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八章 射天狼(上)

  一行人从兵部出来,沿着安定门大街,到了城北兵马司一带,远远就看见就见城外地坛方向黑烟滚滚,还听到叫喊喝骂的声音,乱糟糟成了一团。
  “难道是蒙古人逼近京城了?”沈默心一沉,看一眼胡勇,后者立刻策马上前查问,不一会儿转回道:“不是什么蒙古人,是官兵冲进地坛,抢夺避难百姓的财物,不知怎么着了火,百姓就往城门逃,却又被守城的官兵拦住,不让他们进来。”
  沈默闻言默不作声的策马上前,待到近了,就见城门洞里挤满了京营的兵士,持着刀枪结着队,把惊慌失措的老百姓死死挡在外面;再看那些难民百姓惊恐的神情和动作,好像外面真来了鞑子一般。
  张居正在轿子里,看这混乱的局面,暗暗心焦道:‘出师不利啊,怎么一上来就遇上这种事……’他没和当兵的打过交道,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好在有会处理的,沈默点点头,李成梁便拨马过去,大声道:“哪个是头?!”问了两遍,没人搭话,他便马鞭擎起,猛抽起来,他那股牛劲儿,一下就能把棉甲给抽裂了,若打到脖子上、胳膊上,立马皮开肉绽。
  沈默早就派人去铁岭摸过底了,知道李成梁在巡按钦差的麾下时,实际上就是他的护卫长,时常要面对兵痞,震慑力极强,人送绰号‘李太岁’。
  “哎呦呦……”一片惨叫,七八个官兵遭了毒手,捂着伤处回头怒视:“谁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李成梁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猛打,几个官兵让他的煞气给镇住了,又看他身着高级军官才穿的山文甲,摸不清状况哪敢造次?只好抱头求饶。
  “不识相的东西。”李成梁拿马鞭指着他们道:“你们的头儿在哪?”
  士兵们赶紧四处张望,指着个想要脚底抹油的军官道:“那是我们千总大人。”
  那千户这才不甘不愿的走过来,朝李成梁唱个喏道:“这位上官,有何见教?”
  “不是我要见你,过来跟我家大人说话!”李成梁让开身形。
  其实那千户早看见沈默了,他也算个有见识的,知道这种大官一来,必然要多生事端,所以才想躲起来,谁知还是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跪地磕头道:“小得永定门千户马德,叩见大人。”
  “马千户,我且问你,”沈默沉声道:“外面来了鞑子吗?”
  “这个,似乎没有。”马德小声道。
  “什么叫似乎?!”胡勇咋呼一声道。
  “不似乎,确实没有。”马德赶紧纠正道……
  “那为何要把百姓拒之门外!”沈默厉声问道:“朝廷不是有明旨,允许百姓进城避难吗?”
  “大人也看见了,这么多人一窝蜂往里冲,”马德道:“怕有奸细混在其中,故而不敢放他们进城。”
  “这些人为何要往里冲?”沈默追问道。
  “这个么……”马德有些慌乱道:“小的就不知道了。”
  “嗯?”沈默眼一眯,胡勇和李成梁便一齐爆喝道:“说!”后者还把手中的马鞭,猛地甩了一下。
  “跟大人实话实说吧,外面有乱兵,在抢老百姓的东西。”马千户小声道:“上峰怕骚乱蔓延到城内,故而不许任何人进城。”
  “那好,我现在命令你,立刻撤开人墙,放百姓进城。”沈默不容质疑道。
  “敢问大人您是……哪个衙门的?”马千户才想起问他的身份。
  “我家大人乃礼部尚书,此次战役之副帅,沈部堂沈督帅!”胡勇大喝道:“还不赶快依命行事!”
  “这个……”马千户有些迟疑,他这个档次的军官,消息还没那么灵通:“咱还没听上头传达呢……”
  “现在就传达给你了!”李成梁却不跟他客气,刷得拔出佩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在这儿,没你什么责任。”沈默又道。
  “那好吧……”马千户心说,反正我就跟在你身边了,到哪也别想甩了我。
  伴着马千户一声令下,早就撑不住的守门官军,轰然让开了去路,老百姓便一窝蜂的奔进城来。
  沈默这时,已经和张居正上到城头,看着那些乱军正在为非作歹,大肆抢劫,甚至为了争抢财物,互相大打出手的。陡然遭难的百姓抱头痛哭、东躲西藏、呼儿唤女,乱作一团……恐怕俺答真来了,也不过如此吧。
  “这是兵还是匪!”张居正重重的拍打城墙,面色铁青道。
  “有时候是没区别的。”沈默轻声道。
  “要是这些人进了城,后果不堪设想。”张居正毕竟是个豪杰,不会被情绪控制,很快就担忧起现实问题来。
  “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叫援兵了……”沈默轻声道。
  “唉……”看着城外的兵像土匪一样,城内的兵却松松垮垮,若无其事,一水的兵痞做派,张居正叹口气道:“就指望这些人去打仗?”他现在觉着,杨博的话虽然不中听,但真不坑人,自己要被沈默给害死了。
  “我指望他们?那还真是嫌自己命长。”沈默却淡定道。
  两人正在说话,就听胡勇高声道:“大人,戚将军来了。”便见一员三四十岁、器宇轩昂、气度沉稳的军官,从城下快步上来,见到沈默,一个大礼参拜下去道:“督帅唤末将来,不知有何吩咐。”
  “现在城外有乱兵作恶,本官让百姓入城暂避。”沈默沉声道:“你且命人在城门前结阵,有百姓入城,放过,有乱军入城,格杀勿论!”
