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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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蜜糕
屋里骤然静寂下来, 衬得气氛也陡生尴尬。
汪太太想起这段时日兄长的抑郁不得志, 自己私下里苦心经营十年的印子钱生意付诸东流, 一向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嫡亲妹妹与自己也有了隔阂,所有的不顺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小畜生。
顾衡无需抬眼, 就知道汪太太面上故作平静,心底里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
可怜自己在那场大梦中宁肯自欺欺人,生生蒙住自己的双眼也要留住这份少得几乎没有的母子亲情。不但对一反常态的汪太太全无警惕,还对其提出的要求百依百顺, 结果到最后断了自己的前程和生路不说,也让顾瑛所嫁非人含恨而亡。
从去年开始做的那些布置,顾家人应该是一无所知。但汪太太却神奇的把所有不幸的源头都安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不得不说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也算是一桩无可奈何的事情。
顾衡低头苦涩一笑,眼波里似乎泛起了些微柔和之色, 掩在身侧的双手却慢慢攥紧。
汪太太将他脸上的神色看得分明, 以为自己故作姿态的哀兵之策奏效, 不由心头大喜。干瘦长脸一下子放松, 透出淡淡的喜悦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更加哀婉无奈,“这么多年的隔阂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消的,如今我也不指望什么。你虽然长年不在我身边, 可我心里头还是时时记挂着……你。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明关心的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骂人话。”
汪太太想到悲处连自己都感动了。
“……如今我这副模样你也看到了, 一场小病就连床都下不了。这时候我才知道生老病死最不由人, 以往的种种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唉,我这场病也不知什么时候好,也许就这么去了也说不定。”
顾衡的眼睛一点点瞪大,似乎有些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好半天后才双手直摇吭吭哧哧地道:“太太青天白日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其实……我也不知道盐场到底挣了多少银子,那些分红全被祖母收着。她老人家如今看得我死紧,等闲不让我出门。太太若是想要,不如就找祖母要去吧!”
汪太太撑着身子等了半天见他不接自己的话,连寻常一句暖心肝的安慰话都说不出口,一张口就是这句让人噎气不偿命的话,顿时气了个倒仰。
合着自己温言细语说了这么一大篇,就单记得自己朝他伸手要银子。这话要是从这个门传出去,谁又担得起这个责?
顾家的那位老太太本就是乡间农妇出身,性情又专横又泼辣无礼,一个不对敢在街面上跳脚大骂,祖宗上下三代都被数落的干干净净,平白无故的谁又惹得起?若是知道自己惦记顾衡兜里的银子,只怕当场就敢给自己好大没脸。
于是她心头更加憋气,只得自己打圆场道:“我本来怕你年岁小胡乱花用,既然有你祖母亲自保管,我就无需多事了,用不着惊动她老人家。”
汪太太气弱地抚了抚胸口,“找你来是要说些另外要紧的事儿,如今我重病在身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利索。你们兄弟三人我也不好偏着谁,箱子里存的那些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时候就分作三份,给你们各自的媳妇儿留个念想……”
这话当然是空乏的笼络话。
汪太太省吃俭用存下的一点私房,以她的性子宁可带到棺材里也不会给顾衡留下。没听说那些似真似假的外室之言时,她对顾衡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厌弃,此时此刻完全可以说是彻骨的憎恨。
躲在一边的于嬷嬷见机忙端了个剔红漆红托盘出来,边说边笑道:“三少爷常居老宅,太太也不晓得你喜欢吃些什么,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些点心。看在太太一片慈母之心的份上,你……多少用一点!”
