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七章 一代天骄(中)

  马车在神道前停下,沈默下了车,回过身来,正想问问诺颜达拉,那些蒙古王公是不是已在陵前等候。却突然听到礼炮咚咚咚三声巨响,震得满山雀起雁飞。炮响后,八百名经过训练的草原歌者,低声吟唱起了《成吉思汗颂歌》:
  ‘我们平凡的子民,向你伟大英明的君主,主宰一切的大汗膜拜。请施恩于你的广大臣民,以应有的欢乐与喜悦,愿你赢得鼎鼎大名,传遍天下八荒。愿你的一生一世,享尽人间的天福天乐,我们全体庶民同声欢呼,愿我主大汗万古长存……’
  在这带着神圣之意的歌声中,沈默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神道迤逦向北,愈走愈高,成吉思汗陵便近在眼前,灰暗的大拜楼,恰如箭楼矗立山陵下,雉堞环抱的老城墙经数百年风雨,阴沉沉的斑驳陆离,此时路阴苔滑,白杨、青枫悲风飒然,更让人生悲凉之情。
  此时,一干蒙古王公,并他们的部属亲贵,黎庶百姓,上万人密密麻麻站在拜楼的平台上等候,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复杂,或是悲哀或是愤慨,或是心灰或是冷漠的,望着这些以胜利者姿态出现的汉人,气氛十分诡异。
  诺颜达拉见状,心中便是一沉,赶紧示意开始。礼赞官便扯着嗓子高声赞礼道:“大明天子钦差驾到,谨致祭大元圣祖皇帝陛下!”
  没有人跪迎,但包括俺答和汗廷的使者,都弯腰致礼。没有人敢显露不恭,因为戚继光的三万大军,已经把这座皇陵围得水泄不通。这是前来拜祭的各路使者始料未及的,因为在他们印象中,明朝向来以泱泱天朝,礼仪之邦自居。这种刀兵相加,武力胁迫的没品之事,向来是他们蒙古人的专利啊。
  沈默就是摆明了告诉他们,本督师专治各种不服,就算顾及场合,不立即发作,难道还能让你走出伊金霍洛?大明朝敢说不敢做的屈辱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看一看悉数弯腰的蒙古人,沈默便在随行文武的簇拥下,昂然走入场中,在左侧最上首站定。
  见所有该来的都到场了,一身盛装的诺颜达拉,便宣布‘查干苏鲁克大祭’正式开始了。
  蒙古人一年要数次祭奠成吉思汗,其中最隆重的一次,就是由元世祖钦定的‘查干苏鲁克大祭’。祭典由总管鄂尔多斯事物和负责成陵祭奠的济农主持进行,各部的头人都会来参加。
  在这祭典日之前数天,已经举行了朝拜者作布施献祭,嘎日利祭等数项仪式,为今日的大祭奠预热。查干苏鲁克的意思为‘洁白的鲜乳’,所以这一天祭奠的主要内容,就是用九十九匹骒马的奶子酹酒祭奠。
  按理,典礼应在辰时举行,但因为大雨延误了沈默的行程,不得不改在未时。这种从未有过的状况,是让蒙人如此郁闷的重要原因。
  但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以成吉思汗八白室主祭人,济农诺颜达拉为首的各部头领们,为溜圆蛋白马戴上白缎条,步入成吉思汗的金殿,敬献供灯、神香。而被精选出来的年轻处女们,会来到栓马驹练绳跟前,取九九八十一匹白骒马的奶装满宝日温都尔奶桶。
  然后众人出殿,在距离金殿九五四十五步远的地方,有一座青石祭台,名叫‘翁嘎日勒’,意思是‘天座’,祭台上是丈许高的鎏金铜柱,被称为‘神柱’,据说这根立在天座上的神柱,是可以通天的。少女们会用一种叫作‘楚楚格’的容器,从宝日温都尔马奶桶舀出马奶,赤脚走上祭台,请王公台吉们酹酒致祭。第一个致祭的人,还要诵读《酹酒祭祝词》。
  这次祭典的首祭人,正是沈默。
  这时,少女们正在把金质的奶桶,抬到离祭台九三二十七步的供桌上去。下一步,就该沈默上台致祭了。
  沈默则在临时围起的帷帐中,除下赤色的朝服,换上青罗皂缘的祭服。他的身边,是一脸忧色的陆纲:“大人,这样太冒险了。”
  “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沈默静静瞥他一眼。
  陆纲顿时语塞……按照钟金的提示,他今晨便来到了这里,找到了那个藏匿刺客的位置,但那个地点实在太特殊,又赶上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让陆纲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请示沈默。
  沈默却告诉他,做好万全准备,等待自己发令——竟不许事先排除!
