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_75

  “如果你死了,”
  “末羯人一个都活不了。”
  宋明晏像是在忏悔一般地喃喃说着,没有条理也没有逻辑:“我坏透了,我做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恶事,那人的血可真难喝……允央哥,太傅,父皇……他们都不会原谅我的,我猜你也不会,可我控制不住。”他抓着床沿的手一点点探向哲勒,在碰到对方手腕裸露的皮肤时仿佛触火般陡地停止,再开口时青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哲勒,我饮了你的血,立过誓,我是只属于你的金帐武士。我效忠你,你庇护我,这是你说过的,我都记着。你不叫我为你战至血枯命竭,我都听你的,你叫我适可而止,我也都听你的……但你如果死了,我要去听谁的呢?”
  哲勒听出了宋明晏声音里的无尽茫然,他像是一只险些丧主的小猎犬,蜷缩着,从喉咙中发出委屈的呜咽。
  “……答应我。”
  “什么?”
  “你并非孑然一身,你有在乎你的人,不要再独自涉入险地,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宋明晏终于抬起头,他在哀求,“答应我。”
  夏夜静谧,巡逻的脚步已经远去,帐中的炭盆发出噼啵细微响动,哲勒轻轻地将尾指搭在宋明晏的手背,接着是掌心。
  “我答应你。”他答道。
  图戎英勇不世的金帐武士跪在他主君的面前。宋明晏死死咬着牙,忍了多日的泪水一滴一滴砸进床上的狐皮里。那是他极尽压抑,只有哲勒才能听见的哭泣。
  他不是无坚不摧的阿明。
  在一切都收拾好了之后,图戎开了宴会。北狄和辛羌的贺礼堆成了山高,兀涅昆还叫使者旁敲侧击起了这位草原之王的婚事,被哲勒三言两句给打发了回去——哈米尔已定了世子,要论婚,也该是孩子们之间定下一桩亲才对。只不过这会的哈米尔一听见将来要娶老婆就涨红了脸,抱着自己的木刀一溜烟地跑了,谁也不晓得男孩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哲勒的伤没好透,酒都叫宋明晏给挡了。宋明晏也是如今被传唱的英雄豪杰,他每亮一回空碗,场中便叫一声好。男人们朝他敬完了酒,接下来便是姑娘们敬,未嫁的女孩们红着脸同他碰一碰碗,还没喝上一口自己便醉了。只有一个姑娘朝他敬酒时没有笑。
  “苏玛。”
  “我要成婚了。”女孩拿着酒碗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一个戛然而止的梦,“是烈狼骑的什长,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宋明晏有点头晕,他扶住太阳穴看向她。
  “末羯突袭王帐的那天,是他把我平安送到了后方。”苏玛眉宇间有点哀凉,“你是图戎靠得住的好武士,却不是姑娘们能靠得住的好男人。”她朝宋明晏一碰碗,“就当是我的婚酒,你喝了吧。”
  宋明晏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对不住苏玛,此时却有种压抑不住想要道歉的冲动,是一只手拦住了他。哲勒就坐在他身侧,夜幕下没人会注意映在火光之外的动作,哲勒轻轻握住了宋明晏那只没捏着酒碗的手。
  宋明晏深吸一口气,冲苏玛从容微笑起来,轻声道:“恭喜你。”
  少女扬脖饮尽,和宋明晏同时亮碗。
  宴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虽说主角是汗王,但进行到此时,有没有主角也没什么要紧了。大伙再编不出什么名目来灌宋明晏,目标便换了别人,人们对汗王的瞩目度还及不上正在场中吹牛的戈别白脸等人。宋明晏倒觉得这样挺好,好极了,是他这一年中为数不多的顶好日子,他刚想说点什么,没想到反而是哲勒先开了口:“回帐子么,我有事要同你说。”
  青年得顿一顿后才能有所反应,他乖顺地点点头,和哲勒一同起身,悄悄向后退去。他这会意识迟钝得厉害,连自己的手还被哲勒握着都没察觉。二人差了半肩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快要到金帐时哲勒的脚步微停了一停。
  他看见了宋明璃。
  宋明璃也看见了他,看见了自己的弟弟和二人牵着的手。她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反而朝哲勒行了一个东州的家礼。哲勒朝她点点头,和宋明晏继续朝前走去。
  这些宋明晏都不晓得,他一回到帐子里便咕哝了一声难受,去取了一碗酽茶喝下也不见好,好在他还记得哲勒找他有事,便回头笑了笑:“什么事?”
