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什么事情
少年的反应却十分激烈,愣了一下之后,便象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甩掉了青岚的手;接着再退一步,手握在了剑柄上,呛啷一声,将剑都拔出一半来。
“小侯爷,自重!”
青岚对他,已经没了刚开始什么都不了解时候的忌惮,见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反觉几分好笑。连忙摆手道:“锋寒,你太紧张啦!只是问问你愿不愿意罢了!本小侯爷不会用强的。”
“属下不愿意!”
“好!”青岚笑笑,“早说不愿意不就好了?既然如此,本小侯爷也不愿意去什么鸣鸾苑了,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天如何?”
说着,回头,看见少年依旧一副警惕的样子,又笑,“只是聊天么,又不是流丹说的那个什么奸情,你怕什么?”
“属下只负责保护小侯爷安全!”
看来是她迫得急了,少年的话倒越来越少了。青岚暗自摇头,放弃继续挑逗他的念头,带头又向前走去。
这一夜,他们走的路,又与昨夜不同。青岚白日里已经能够掌握身体,心情大好;虽然还有所谓“杀身之祸”悬在眼前,但从小侯爷的反应来看,似乎也并没有将这事太放在心上。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着急?
贪看周遭景色,她便越走越远。
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挑逗辛锋寒说话。
“锋寒,你是辛门之后?”
“对。”
“辛门三百余口,尽赴国难?”
“没错。”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
“对。”
“如何锋寒却能幸免?”
“……”
“锋寒可以给我讲讲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就在青岚以为辛锋寒不会再回答她的问题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了。“好。”
“哦?”
“小侯爷年幼,想必不是很清楚十六年前那场浩劫……”少年停下脚步,立在桥边亭外,摆好了说长书的架势。
青岚自然巴不得他多说点东西出来,便也倚住桥栏,静静地听。
“……胡汗毁盟,背弃了三百年来与大赵彼此相安的誓约,大举南攻。林贼身为北方军事统帅,不尽力抵抗,反而与胡兵暗通款曲,引兵南下,以至于胡兵两日之内,连下我大赵边防三关三镇,直下河北、进逼京都!”
少年叙述这段旧事的时候,俊美的面孔上一片肃杀,沉痛悲愤,目眦欲裂,看起来这十六年前的家国之耻,已经深深铭刻在了他的心中。
少年叙述这段旧事的时候,俊美的面孔上一片肃杀,沉痛悲愤,目眦欲裂,看起来这十六年前的家国之耻,已经深深铭刻在了他的心中。
“先帝迅速调集五路大军勤王,可当时的总管太监青缙居然从中掣肘,将其中四路仍都交与林贼指挥,结果这四路大军囤积在京城外围坐视京城被袭,而后自行溃散!”
他说到此处,停顿下,望向青岚的目光中充满鄙夷不屑的情绪:“京城中人虽都没有想到胡兵来得如此之快,但也都万众一心,誓死护卫大赵国都;谁料最早知道消息的青缙,居然在把兵权尽付林贼之后,挟持了年幼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陛下,预先逃离——这样的行为,与那林贼卖国之举,又有何异!居然还能被说成是乱中保得皇室血脉,功在千秋?!”
原来这就是辛锋寒看不起自己这个“干爹”的原因。青岚咳了一下,追问,“不是还有第五路大军?此军勤王功绩如何?”
“第五路大军……”少年的声音沉暗下来,“第五路大军就是我辛氏家主辛之扬所统帅,听说本来也有将军权交给林贼的矫诏下达,但因为家主屯兵之所距离京师路途遥远,与青缙遣去传达矫诏的人失之交臂,因而得以保存……但是,家主赶到京城之时,已经是城破在即;反而是胡兵多日休整,又调集大军全力攻城,家主孤军难支,在京城外与敌军血战三日,终于还是没能保得京师平安,五千兵马全部殉难……”
“啊,”青岚听得入神,也不由得惊呼一声,“京师,就这样被攻破了么?”
“正是。”少年点头,“胡兵破城之后,先帝与皇后自尽殉国,妃嫔投井结环的不计其数;听说,那时的京城血流成河,民众被胡兵屠戮殆尽;珠宝文籍、民女宫娥,将近装了千余大车被运往胡地!这覆国之耻,只要是我大赵子民,没有不痛彻入骨的!”