托盘上是巴掌大的一溜高脚如意折枝瑞果纹青花瓷碟,盛着桂花栗饼、赤豆猪油松糕、如意芝麻凉卷,还有一碟热腾腾似才出锅的玫瑰百果蜜糕。
糕点显见都是用心做的。
其中的玫瑰百果蜜糕是精致的江南点心,轻薄得如同几片西山红叶,从半透明的凝膏中可以清晰地看见暗藏其中的一颗颗软糯的红豆馅料。观之色彩缤纷异常,闻之鲜香扑鼻,让人一见之下就食指大动。
于嬷嬷殷勤地取过暖壶,重新沏了一碗新茶,然后躬着身子把点心一一布好,这才陪着小意劝道:“不是我这个当奴才的倚老卖老,往日里三少爷有些事情做得是有些过,这才惹得太太时常大发脾气。”
她悄悄瞄了顾衡一眼,捂嘴笑道:“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母子两个这性子像得出奇,都不肯轻易向别人低头。可如今你是要中举人中进士的读书人,这个孝字上头千万不能出错,传出去毕竟不好听……”
这番绵里藏针的劝诫极有水平,顾衡不由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望着被推到面前的几样点心,双眼一垂似乎在细细思索。
茶盏在夏夜里冒着腾腾的雾气,很快就盘旋升入屋顶不见了。屋子里除了刚刚熬好的汤药味儿,就剩下淡淡的茶香。
汪太太想看又不敢看,一颗心险些提到了嗓子眼,又不敢现出太多痕迹。只得用帕子虚虚遮掩着,用眼角余光暗暗瞟着顾衡修长的手指,急切的期望他将那些点心片刻间就吃得干干净净。
顾衡却不知为什么陡然一顿,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一揖,腼腆道:“多谢太太费心,我今日还有两篇文章没读。可容我将这些点心一样拣一块带回去,晚上读书时当宵夜用,定不会辜负太太的好意。”
汪太太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方慢慢点头应道:“读书自然是要紧的事儿,千万不能耽误。那就让于嬷嬷把这些点心给你包好,多少要用些。无需节省,明日我再让厨房给你重新做新的。咱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几道精细点心还是供得起的。”
顾衡猛地抬头,眼眸中闪动着水光,似乎是几滴晶莹的泪水。却只是深揖到底,低低应了个“是”,仔细听时声音里还隐隐含有哽咽。
于是汪太太心头大定。
示意于嬷嬷拿了一只大红底填漆杉木提盒将桌上的点心全部装好,和颜悦色地嘱咐道:“你……每日给老太太请过安之后,就到我屋子里来说会儿闲话。我如今正在病着精神不济,等好了再亲手给你做几道吃食。”
顾衡再次深揖到底,提着装了点心的食盒恭敬退出正房。
屋子里虽然掌了灯,外头却还有些许未收尽的日光。透过院子里茂盛的树枝树叶,在青石地面上拉扯出光怪陆离的黑影。被带着腥味儿的海风一吹,张牙舞爪像是从地狱深处攀爬出来的厉鬼。
莱州城因为紧靠着海边,即便是六月底的盛夏树下也有一股子难得的阴凉,此时这份阴凉却让人感到冷飕飕的。
于嬷嬷看着那袭竹青色长衫在影壁一闪就不见了踪迹,这才慢腾腾地敛了脸上的殷勤笑意,拍拍身上的尘土到正堂回禀。
“我仔细打听过了,咱家这位三少爷从前最喜欢的就是玫瑰百果蜜糕。我在里头放了一点阿~芙蓉的干叶。这东西也没什么大的妨害,只是让人不知不觉当中喜欢嗜睡。用的时间久了,才能察觉出害处……”
汪太太自从听了那则流言之后,心头就像揣了火。虽然没日没夜地诅咒顾衡早死,但毕竟没有真正亲手加害过人,不免有些惴惴,“你看他……是不是起了疑心,要不然怎么不在我的屋子里用那道点心?”
于嬷嬷胸有成足的劝解道:“太太无需担心,刚才我已经叫我们院子里的小莲过去盯着了。就说太太一片慈心,让她仔细看看三少爷到底喜欢用哪样点心,明日好再吩咐厨房里照做!”
