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一六一章 公堂
这简直是神来一笔, 大堂上的肃王和敬王都忍不住重新拿眼打量。
柳香兰愕然看着顾瑛, 忽地冷笑一声, “夫人好利的一张嘴,早就听说有些内宅妇人面慈心狠, 你不愿认下我腹中孩儿也就罢了,何必另提什么一个月两个月的说辞,净往我身上泼脏水。难不成这段时日哪个男人近了我的身,我自个还不清楚吗?”
她笃定眼前之人年纪轻面子浅, 不敢当着众人面和自己讨论这些露骨的内帷之事。更何况怀孕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民间药堂医铺里就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也不见得拿捏得精准。
顾瑛顿时笑了出来,面上落落大方丝毫不见局促, “既然这样……那就请柳姑娘随我家去。忘了告诉柳姑娘,扶脉针灸是我们顾家的家传。若是让我再仔细探看,连你哪天受孕我都能推算出来。从前在莱州乡下时, 我还亲手照看过十几位孕妇, 个个生下的孩子都结结实实。”
场中一片安静无声, 顾瑛的态度也越发诚恳, 比平常女子略微低沉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在公堂上响彻。
“……柳姑娘无需担心太过,到家后我定把你当成亲姐妹照顾。有什么吃的我先尝,有什么喝的我先替你试,一定会让你平安生产。这妇人十月怀胎就像瓜熟蒂落, 足月和未足月的孩儿一眼就分辨得出来!”
竟然是如此促狭的法子, 偏上头挑不出半点错处, 这样一弄谁也别想蒙混过关。敬王不由瞪大了眼睛, 肃王口中上好的蒙山洞顶乌龙茶一下子就喷得老远。
柳香兰脸上涨红,冷哼一声羞愤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夫妻两个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合起伙欺负我这误入风尘的可怜女子。你可知……当时顾大人曾慎重许诺过我,要给我天下独一份的体面,要风风光光的赎我出暗香楼。”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泛了红声音也见哽咽,“我把他的承诺当了真,却不是被你这个大妇拿来当猴儿戏耍的。到时候你得了贤名,我没了性命,告诉你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顾瑛皱着眉头打断她的话。
“柳姑娘这话说的实在蹊跷,你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不就是想进我顾家的门吗?如今我当着众人亲口许诺你进门,又保你平安生产,结果你却推三阻四一会儿一个说法,一会儿一个顾虑——”
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背脊挺直,神色似恍然大悟地陡然转厉,“……赶情你的目的不是进我顾家的门,而是想告倒我家夫君,坏他的名声让他从此颜面扫地啊!看你也是知书达理受过教化之人,怎么心思如此歹毒,到底是受何人主使?”
柳香兰被她绕晕了,怎么也想不通三言两语的话头怎么转到这里来了。
顾瑛把人上上下下又重新细细看了一回,不住摇头叹息,“枉你生了一张美人面,里头却是一副蠢笨心肠。这京城里平头正脸的姐儿多的是,我家夫君人品出众清隽文雅,家里也算小有资财,更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哪至于一朝见了你之后就撒不了手?”
说到最后冷笑连连,毫不客气地讥讽道:“像你这样心口不一的,论颜色也只能算中等,论脾性不够柔顺,论岁数早就过了二八好年华,论才学更算不上顶尖。几句不要钱盘拢客人的甜话就想哄着他赎你出楼子,只怕还很差了点分量!”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顾衡连京城里品貌出类拔萃一等一的女妓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你衢州一个出自乡间的老妓?
简直是打人正正打到脸上,还噼啪作响。今年已经二十有二的“衢州老妓”——柳香兰顿时气的一张粉面通红,脑子里也有些懵懵然。
她性子本来就有些目下无尘,长大沦落下九流,但是骨子里一直有一股孤芳自赏的傲气。加上本就算不上是伶牙俐齿的人,平日里靠的就是众人捧着哄着,哪里有过被人如此劈头盖脸训斥的经历?