顿一顿,他又道:“自然,也有鲜廉寡耻的人,不以复国为念,只顾挟持小皇帝偏安一隅,另立这新京为都,对大半国土沦入敌手毫不在意的。那样的人,老天竟能让他逍遥世上十六载,真算得上是苍天无眼了!”
青岚干笑一声,稍稍从辛锋寒身边退开了一点。这人现在看起来太危险了,一说到国仇家恨,整个人像是安装上了火药桶,随时能爆炸的感觉。
少年顿了顿,又换上他的招牌冷笑,却仍遮掩不住冲冲怒火。“小侯爷,其实你不用担心,属下虽然对于青郡侯深恶痛绝,但小侯爷毕竟对属下算得上有恩,就算没有所谓‘一诺千金’,属下也不至于无聊到对死人留下的这样不成器的‘养子’下手!”
不会下手么?这样就好。青岚叹了一口气,把手中一路撕扯来的花瓣尽数揉碎,洒落水中。“锋寒还是说说你的家世吧?”
少年看着她抛洒花瓣的动作,也慢慢冷静下来。
“我的家世……我哪里还有家世?十六年前京城陷落之后,一月之内胡兵横扫中原,各地城池接连失守,辛氏以三百老弱守陈州,阻敌三日;城破后全城被屠。当时属下的姐姐抱了属下藏在死尸堆中幸免于难。此后便是颠沛流离,要过饭、卖过艺,终于在一个武馆里找了个镖师的活计,不至于饿死罢了……”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便是小侯爷所知道的了,恶霸看中了属下的姐姐,编织理由将属下入狱……贪官枉断,要断送我的性命;而属下的姐姐不甘含冤受屈,越级上告……案子一层一层上达,却也不断遇到贪赃枉法之辈……直到案子送到了小侯爷手中。”
“哦。”青岚点点头,在夜风中走开了几步,凭靠在桥栏上,伸手轻轻去捉面前飞舞的萤火。“这么说,我救了你一命的事,不能说是‘也算’吧?”应该是确有其事才对吧?
“小侯爷的救命之恩,属下自然是不敢或忘。”不知道为什么,听辛锋寒这样说的时候,却觉得他有点咬牙切齿的感觉。
青岚轻轻一个纵身,跃在栏杆上坐好,两条腿也悬在了桥栏外面,悠悠荡荡,仿佛十分悠闲的样子。
“锋寒说是辛氏后人,那么和你说到的辛之扬,又是什么关系?”
“属下只是辛氏旁支,和家主并无直接关系。”
“那么你到了新京之后,与族人可有联系?”
“陈州失陷之时,只有属下和家姐逃出,其他辛氏族人……只怕全部毁于战火了吧?”
“锋寒这些年只是在武馆讨生活么?”
“的确如此。”
“大胆辛锋寒!竟然试图欺骗本小侯爷么?”
青岚这一声断喝,倒也有模有样,骇得少年悚然一惊。
片刻惊讶过后,少年定睛注视青岚时,却发现她端容正色,高高危坐于桥栏之上,面色中透出一片笃定庄严来,衬着背后的朦胧月色,姣好如画里观音。
“属下不知道小侯爷何出此言?”
“辛锋寒,你还想抵赖么?我今日私下问你,你若直说,万事都可商量;若是还抱有侥幸心理——你当我侯府无人不成?”
青岚斩钉截铁地说着,仿佛早有成竹在胸,但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过是诈一诈他罢了。
少年定定注视着她,不言不语。
青岚看看他,倒也不急。江湖骗术有“急打慢千,轻敲响卖”之说,就是说在猝不及防的“打”,瓦解对方的心理防线之后,还要有条理有组织地“千”,进行恐吓。只有这样,才能震慑对方,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
现在她已经看到辛锋寒对她的话反应,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推断的正确,那么,下面就是如何找准对方的弱势所在,进行最准确的攻击。
再把她和辛锋寒“相识”后对他了解到的,过滤一遍:辛锋寒这人,说是江湖中人,对朝廷的事情偏偏极其热心;说话之中自称“属下”,却时不时忘形而代之以“我”;辛锋寒手上虽有薄茧,应该是练武所致,但看其人形貌质素,绝不是一个小小武馆镖师所能有的……《英耀篇》中有言:“满口好对好,久居高位;连声是是是,出身卑微。”那么,此人所言,从两岁开始便流浪江湖的故事,定然有虚妄之处。
“锋寒,我将你留在身边之时,是怎么说的?你的那个姐姐,如今还好么?”