  这让陆纲无法接受,因为它意味着,待会儿沈默要在枪口下走上祭台,虽然理论上,并没有射击角度,但谁敢保证万一呢?要是沈默让人给击毙当场,就算把场中的蒙古人杀个干净,又有何益呢?
  “看到外面那一张张仇恨的面孔了吗?”见他无语,沈默指着外头道:“人心最软,却又最硬,仅凭武力是压不服的,何况这些和我们打了几百年的世仇?”顿一下,他继续道:“看到他们,我就明白了,如果按照原计划,效果不会太好。”沈默嘲讽笑道:“但是,那些蠢货给了我这个绝佳的机会;既然他们那么崇敬成吉思汗,那我就让他们的圣祖,帮我说说话吧。”
  “可是……”陆纲还想劝。
  “没有可是了,”沈默轻拍一下他的肩膀,温声道:“当年师兄把你们兄弟托付给我,我便把你们当成儿子看待。你整日冒着生命危险,往返于敌我之间,以为我就不担心吗?我的心,无时无刻不揪着呢。”
  “叔……”陆纲的眼圈发红。
  “可是我还是会让你去,因为那是你的责任。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沈默的语调平缓,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道:“我大明儿郎,必须肩负起他对国家的责任,在这一点上,你我是没有区别的。”说着笑笑道:“我出去了,你也快过去吧,咱们都别耽误了差事。”
  “是!”陆纲肃容挺立,咬牙向沈默点了点头。
  一走出帷幄,沈默便成了所有蒙古人的焦点,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缓步走上了铺着红毯的神道,每一步都是那样的得体,像用尺子量过一样,不疾不徐,不偏不倚,缓缓的踏上了祭台,朝着那跟神柱大声唱道:“臣大明皇帝钦差沈默,仅以不腆之仪,聊布微忱,叩祭大元太祖灵前!”说完趋前一步,从供桌上拿起三拄藏香,就红烛燃着了,毕恭毕敬地供上成吉思汗庙号的牌位前,然后后退两步,在金黄袱软墩上跪了,轻叩三下头,接连又是两次——竟是行了三跪九叩的罗天大礼!