满场的人俱听呆了,敬王收起眼中的顽笑,再一次重新打量顾瑛。
见这女子在众人前不闪不避侃侃而谈,气度从容镇定落落大方,寥寥几句就抓住了柳香兰话中的痛脚。单论这份胆识这份敏锐,即便是男人也少有人赶得上。哪里像别的女人,不管是苦主还是被告,一上公堂脚就先软了。
就象放在案上的琴弦,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弄了一下,在心底里发出极细微的铮铮轻响。
无人得见处,敬王一动不动的闭上眼睛,良久才慢慢吐了口气。勉强转开死盯着那妇人的眼,却又极其舍不得。周围的人影人声似乎都淡了,一片模糊当中只记得那女子无比明艳的红唇,顾盼生姿的杏眸。甚至宝蓝色的衣裳上,若隐若现的洋莲花纹都那么骄傲挺拔……
柳香兰心里有些着急。
从前在衢州暗香楼时,多少名人雅士要看自己高兴与否。做首小诗唱个小曲儿,就有数不清的人双手捧上银子。哪里知道碰上顾衡那个不解风情的人,几次三番的给自己甩脸子。如今碰到了他的老婆,竟也是个牙尖嘴利的角色。
她心里隐隐后悔,面上却丝毫不敢露怯。想起临行前那人的嘱咐和种种承诺,胆气立时又壮了起来。
竖起一双柳眉冷笑道:“我不过是提前说出你的夫妻俩的想法,你就敢当着众位大人的面倒打一钉耙,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今日不管怎么样,顾衡出尔反尔又有错在先。若是不给我一个像样的说法,我就敢把这件事闹到皇帝老爷面前去。”
不想这时候顾瑛却缓和了脸色,轻轻哂道:“说上天落下地,你所倚仗的只是我丈夫对你的许诺,且这份许诺还不知真假。暗夜漫漫,出你口入我耳,谁是谁非谁又说得清呢,所以我说你是个蠢笨的。”
顾瑛摇摇头瞅过来,“我要是你就干脆狮子大开口,说顾衡曾亲自许诺过,要休了原配八抬大轿迎娶你做正室嫡妻。如此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件事往下头兴许还有得谈……”
这本就是一场乌龙官司,顾衡说的做不得准,你柳香兰说的自然也做不得准。
离公堂七八丈远的地方容许寻常百姓听审,此时见一个色厉内荏,一个却是老神在在,发出一阵哄笑声后心里头自然就有一杆秤。
肃王斜着眼睛看向敬王,一脸的不可思议。似笑非笑了一会儿,最后用茶盏遮挡着嘴巴小声道:“这姓柳的女人脑子是不是有病,肚子里揣块肉就像得了尚方宝剑,逮谁咬谁!难不成衢州知府以为靠她把顾衡拽下来,贪渎银课案这件事就会到此打住?”
敬王却没有向往日那般寸步不让。
他眼角余光犹自扫着那片宝蓝近灰的衣裙,耳朵边犹听着衣裙扫在地上的沙沙声,心底像喝了老酒一样有些发烫。就言不及意地喃喃道:“这小地方的人坐井观天,本来就见识短浅……”
肃王奇怪地望他一眼,心想今天这个弟弟怎么如此大度,被自己这样拿话当面挤兑,竟然没有当场掀桌子走人?
肃王本来就不是十分细腻的人,心思一闪就过。远远看着场中人赞道:“原先听人说顾衡找了个乡下女子当老婆,我还替他觉得有些委屈。堂堂榜眼一表人才,多少京中贵女等着招他为婿,结果却都落了一场空。”
在军中当兵的汇在一起少不了要对人家的媳妇儿品头论足,肃王今日也犯了老毛病,“今日一见果然有些真本事,说话有条有理不怯场,骂人都骂的不带个脏字,长得也算有几分姿色。最难得的是性子里的这点泼辣劲果然对胃口,难怪让顾衡丢不下手……”
不知怎的这话让敬王有些听不惯,好似心中有什么不可触摸的地方被人无意间冒犯了。
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冷哼了一声,“人家那是有品阶的孺人,不是让你品头论足的青楼艳妓。当心你这话传出去,不但顾衡要找你麻烦,你口中那些所谓的京中贵女也会不依不饶!”