看过小侯爷对《罗织经》的批注的批注之后,她相信那个小侯爷定也是个厉害角色,那么,辛锋寒的这些疑点,小侯爷不会注意不到,如此,当初小侯爷用来要挟辛锋寒的,他的姐姐一事,只怕就是辛锋寒的软肋了吧?不妨借来一用。
“锋寒,我将你留在身边之时,是怎么说的?你的那个姐姐,如今还好么?”
少年果然面色大变,赶上几步,直逼到青岚面前,“月光怎么了?她不是好好的在镖局?”
月光?他的姐姐吗?是个好名字。
青岚只是冷笑,“她怎样,如何问我?既然你姐弟二人接近我是别有用心,自然违约的并不是我,我又何必遵守什么约定?”
“好!你好!”辛锋寒关心则乱,脑子里几个念头东冲西撞,握在腰间剑柄上的手都在轻轻颤抖,“你凭什么说我姐弟别有用心?”
这次轮到青岚冷哼。死命控制住自己看向辛锋寒腰间剑的欲望,她高高端坐。虽然选择了这么个位置,可以在辛锋寒发飚的时候跃湖潜走;但不到万不得已,当然不可以走这一步。何况……谁知道湖水会不会太浅……
所以现在摆出全知全能的模样,镇住场面才是上策。
“是本小侯爷在问你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冲着谁来的,当本小侯爷什么都不知道么?”
青岚决定再“响卖”一次,“其实你如今落到这样地步,本小侯爷也很替你惋惜。毕竟那人已死,你的任务是说什么也完不成的了!”
青岚是根据辛锋寒的言行猜测:看他言下之意,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负,但在这场“冤案”中,却不曾直接采用拘捕、越狱等手段;对青岚的“救命之恩”又并不十分感激,可见他原本是要利用这一“冤案”做些文章的。而看这人言谈之间,对国家大事,算得上抱一颗赤子之心,那么,阴谋诡计、官场倾轧之事,大抵与其人无关。如此说来,更有可能的,就是,他这样做,只是一场“为国为民”而进行的刺杀!至于刺杀的对象,青岚倒不会因为昨儿夜里那么一场便会以为是自己这个“小侯爷”,反而,更有可能的,应该就是让辛锋寒在不知其“已经死亡”的情况下沦落为小侯爷侍卫的青缙了!
但青岚这样的猜测而来的质问,落在辛锋寒的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至此,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完全崩溃。
这些年,虽然他手下的辛剑门众人一致反对,但他和月光,筹谋刺杀大赵第一奸臣青缙的念头一直没有停止过。
在他看来,在此奸臣误国、祸乱朝纲之际,便需有英雄振臂而起,舍生赴死,为国为民除此大恶。月光虽不同意他“赴死”一说,对他杀贼之念也是由衷钦佩。两人筹谋良久,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发现什么机会;好不容易了解到最近一段时间青缙喜欢从府衙调案亲自审理,这才制定了这样一个刺杀的步骤。
本来以为,就算不是万无一失,也可保证不成功之后,全身而退。
谁知道,如今两人千辛万苦把案子闹大,万幸中又果然被青郡侯府点名把案卷拨了过去,却不料是落在青“小侯爷”的手中;也料不到,青小侯爷会点了名,要他做贴身侍卫;更料不到的是,进了侯府才知道,同一天清晨,青缙已经暴毙!
多少心血付之东流!这倒也罢了,偏偏又与青小侯爷青岚有了约定,要保护他一年的安全!
幼年时,父亲教育他,君子重诺,一诺千金;何况,小侯爷这人,又的确算得上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在小侯爷身边,完成承诺之余,也可就近监视,如果小侯爷行为不轨,对国对民造成了什么威胁,那么,拼了性命、信誉不要,也要除去这个祸害!
不过,他也相信,这自毁信誉的事情,他是用不着做的,这个小侯爷,所作所为,无外乎吃喝嫖赌;最好醇酒与美少年……典型的二世祖罢了;更何况,就是这二世祖的日子,青小侯爷,也未必还能过多久。
曾经想过,即使行刺青郡侯青缙失败,也不过一死。而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在小侯爷这里败露,却从未想到过……小侯爷如此成竹在胸,想必对付他,已经有了绝对的把握?他自己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怎么可以牵连到月光?而小侯爷对月光……是否已经加以控制?
那么,此时要做的,是借着夜色即刻遁走,去镖局寻人之后再做打算;还是就在此扣下小侯爷,拿他的性命交换月光?
