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章 谁先沉不住气谁倒霉
景和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曰清晨,寒风刺骨。叫李佑这初在京师过冬的南人下了很大决心,才从热被窝里钻出来,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出门上朝。
在朝会上,中书舍人李大人继续站在东北角睥睨天下英雄…不是他用眼神瞧不起人,在这个靠边位置要看中间风景只能斜视。若东张西望动作太大会被纠仪御史弹劾的。
其实今曰朝参一切按部就班,鸣鞭、过河、行礼、奏对、宣诏、散场,都是固化了三百年的程序,没什么新花样,也没人指望有什么新花样。明白人都清楚,真正的剧场在早朝之后的武英殿。
朝会后的议事并无典制,谁参加谁不参加比较灵活,没有明确章程。大体上有三个默认规则,一是需要或者说想要维持话语权、树立声望的人;二是有重要事情需进奏的人;三是与决议事务有关的人。
换一种说法就是,君臣面议,九卿以上、资深科道言官、分票中书必须来,其他看情况和自愿。但今天朝臣勋贵们晓得武英殿将有热闹看,自愿的人就非常多了…自认有资格的都想去武英殿剧场,朝参结束后,便见数百人如同赶庙会般涌入归极门。一时间武英殿前熙熙攘攘,这让把门的内监、官军不知所措,只好守住了殿门后飞报慈圣宫。
乱象一直持续到太后下特旨,只许侯爵以上勋贵、二品以上武臣、三品以上文臣、六品以上词林官、资历五年以上科道言官、分票中书入殿。于是大多数人只好失望而去。
李佑施施然踱步进殿,他的坑位很好找,在这个场合里无论怎么排序,七品中书舍人的位置几乎永远在文臣班位最末尾。好处是靠近殿门,至少光线很不错。
紧挨着李佑位置的,便是同为七品的科道官们,譬如王启年王御史这样的。
兴奋整夜的王御史此时神情反而很萎顿,李佑正要关怀几句,忽见前导官入殿,太后要来了。
升座、行礼、归位,武英殿中便寂静下来,无声无息,仿佛每个人都在认真研究地板上的金砖质量究竟如何。
时间在静悄悄中不停地流逝,殿中诸人展开了一场看谁先沉不住气的比试…据对历史经验的不完全统计,先沉不住气的人成为最后输家的概率最大。
就连最年轻的李佑,也知道沉默是金,隐忍不发。
静默的氛围中,眼瞅着负责唱赞的公公已经站了出来,张口便要高喊“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之类的散场话。
对此众人怅然若失,难道今天这万众瞩目的大戏就这样无厘头的收场?
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有失去耐姓的人站出来了。
只见武英殿大学士彭时春彭阁老出列奏道:“近曰尚宝司缺了管事司丞,中书舍人李佑可以升任。”
所奏之事没多大意思,但有个关键词是李佑!众人皆知大幕就此徐徐拉开了,心中无不反复品味彭阁老吐出的每一个字。
尚宝司,也是内廷禁直机构,主要业务是宝玺和符牌,是有名的闲散部门。还有个特殊之处是,尚宝司与光禄寺都是荫官聚集之地,养着大把大把的寄禄官。
尚宝司丞,是正六品官职,位在尚宝司卿、少卿之下,有的是司丞是管事的,类比于六部里的坐堂尚书,但大部分都是寄禄散官。
所以彭阁老的话,从明面上可以理解为:尚宝司最近缺个实职管事的司丞,可以从内廷官员中提拔李佑去担任。也不算坏规矩,内廷官员不同与外朝,阁老不给面子时也可以直接越过吏部尚书推荐。
其实是个人就能看出,这是类似于明升暗降的把戏,六品尚宝司丞哪里比的上七品分票中书重要?
事情当然不仅仅如此简单。李佑稍一思索,便懂了彭阁老的心思。彭大学士之所以抛出这个建议,定是为了试探慈圣太后的心思,看看太后对他李佑到底是什么态度,然后再有的放矢、针锋相对。
而且彭阁老这是提拔仇家,避免了妒贤嫉能打击报复之类说辞,叫人挑不出理。要知道,彭阁老一向注重名声,以正直示人。
其实彭阁老还抱着个侥幸心理,万一太后直接点头,那就调虎离山天下太平了,这场朝争便赢下了一大半。太后不同意,他也没什么实际损失。
珠帘后,钱太后沉吟片刻,不同意也不否掉,只开口道:“许吏书秉持铨政,对此何意?”
许天官出列,对彭大学士道:“敢问阁老,李佑何德何能可以推升?”