虽然没有正式宣判,但场上的形势已经是一边倒,顺天府尹就接着问些干巴巴的细枝末节,让底下书吏拿了纪要上来让二人签字画押,肃王也没有闲情继续往下盯着。
忽然想起前一的京中传言,说敬王的表妹——礼部侍郎周敏之的女儿周玉蓉就对顾衡极为倾心,还九转十八弯的请人过去提亲,却被人家一口回绝。这件事没人往外传,但周侍郎有事儿没事儿给顾衡穿小鞋却是真的……
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是一回事,但在大面上还是一团和气。更何况今天两个人是奉了皇上的御旨过来听审,更不能针尖对麦芒儿的冷眉冷眼。
肃王抻了个懒腰,好心情的轻声问道:“你的正妃人选还没着落吗,要我说选个差不多的就行了。家世、品性、相貌,一滴溜出来一大串儿,晃来晃去的长得都差不多。我要是遇到真心喜欢的,就和她老老实实过一辈子,再不出去遛猫逗狗……”
这二位皇子难得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说话,远远望去倒是一派兄友弟恭。
敬王心头却如同长了草,乱糟糟的没有头绪。有时候夜深人静时,他也想过自己将来的妻子是什么模样,大概就是像母亲周贵妃那样如钧瓷般精美贵重。
不管暗地再如何勾心斗角恨的心头滴血,明面上却连高声说话都不会。每天除了服侍丈夫,大多数的时间就用来梳妆打扮和人情交际……
母亲一年四季都化着浓淡适宜的妆容,在人前嘴角上翘的角度永远是一样的,走路时连腰身上佩戴的玉佩都不会随意晃动,完美的如同假偶……
敬王扯了一下嘴角,忽然发现跟自己一向不对付的王兄说对了一句话,京中这些高门大户养的闺女仿佛都长了一式一样的模样——面上再如何亲和有礼,骨子里却依旧是眼高于顶的矜持傲慢……
远不像站在大堂的那个蓝裳妇人,喜怒厌弃都挂在明丽的脸上,那份如烈日般的骄傲篆刻在骨子里。
在来之前,敬王曾经揣测过顾衡对于柳香兰的上告会如何处置,毕竟这样的男女之事,外人实在是说不清楚。没想到人家根本连面都没有露,直接把事情交给了自家夫人处置。
而这位顾氏也是个极有手段的妙人,抑扬顿挫先把人绕进圈里,最后奚落不屑激将齐上,生生将惯于迎来送往察言观色的柳香兰激怒,最后却堵得话都说不出来。
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像顾瑛这样把聪颖慧黠无比鲜活地呈在他面前,那种对丈夫毫不犹疑的维护尤其令人心折。顾衡,真的是一个让人心生妒忌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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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二章 反告
因为双方都没有过硬的证据, 顺天府尹就准备结案。
坐在这个位子上, 最大的本事不是明察秋毫决策千里, 而是仔细体察上意,把握住其间微妙的平衡——哪边都不能偏帮, 哪边都不能往死里得罪,谁知道最后坐在那把至尊椅子上的人是谁?
肃王虽然灌了一肚子茶,但是对这个马马虎虎的结果还算满意。眼下他正准备通过把衢州知府咬下来,再在背肋上给老二狠狠一刀。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 顾衡虽然不是最关键人物,但也是这条线上要紧的人,所以最好不能出差错。
他刚把腿肚子抬起来, 就见外面有心腹悄悄递了个眼色。
——那是放在外围的哨子,消息比里头要灵通些。肃王就假意伸展了一下胳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的坐了回去。
也准备起身的敬王正看得莫名其妙, 就见外头有衙役急匆匆的又呈上来一张状纸, 说工部虞衡司七品堂主事顾衡, 反告衢州柳氏攀污朝廷官员……
因为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 被告身份反转变原告。
顺天府尹揪着胡子感到有些棘手,关键是原告和被告后面的人他都不能招惹。谁知道深挖下去,后面会牵扯出什么要人性命的东西?
肃王重新接过一杯茶慢慢喝了两口,连眉眼也没有抬, “说来说去这是一桩案子, 柳氏拿不出证据, 看顾衡拿得出来证据不。左右无事, 不如咱们在这里继续听着吧!眼看天色也差不多了,快点儿审完,咱们好回去交差!”