辛锋寒心乱如麻,面上的表情便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不说话,看来我是说对了是吗?”
青岚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暗暗松口气,慢悠悠地又道:“锋寒,你以为我真是要对你们不利吗?若真是如此,我也不必等到现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再来和你说这些事了。”
少年一震,抬头,看看桥栏上的青岚,夜风轻拂、衣袂飘飘,衬着月色水色,这位小侯爷此时已经没有了方才观音般的端肃难以接近的感觉,更加象一个谪入凡尘的仙子、水面上初放的新荷。
青岚忽然从桥栏上跃下。两人本来相距很近,如今青岚更是直接站在了辛锋寒的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尺,呼吸之声相闻。
“锋寒,你仔细看看我。”青岚仰头,直视他的双眸。
辛锋寒一惊,才要后退时,手却被青岚拉住,轻轻抚上了她的喉。辛锋寒心中暗骂她无耻,却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躲开。也许……是为了控制她交换月光,的方便吧?
“锋寒,难道没有发现么?我是没有喉结的。”
青岚近乎幽怨的眼神,让辛锋寒为之一窒。青岚的形貌,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面象细说起来,确实是偏于阴柔了。可喉结的事……居然没有人留意过。毕竟,小侯爷的身份摆在那里,谁会怀疑她是个女子?就算注意到,也不过当她是发育过缓;或者,还会笑她一声:果然是太监的儿子吧?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辛锋寒回神,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恶狠狠”地注视她。
“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说,青岚,其实是一个女子罢了。”
“什么?”辛锋寒瞠目结舌。
青岚秘密出口,心中一片轻松。
她今夜这样做,是打定主意要改变辛锋寒和她之间的关系了。
也许小侯爷可以忍受身边跟着一个不忠心的侍卫日日冷嘲热讽,她却希望自己一天天能够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她不能在这个世界上一个靠得住的人都没有。虽然小侯爷身边的流丹,看起来也是个聪颖而忠心的丫头,但是,因为她和小侯爷太熟悉了,青岚便不能都指望她。青岚希望,她“改变天下”的旅途,从拥有自己的班底开始。
如今,辛锋寒,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选择的第一个要攻克的目标。
辛锋寒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小侯爷青岚是一个女子?是开玩笑吗?还是要骗他?可是,用这个来骗他,也太儿戏了吧?谁能相信?
“你,你是小侯爷找来的替身?”
青岚垂头莞尔。替身?亏他想得出来。不过,似乎那会儿她是提到过世间是否有容貌姓名全都相同的人。
好在月色比起方才来,已经朦胧了些,她又垂了头,不必担心辛锋寒看见她的笑。
青岚敛敛神,悠悠长叹,“何尝有什么替身?就知道你不信我的女子身份。不过话说回来,世间事,从来多妄谈,很多事,就是眼见,也未必是实吧?”
辛锋寒皱眉凝视着她,似乎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
青岚不再开口,回身依在桥头,临风默默。
或许真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不同,导致同样的事物,看起来大不相同。方才明明青岚做了很多女子的举动,折花洒花、媚眼横斜,偏偏辛锋寒从未将她同女孩子联系在一起;而现在她不过是临风而立,只看那背影,却是越看越是纤细曼妙,分明一个二八美人,如何能够错认了须眉男儿?
辛锋寒有些茫然,他真的一下子被这个消息震晕了。要说相信吧?青小侯爷恶名在外,家里又现放着一个“鸣鸾苑”,谁家女子担得起这样名声?就是朝廷里的法例,也没有女子当官一说,而这位小侯爷,却是正六品的御前侍卫,就算是买来的虚职,难道这样欺君的事情她也敢做吗?若说不信她的话……眼前的女子便是明证,方才他也碰触过她的咽喉,温润细腻的触感,现在还残余在手中……
辛锋寒忽然一震,将自己从联翩的浮想中解脱出来,正色问青岚:“小侯爷这话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就算是真的,不知道小侯爷和属下说这些,又是什么缘故?”
青岚早已酝酿了半天情绪,这时听见辛锋寒问她,便慢慢转过头来,脸上泪痕宛然,正是粉痕白露春含泪,梨花一支犹带雨。她注目辛锋寒良久,方道:“青岚今日所言之事,已是杀身之祸,然而青岚计无所出,只得来求锋寒相助了!”
她话一出口,人已经盈盈拜了下去,唬得辛锋寒连忙拦住,只问:“到底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