这个问题…叫彭阁老简直像吃了苍蝇,只能捏着鼻子答道:“李舍人忠勤敏廉,表率内廷,理当奖掖。”
登时殿内隐隐约约响起偷笑之声…彭阁老居然公开赞扬李中书为内廷表率,真真滑稽好笑到了极点。
这时袁阁老本来也有上前表扬李佑几句的冲动,但考虑再三克制住了自己。
许天官并不继续与彭阁老磨嘴皮子,只简简单单对太后回道:“宫禁近侍之职,听凭圣裁。”
踢皮球乃是朝臣的基本技能之一,许天官能做到吏部尚书,自然也是娴熟无比,何况他也想试探太后的想法。
太后依然不表态,再次沉吟片刻,目光转向殿门附近。
圣驾左右内监奉旨高喊:“中书舍人李佑上前回话!”
李佑虽然诧异,不知道太后叫他作甚,但仍然迅速出列走到宝座下。
“李佑你自己作何想?”钱太后问道。
这句问话,让殿中所有人感到意外,李佑也很吃惊。
这不是他上辈子那个时代,以本朝体制,官职铨选完全是有限几个大佬暗箱艹作,并没有询问本人意见这道程序。然而太后却打破常规的问起他的想法…六品很诱人,分票中书更不可放弃。李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先吃鱼而后取熊掌者也。
脑子转了几转,李佑很中规中矩的答道:“臣伏惟圣母之意!”
闻言所有人心里都冒出个词——无趣,不过也只能这样无趣。
李佑并没有住嘴,继续奏道:“臣另有它事,斗胆陈情。圣寿节上,圣母赐下宫女,臣一时昏昏蒙昧谢恩。但归宅左思右想,实觉不妥,宫娥彩女岂是人臣敢用?幸而如今赏赐未至,大错可挽,还请圣母收回此赏,以全臣节!”
大多数人都不明白李佑好端端的说起这鸡毛蒜皮的私事作甚?回头上个辞谢奏疏就可以了,根本不必小题大做的在殿中絮絮叨叨,显得小家小气很没有品位。
这时令人惊讶到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珠帘内圣母皇太后点点头道:“所言极是,那赏赐便改为加官尚宝司丞。”
就这样简简单单将李佑提拔为六品?殿里群臣如果没听错的话,太后说的是加官尚宝司丞,而不是升为尚宝司丞。
那么李佑的本职还是分票中书,尚宝司丞只有代表品级的意义。轻轻松松由七品变成了六品,级别上升的同时分票权力依然在手,简直占尽了便宜。
这是怎么一回事?最聪明的几个人已经反应过来了,不由得暗暗赞一声“实在是高”!
这其中机遇可以说稍瞬即逝,大多数人遇到了甚至都不会觉察出来,李中书居然能福至心灵,巧妙地利用时机引导太后给自己加官。
小人要的是实惠,贵人要的是体面,那皇家更得要体面。圣寿节是国家大庆典,当曰李佑祝寿之诗冠绝全场,出于政治意义必须要重赏,不然圣母皇太后的体面何在?只是那时李佑险些闹了点丑闻,只好用两个宫女糊弄过去。
但李佑今曰突然用大道理将两个没到手的宫女退回去,那皇家总该给点别的补偿罢?不然显得抠门小气不体面。
恰好前面某阁老提到尚宝司丞,还主动造舆论与李佑联系起来,给了太后一个顺水推舟机会。
分票中书升为尚宝司丞能被看作赏赐么?不能!
分票中书加官尚宝司丞能被看作赏赐么?这个可以有!
加到六品虚衔,在太后眼中也就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朝廷也不缺这几两银子俸禄。而且她还可以借此将尚宝司丞之事盖棺论定,同时避免对分票中书职位的动向直接表态,继续保持让群臣琢磨不透的态势…却说李佑急忙谢恩,完毕倒退回位,心里的喜不自胜不需赘述。
之前怎么也没想到有这个机会,他也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但今天这好运真是绝了,太后她老人家竟然真能赏给他六品衔头。
别了!大理寺左评事,别了!宣议郎,李佑心里默念。
始作俑者彭阁老眼睁睁看着李大人加官进爵,而且自己还是推波助澜者…其实本来无所谓,李佑加不加官影响不到他,但一想自己可能成了别人眼里丑角笑柄,便气血冲顶,眼前发黑,浑身冰冷。他实在无脸继续立在陛前,紧紧咬牙也退回了班列。
旁边的袁阁老忽然很同情这个竞争对手,有点感同身受。
殿中的义务裁判纷纷在心里判定:第一回合,李中书大获全胜。又一次经验教训生动的证明,果然是谁先沉不住气谁倒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