顺天府尹一边抹着额上的热汗,一边悄悄瞄着敬王,见他脸上是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情。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稍稍定了心,就吩咐底下差役将人客气领进来。
毕竟没有最后定案前,顾衡是朝廷七品命官。而柳香兰虽然在江南一带薄有才名在外受人追捧,但究竟是在籍的下贱娼女。
顾衡今日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一身天青灰的细布长衫,腰上系了一条同色的丝绦。进来后朝堂上两位皇子请了安,又朝顺天府尹拱手作了揖,这才站在顾瑛身边微微一笑。
夫妻两人都是身材高挑之人,只这淡淡的相视一笑就透露出一股别样温情。一个清隽文雅,一个明丽大方,站在一处就如芝兰玉树一般令人赏心悦目。
肃王抖开折扇转头赞道,“倒是极为登对……”却见敬王连眼角都未抬,仿佛没听见自己的话语,一时大感无趣。
坐在椅子上的敬王悄悄挪了挪脚下的步子,在无人得见处皱起了眉头,心底莫名其妙有一丝怪异的不痛快。
自顾衡进来后,连话也未多说一个字。他却看见那蓝衣女子脸上陡放的光彩,里面是全然的信赖和爱重,在略显昏暗的公堂上简直炫烂得的耀眼。虽然只是抿嘴一笑,却给人一种这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外人绝对无法领会的感觉。
敬王没有空闲理清自己复杂的思绪,但从未象此时此刻无比希望那柳香兰说的话全数是真的。那样佼佼如广玉兰般明艳的人,更应该匹配一个才华卓绝身份高贵的男子……
顺天府尹照旧问了几句场面话,顾衡一一答了。
最后才侧转身子,垂着眼眸淡然问道:“柳氏,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也闹不清楚你为什么纠缠不放?不过这里是顺天府公堂,说的每一个字都要作为呈堂证供。若是事后查出有假,轻者笞杖重者流放,你可千万要想好了!”
柳香兰因为身份低微只能跪在地上答话,眼神微闪身形也瑟缩了一下,却忽然看见站在侧前方的两人袖子微垂,在没人注意的地方,男人把女人的指尖紧紧攥住。
柳香兰心头说不出来的酸涩和妒意,凭什么……这个处处不如自己的乡间女人,就能轻而易举的拥有一切我想奢望的东西?
她一咬牙,抬起头来时是一脸的决然不惧,“那日在驿馆里,大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如今只有老天爷才知晓。我既然敢到这里来,自然是指望有人能为我做主!若是不能给我个说法,我就带着腹中孩儿一同去死!”
顾衡意外看着突然强硬起来的柳香兰,仿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叹息了一声,“我这回奉旨出京身边带了几个得用的家仆,早早知道衢州的事多半难以善了,临走的时候特意向圣人上了一道密旨,请朝廷密派一位有阶官员与我同去衢州……”
肃王眉毛跳动了一下,不待顺天府尹发问,已经越俎代庖了,“怎么没听谁说起过这件事,那与你同去的官员是谁?”
顾衡双手一揖恭敬答道:“是五城兵马司新任指挥使郭云深,从三月十四出京城起我们就一直同食同宿。因为不清楚衢州的状况,为妨打草惊蛇,最开始他是以随行差役的身份随侍在侧。”
场中诸人的脸色开始极精彩的变化。
顾衡好像没看到一样,神情依旧谦逊无比,“得知这位柳姑娘将我告了,历数我不法种种。我莫名其妙之余只得到兵马司请这位郭指挥过来,不想就耽误到了这个时候……”
众人这才明白,这场不大不小的官司顾衡为何愿意让自己的夫人先上堂陈情——竟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真正证人到来!
这下肃王和敬王都倒抽一口凉气,谁都没想到顾衡还有这道伏笔。特别是敬王心中急转。他万万没料到为着衢州这桩隐匿银课的小案子父皇竟然留有暗手,竟私下里又派了要员同顾衡一路!
他老人家……到底在防着谁?
五城兵马司新任指挥使郭云深穿着四品武官服,生得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一点长眉凤目的姿容,但大步走进来时仍然有一股虎虎生威的气势。
他左右扫了一眼,略带不耐烦地道:“顺天府一天到晚就处理这些烂事吗,难怪坊间的治安如此之差。这柳氏不过一上不了台面的娼妓,性子上来信口雌黄,你们不一顿乱棍打出去,还在这里公然开审朝廷命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顺天府尹脸都绿了,奈何人家是手里有兵的四品指挥使,这口气只有勉强吞下,耐着性子往下问细节。
郭指挥使这回态度稍稍好了点,双手一拱昂然道:“原本圣人以为衢州只是有些小差,不想把事情闹大,想让我们悄悄的去悄悄的回。但又担心顾衡太过文弱不堪大用,就让我点了二十个兵马司的健丁在暗中一路相随,这一个月里顾衡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眼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