  “未开战之前我便同你说过,等安顿下来,我便开始着手送你姐姐回东州的事。昨日我同你姐姐说过了,她说她想去瞧瞧觚北,若水土好,就在那里定居。下个月初便出发,穆玛喇去送,他很稳妥。”
  宋明晏点了点头,坐到了哲勒的面前,漫不经心的道:“那以后我们俩去看阿姊好吗?”
  “好。”
  宋明晏听见哲勒这声答复后突然回过了味,他晓得自己刚刚的那句话是失言,是醉了酒的胡说八道,可哲勒偏偏答了一声好。宋明晏不由得怔怔地去望他,哲勒的眼底清醒得很,他答道:“昨天我还同你姐姐说了我俩的事。”
  交握的手。酒。还有家礼。
  “她都知道了。”哲勒将宋明晏搭在颊边的一缕头发帮他撩开,“她是个好女人。”
  宋明晏嘴唇有些发颤,他几番努力也克制不住,最后干脆一口咬住了下唇:“我是个自私的人。”
  他和他总没有时间这样促膝说话,不是因为哲勒的难相处,而是因为宋明晏他自己。
  “我胆子很小,我一直在害怕。”宋明晏低低地说,“哲勒……”
  他喝醉了。
  “宋明晏。”
  他是异族人,但早没有图戎人将他看做异族人,他习惯了驰骋,游牧,射猎,图戎人都叫他阿明。只有哲勒会这样喊他。宋明晏眯着眼睛努力想分认哲勒的所在,对方又抓住了他的手。
  “哲勒……”宋明晏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带着一点委屈,“我一直怕你讨厌我。”
  青年醉的厉害,他是功臣,是身份高贵的金帐武士,今晚每个人都向他敬了酒,可他在哲勒面前依旧像个当年一无所有的少年。眼前不断出现着少年时的巍峨宫宇,亭台花木,他仅剩的神智不断提醒着这些都是幻境,只有掌心交握的热度是真实的。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哲勒反问,他看到宋明晏因为醉意双眼蒙上的薄薄雾气,对方开口,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我梦见你了。”
  “我第一次梦见你,我是吓醒的。”宋明晏无意识地回扣住哲勒的手指,声音小小的,“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我怕你看出来。”
  “错事?”
  “对,错事。”宋明晏被酒气冲散了神智,仿佛陷入更深的幻境里。哲勒看着他,青年抿着嘴,他这副表情不像是现在胸有成竹又游刃有余的宋明晏,更似回到了他十七八岁的时候。那两年他面对哲勒时总是这样,带着欲言又止的压抑,偏偏眼睛依旧温软得如同一只无害的兔子。
  “我梦见我对你……我觉得那是错事,你会看出来的,你的眼力那样好,高空的翎雀都能一箭贯目,你会看出来的。”
  每一天都过得痛苦,他觉得自己不正常,居然会对他敬若神明的主君生出可耻的欲望,他害怕自己哪一天就会将幻梦变成现实,最终选择了逃避。
  哲勒隐隐回忆起了一些事:“是那个冬天?”
  宋明晏没有说是或不是,也没有点头摇头,他只是接着哲勒的话说了下去,“我不敢见你,就去支离山猎银狐……”
  冬天的支离山大雪封径,就算是最有经验的老猎人也无法保证能在山中全身而退,说是猎狐,其实他明白自己是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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