汪太太满面笑容,“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其实我也不想闹出太大风波。只想他老老实实地错过这一回秋闱,让我的徔哥没了灾星挡路,顺顺当当的榜上有名,我就对菩萨感恩戴德了。”
汪太太信心满满地靠在大迎枕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却忘了顾徔已经参加过两次秋闱,而顾衡今年才是第一次参加秋闱,这中第落第之说实在是有些牵强。
于嬷嬷是旁观者清,但为了两个孙子的前程却不愿捅破这层纸。在她想来,今日自己为太太做的越多,他日太太的回报就越丰厚。偌大中土,中个秀才容易,中个举人也算可得,中个进士那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
顾衡从小在乡间长大,纵有几分小聪明也是有限,考上秀才已经是老天庇佑,若想举业有望无异于天方夜谭。相反顾徔已经是第三回 上考场了,资历丰富经验老道,这胜算怎么也要大一些。于嬷嬷这才一咬牙,把全部的赌注都押上了……
主仆俩正在小声惬意谈笑,就听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丫头小莲匆匆进来禀道:“三少爷提着那盒点心在游廊口停了一会儿,好似忽然生了兴致,在那几株开得正好的凌霄花下停足观赏,恰巧遇见新来的奶娘抱着珙哥在园子里消食。珙哥闹着要吃点心,三少爷就把那个食盒递给了奶娘……”
小莲是今年才提上来的二等丫头,头一次接受这种盯人的任务,恨不得把自己所闻所见全部清清楚楚的说出来。刚刚讲到这儿,就听汪太太喉咙里发出一阵咔咔剌剌的奇怪声音,脸色变得煞白不说,人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于嬷嬷赶紧上前将人抱住,汪太太死命拉住她的手,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吐露出几个字,“莫让……珙哥吃点心!”
于嬷嬷也是骇得手脚发软,怎么也料不到还有这个巧宗。
顾不得手臂被汪太太抓破了皮儿,立马转身往园子赶去。珙哥将将才大病一场,面上虽然好了里子却是虚的。那道玫瑰百果蜜糕掺了阿~芙蓉的干叶,大人吃了不过嗜睡一场,小儿吃了只怕后患无穷。
好在园子和正房相距不远,于嬷嬷紧赶慢赶的推开房门,正巧看到珙哥洗净了手,正要拿那块玫瑰百果蜜糕。她一个箭步上前,就将点心碟子连同大红填漆食盒一股脑地夺了过来。
房里正在侍候的丫头和奶娘齐齐瞪大眼望过来。
于嬷嬷才后知后觉地干笑一声,抹了一把头上的油汗道:“太太早就吩咐过,不准在饭后给珙哥喂东西。他的……他的肠胃本来就比平常的孩童弱,你们这些伺候的人也不知道精心些。”
于嬷嬷语无伦次的解释了几句,自己都觉得说辞太过勉强。正准备掩过去的时候,闻听音讯的小汪氏正好匆匆赶来,她搂着哭闹不已的儿子细细安抚,眼角余光就瞥见于嬷嬷紧抱着食盒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小汪氏本是脑瓜子转得极快的人,前后仔细一联想就猜到了事情的大概究竟。已经冒到嗓子眼儿的呵斥就咽了回去,后背上立时渗出一层密密的白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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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秘药
顾衡第二日再到汪太太房中请安的时候, 雕了卷草云纹的炕榻上干干净净, 已无了昨日那些精致点心的踪影。刚刚喝完红枣莲子羹的汪太太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翻转身子连一个字都懒得说。
于嬷嬷见状忙小声解释道:“听说你昨天一出正院,就把手里的食盒给了珙哥的奶娘。老奴说两句不中听的话, 一是你糟蹋了太太的一片心意,二是珙哥人小脾胃弱,加上前个儿他才闹那么大一场病,你把点心给他用, 不是爱他反而倒是害了他。”
顾衡忙站起身道歉,胀红了脸呐呐道:“我好久没见着珙哥了,在花园里见他长得玉雪可爱, 身边一时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就想起了这盒点心。全是我顾虑不周,还请……太太不要生气。
于嬷嬷站在一边仔细查看他脸上的神色, 见他一脸惶急不似作伪, 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幸得珙哥没将那些点心吃完, 不然家里又要请大夫了。不过三少爷这个爱给别人递东西吃的毛病, 可千万要改一改。”
她故意把敲打的意思说得严重,“二少奶奶是不知道这件事,要不然还不晓得怎么发作呢。珙哥前头服侍的那位奶娘就是犯了这种错,论起来还跟二少奶奶的娘家多少沾亲带故, 结果让二少奶奶提脚就给卖到北边苦寒之地去了。”
顾衡满脸愕然, 面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扎着手僵在当场, 好半天才哭丧着一副脸道:“家里的两个侄子侄女我本来就见的少, 他们伸手管我要好吃的,难道我还能冷着脸不给吗?这个话头若是传出去,别人不会说孩子不懂事,多半会说我这个当叔叔的冷心冷肠……”
汪太太怄得几乎吐血。
敢情自己精心烹制加了“料”的点心,最后还不知道落在谁的肚子里?她一轱辘爬起来却不知如何出气,只得口不对心地挂着一丝假笑应付了几句后,草草将这个害人精胡乱打发出去。
等人走远了,汪太太这才抚着隐隐生疼的胸口道:“看看,这就是我前世的冤孽,我不知欠了他多少,才让他托生到我跟前来讨账。昨天若不是你机警反应快,我的珙哥只怕又要生生受一番大罪!”