  见了这一幕,那些蒙古王公登时百味杂陈……明朝人说河套是他们固有的领土,但在蒙古人看来,这里乃是他们出生生活的家园,明朝人才是鸠占鹊巢的侵略者!就连那些已经内附的王公,也一样耿耿于怀,难以归心。
  但现在,看到沈默至诚至敬,恭谨侍奉圣祖太庙,以占领河套的一国宰相,三军统帅之尊,竟对前朝开国祖帝行臣子大礼。都不由深感天命无常,沧桑世变,似乎圣主于泉下享此蒸尝,亦聊可安慰,对沈默的敌视情绪,对被大明统治的反感,刹那竟消除了不少……当然,这不包括俺答和图们汗的使者,他们冷眼旁观,见沈默竟如此屈尊做作,不由深感此人之可怕。不过河套是俺答的地盘,跟图们汗已经没有关系了,他们正巴不得看着俺答和明朝两虎相斗。对他们来说,不论什么结果,都是很好很好的。
  但俺答的义子达云恰就有切肤之痛了。他的部落所在地托克托,正是明朝内迁之前的东胜卫,也是明朝宣称必夺的战略要地。所以不管是为俺答,还是为自己的部落考虑,他都感到无比的恐惧……这时,台上突然出了状况,让所有人收起心思,翘首看个究竟。
  原来按照流程,沈默在诵读完祭辞之后,应该起身接过钟金手中的‘楚格格’,酹酒向圣祖致祭,礼毕。
  然而人们看到,白衣赤足的钟金,已经端着楚格格站在台上老半天;同样念完祭词老半天的沈默,却迟迟不肯起身,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莫非这位督师,犯了羊癫疯不成?’众蒙古头领纷纷猜测道。
  眼见着沈默抖得越发明显,台下终于不再安静,响起了嗡嗡之声,沈默的侍卫见状要冲上去,却被祭台周围的蒙古武士死死拦住……他们达尔扈特部残留的勇士,要誓死捍卫祭台的神圣。
  就在双方眼看发生冲突时,却听凭空一声巨响,台上便起了烟雾。好在风一吹,烟雾就散了,人们就见沈默终于站起来,用一种漠然的眼神扫过场中,然后开始说话。令人无比惊诧的是,他口中发出的声音,与之前的年轻温润截然不同,而是苍老嘶哑却充满威仪。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说得竟不是汉语,因为绝大多数汉人都听不懂;但所有蒙人都听得懂,因为他说得是蒙古话……眼看着那些蒙古人由震惊到狂喜,然后纷纷下拜,还有人哭得淅沥哗啦,这让一干大明文武全都傻了眼。赶紧问他们中唯一会蒙语的鲍参军,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鲍崇德也是一脸的惊异,好半天才回过神道:“大、大人竟说,他是铁木真……”
  “我操……”素来文雅的郑洛喷出一声道:“这下玩大发了……”
  “大人都说什么了?”还是戚继光镇定,追问道。
  “他在骂那些蒙古人,”鲍崇德咋舌道:“骂得那个难听唉,说他们不肖,无能,把他的脸都丢光了,自己没有这种无能的子孙……没看把不少人都骂哭了。”
  哭声很快停止,蒙古人全都露出了虔诚的神态,仿佛在聆听圣训。
  “现在又说什么了……”众文武小声问道。
  “这会儿口气放缓了……”鲍崇德小声道:“说自己本不想管他们,但念在他们虔诚供奉,就连今年这么困难也没停止的份上,他还是不忍心,向天帝求得了一炷香的时间,利用这个汉人虔诚祭祀,与自己沟通的机会,附身在他的身上,给他们纸条明路。”他舔舔干燥的舌头,继续道:“他说世道有常,气数天定,蒙人的王气早在二百年前,就被那帮子不肖子孙败得差不多了,到现在已经彻底没有。所以才会有各种灾难从天而降,打击蒙人的生计。这时候,如果再执迷不悟,与汉人继续敌对,等待他们的,只有彻底灭亡一条路。”
  “娘来……”戚继光也绷不住了。
  “他又说,但天无绝人之路,蒙古人是不会灭亡的。”鲍崇德继续翻译道:“相反,还会过上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所有人将不再为生计发愁,都能享受到比汉人更好的日子……至于如何去做,我附身的这个人就是关键,只有他的脑子里,有通往天堂的地图,你们要顺从他,听从他的教诲,他是不会伤害你们的……”
  这时候,沈默……哦不,应该说‘成吉思汗’的神态变得严厉起来,大声咆哮几句,便仰头向后倒去,眼看要摔个正着,却被抢先一步的钟金一把抱住,紧紧搂在怀里。
  好在这时候人们的目光,都纷纷朝最高的金殿之上望去……因为据‘圣祖’所说,有人在那里埋伏了枪手,要置明朝督师于死地。
  “快,把那里围起来,不要放走任何人!”诺颜达拉惊惶的叫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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