箭雨砰地炸开。直奔偷袭者地方向。
  弩上带有火药地炸力,数十只精钢小箭半环状射出,黑夜中微微泛着剧毒的蓝光……对方
  青岚这样地应对,算得上镇定,也算得上得体----这只梨花小弩是血衣卫心血所在;就算一个寻常的兵士,有了这么个东西,也足以放倒数名高手了……可惜青岚不是寻常兵士,甚至久病之下,连普通女子的体力都不及……箭雨漫天射出,那偷袭者只闷哼了一声便软绵绵倒下……大砍刀离手便偏了方向,也没有削到青岚半根发丝……重重地砸在了马臀之上。
  只是小小的躲闪还击,青岚胸口已经发闷……寒意乱入四肢百骸,竟是发病的征兆!她的本意,是要滚到马的另一边去的;可才刚半滚半爬地到了马腹下,那马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青岚一口腥甜涌到喉间的时候,余光还瞥见那偷袭者临死前青紫愕然的脸……当时心中闪念:她毕竟不是个从军的料啊……笨得没被刀砍死却要被马踩死。
  预料中的马蹄踏身之苦并未到来,青岚的意识失去了一瞬,清醒过来时已经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焦急的男声轻唤着:“青岚,青岚----”
  是端木兴!青岚唇角扯起一抹笑,艰难回道:“陛下,臣的药在护卫手里……他还在山上。”
  果然东北方那支一直隐迹观望的人马是皇帝的禁军呢,如此,可以完全放心了。
  闻言,紧急关头救了青岚一命的皇帝陛下阴沉着脸抬起头,下令:“封山,索药。”
  火,漫天的刀剑光影和烟雾。
  满耳的尖叫和哀嚎;满鼻满口的血腥和焦臭。
  看不清敌人,辨不清方向,早已力竭的她,只有拼命地厮杀,机械地挥动手中的武器……唯有眼中唯一一团染了血色的斑驳的白,是希望的源,是保护的翼,支撑她,引领她,浴血,而前。
  从没想到过,文弱如她,也可做到如此。他长剑凝霜,舞起时护她身周飞虹如练;而她倒拖一柄铁狼筅,竟也能替两人挡下几次强攻。
  ……
  折了几匹马,添了无数伤;他带着她终于冲出了敌军的营地来到暂时安全的河边,她再也无法支撑,似将力气和血液都流干。
  他的伤比她还重,却拼着先替她包扎,用尽最后的真气,助她驱除寒毒;将生死一线的她,从鬼门关上拉回来。
  她从泥泞的河滩上睁开眼的时候,全身的骨头仿佛碎裂了一段一段,胸腔内冰冷和炽热混搅在一起;可是这些都比不上心中的痛……挣扎着,匍匐到他身边,抚着他渐冷的身躯,肝胆俱裂……
  “大人,大人!”焦急的声音响在耳畔。
  青岚蓦地坐起,牵动胸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戌连忙递上早准备好地手巾。叹口气。用肯定地语气道:“大人又做噩梦了。”
  “嗯。”她回答。目光依旧怔忡;接了手巾欲拭往额头。才发现连身上都汗透。于是索性丢了手巾。痴痴地又发一会儿呆——从上次镇南军夜演她寒毒发作。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余天。她每日服药。又靠武青疗伤。却依旧身体虚弱。还越发添了咳。
  “大人。水都备好了。可要沐浴么?”
  她摆摆手。却又点点头。“不着急。我睡着地功夫。可有人来过么?”
  “工部地几位大人来过。见大人睡着。便只留了公文——只有武都督来为大人试了试脉。”
  武青。她地目光又深邃起来……方才地梦。就是他将她从敌营中救出来时地情境吧?如此。他应该不是死在那一次……梦里地情境鲜活如昨。心中地疼痛依旧清晰——这就是那“三年”中地记忆么?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连贯。看来。她“恢复记忆”地日子真地快了。
  李戌还在往下说,“武都督说,大人的寒毒侵入肺腑,就算他每天为大人用真气调理,也怕无法长久压制;不过鲁季老医圣已经联系上了,不日即可赶到,应该可以再为大人调整药方。”
  说到此他顿了一下,看向青岚,见她依旧心不在焉地只淡淡应一声,便继续道:“还有,又有随驾的太医前来,一定要替大人诊脉……”
  “不可以。”青岚这次蹙眉回答,“原来的陈太医留在京中了,我现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进行催眠。”
  “属下已经用各种理由拒绝很多次了。不过若是陛下坚持,只怕——”
  “我知道。”她有些不耐烦,“你是怀疑事情不太对劲吧?尽管安排,我配合就好了。”
  李戌看她神色,小心应了声“是”,不再多话。反倒是她,觉出自己的态度不对,又柔声对他道歉:“李戌,我不是针对你——只是觉得事情太多,心中有点乱。”
  “属下明白。”李戊保持着“护卫”谦恭的姿态,只是眉目间又温和了几许,“大人安心养病,小事的确不需过问太多。”
  青岚终于微笑,“李戌,你告诉谢聆春,不管怎么样,安排我和那个人见一面。”
  她相信谢聆春收到李戌传来的信息后一定能够明白,“那个人”指代的是谁。是的,她一定要再见见段南羽,无论如何难于做到——即使只是见上最后一面吧,她还是有很多的疑问,需要和他当面排解清楚。
  而这句话说完,她却如定了什么主意般,整个人轻松起来;连日来的病痛和各种各样的压力,便在那样的微微一笑中,尽数抛在了脑后。就连前去沐浴途中遇到的兵士侍卫,都被青大学士的阳光笑容感染了几分快意。是啊,无论事情是怎样的千头万绪,无论她是怎样的力不从心,一切该来的还是要来。既然如此,不如微笑以对。
  ……青岚并不知道,在她离开时,那个最近得她“独宠”的“护卫”李戌,望着她的背影,收起了脸上一贯的笑意,微微叹息了一声。
  随着对这位“大人”了解愈多,他心中也愈多积累而来的莫名情绪——差不多开始明白,那么样惊才绝艳、天下都不放在眼中的都指挥使大人,为什么居然会为了这么一个女子沦陷;会为了她,只身犯险,远走他乡;会为了她,私调血衣卫,不惜犯了上忌,也要里里外外地维护。
  他在谢聆春身边已经很久,身份却一直不曾轻易示人。和何蕊珠相似,对于这个居然能够占据他们最景仰的都指挥使大人心思的女子,他从一开始便心存了敌意;更何况,他更清楚地知道,谢聆春曾经如何为她谋划,要她离开这权力争夺的中心,要为她营造一个写意轻松的江湖梦——而这个女子却拒绝了,固执地想要将这女扮男装的可笑局面隐瞒下
  。以为隐瞒得了多久呢?她以为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知道为了这样一个游戏,都指挥使大人替她做了多少吧?或许,只要她高兴,旁人的心思或生命,她根本就不放在眼中?
  直到他成为“礼物”来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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