于嬷嬷也是心有余悸,“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巧,他这边前脚出去,那边新来的奶娘正抱着珙哥在花园里消食儿。按说平日里珙哥也不是贪吃的孩子,结果哭着闹着非要提盒里的点心。幸好我让小莲盯着三少爷的举动,要不然……”
汪太太脸色一点点的往下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目光渐渐阴冷起来,“你说……这个小畜牲会不会真被鬼神庇佑,怎么回回都让他恰恰好躲过去了?”
大千世界当中,的确有些事情玄之又玄。于嬷嬷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反正不能在点心里做手脚了,回头他再给这个给那个,到时候别正主没事儿,咱家里的人反倒伤了几个。”
这倒是有极大的可能。
汪太太心里乱糟糟的,揪着帕子恨恨道:“老天爷怎么这么不长眼,我只是想让这个小畜生错过这科科考,怎么偏生如此艰难?照这样下去,徔哥的好运道只怕要被他挤占得一丝不剩。你说我在菩萨面前舍了多少的香油钱,怎么却半分不随我的心意?”
对这种没有预料到的状况,于嬷嬷也是束手无策。
想了半天低声道:“实在无法就只有花大价钱买王神婆手里的秘药,虽说银子贵些但绝对管用。你还记得前面扇子胡同专管杀猪的胡老四不,去年过节时还给咱们家送过两扇猪肉的那个?”
汪太太点头,“上个月不是说他得急症死了吗?”
于嬷嬷撇了撇嘴,“那是面上的说法,他家的邻居说那胡屠夫喝醉了酒就喜欢打老婆。那也是个狠人,他老婆才三十岁就被生生打瞎了一只眼睛,左边的耳朵也打聋了,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儿。”
于嬷嬷左右扫了一眼,神神秘秘地道:“……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他老婆一咬牙就当了自己的嫁妆,悄悄到王神婆那里买了一副药,掺在酒里给胡屠夫吃了。”
汪太太立时精神上来,撑着身子问道:“王神婆那里怎么还卖这种药?再有这种私密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于嬷嬷抹了一下嘴得意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有些事情当中的曲折不好放到明面上来讲。衙门里的差役和仵作过来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卯寅丑。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天,最后定了人大概是醉死的。”
汪太太听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于嬷嬷又凑得更近了些,“那胡屠夫死了没有半个月,他娘子就把家里能变卖的全部变卖了,连锅碗瓢盆衣裳被褥都没要,自个儿张罗着嫁到远处去了。”
汪太太目光一阵闪动,沉吟道:“等会儿你到我这里拿点碎银子,到街口称一点焖猪尾和羊头肉,先到王神婆那里仔细打听一会。我认识她二十年了,只知道她会批卦祈福,还不知道她有一手制……那药的本事。”
于嬷嬷点头称许,叹气道:“本来这件事不宜让外面的人晓得,可咱家这位三少爷运道极旺,不得不想些格外的招数。我在铺子里悄悄使人拿的这几两阿~芙蓉干叶,时日久了终会被人察觉不好交待,不如给些银子到王神婆那里求一个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