  “遵命!”戚继光领命下城,很快便把跟来的一百名部下分成两队,一半在城门口戒备,另一半在维持秩序,引导老百姓从阵型的缝隙间穿过。
  张居正见他只带了这么点人,还只投入一半堵城门,心说就算你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也不能只靠名气就吓住那些乱军吧。不由担心道:“是不是再派些人来?”
  “足够了。”沈默淡淡道:“兵不在多,在精。”
  张居正明白了,噢一声道:“原来,你的信心在他身上。”
  “只能算其中之一吧。”说完他的目光投向西面,面容冷峻的注视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张居正站在边上,不禁暗暗称奇,心说此人的气场,与平时竟截然不同,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一言一行皆是法令的气势,真看不出是那根官场老油条来。
  两人等了少许时刻,就见西面扬起尘土,一彪骑兵飞驰而来,仿佛一阵旋风,朝着城门方向席卷过来。
  张居正先是一惊,但看到那些骑兵都是明军装束时,才放下心来,问道:“这又是哪的兵?”
  “麾下骑!”不待沈默介绍,那些骑兵便爆出呐喊道:“奉督帅大人之命前来戡乱,尔等速速回营,有滞留着者杀无赦!”伴着喊声,这些骑兵便高举马刀,冲入了混乱的人群中,看到有当兵的就砍,有挡道的直接撞飞,便如一道无可阻挡的洪流,绕着地坛席卷一圈。
  “这也太残暴了吧?”张居正变色道:“上来就杀人?”
  “你仔细看他们的刀。”沈默轻声道。
  张居正定睛一看,原来是练习用的木刀,这才松口气道:“这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便见那些骑兵全都丢下手中的木刀,从马背上取下明晃晃的斩马刀,高高举起来,一齐爆喝道:“杀!”一股凶横之气砰然而发,横扫一切魑魅魍魉。
  那些乱兵显然被吓到了,在铁骑奔过来的瞬间,看着那亮闪闪的马刀,终于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丢下抢夺的财物,慌忙作鸟兽四散了。
  便有许多慌不择路,往城门方向跑来。张居正不禁暗暗揪心,道:“还是再派些人下去吧。”
  沈默却不动声色,只是朝下面的戚继光点了点头,戚继光一挥手,原先只是简单结长蛇阵的亲军队伍,转眼便组成了大鸳鸯连环阵!
  “胆敢上前者,杀无赦!”戚家军的喊声同样令人胆寒,紧接着兵器入肉声,惨叫声、哀嚎声,在城门洞中响成一片。
  虽然看不到脚下的情形,可听起来却倍加真切惨烈,张居正只觉着心惊肉跳,天旋地转,得扶着城墙才站稳,这跟他平时所处的,简直是两个世界嘛……“扶张大人下去休息。”沈默余光看到他的样子,下令道。
  张居正摆摆手,谢绝了他的好意,坚持扶着城墙站着。
  一盏茶的功夫,喊杀声小了。在城外骑兵和城内戚家军的夹攻下,乱军逃的逃、散的散,还有一些被夹在中间没地儿逃的,只能跪地投降。
  在李成梁和胡勇的护卫下,沈默和张居正从城墙上下来,但见地上伤者枕籍,哀声遍地,大都是被狼筅划拉的皮开肉绽,却没有毙命的。毕竟不是面对敌寇,经验丰富的戚家军将士,没有用锋利的武器招呼他们。
  再看那些戚家军将士,各个气定神闲,连衣服都没弄脏。张居正这下服了,道:“人说,撼山易撼戚家军难,看来所言非虚啊!”
  “小试牛刀而已。”沈默虽然嘴上谦虚,但内里还是很开心的,这时见戚继光领着一文一武两名官员,从外面快步走来,见过二位部堂大人。
  “哈哈哈……二华兄,”沈默朝那身穿三品服色的文官抱拳道:“久违了。”
  那文官面色微黄,颌下三缕长须,面容儒雅,气度从容。但与一般文臣不同的是,只见他身形渊渟岳立,双目如鹰如电,让人看了不由暗赞,好一位出将入相的镇国文帅!
  “下官谭纶参见部堂。”虽然沈默叫得亲热,那文官却丝毫不敢怠慢。
  “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沈默挽住他的胳膊,坚决不受他的礼,指着张居正道:“这位是户部张侍郎,号太岳。”说着又对张居正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谭纶谭子理!”
  谭纶很会为人,客气的行礼道:“久仰久仰。”
  张居正的脑子太灵光了,一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马上浮现一串信息:谭纶谭子理,江西宜黄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二十七年,有倭寇逼近南京城下,官员惊慌失措,将士怯懦不前,时任南京兵部郎中的谭纶,请命募壮士五百,击退倭贼,其善用兵之名,自此闻于朝廷。二十九年,浙江倭犯猖獗,谭纶受命台州知府,募乡兵千人,教以荆楚剑法及方圆行阵,严格训练,成为劲旅。之后便长期战斗在抗倭第一线,身先士卒、历经大战,功勋累累,官阶也扶摇直上。倭患平息后,从东南调往北疆,任保定巡抚至今。
  面对这位功勋卓著,还比自己早一科的前辈,张居正哪敢托大,赶紧行礼道:“久仰久仰。”
  两人认识了,沈默又指着一员大胡子,红脸膛的大个子武将道:“这位说起来,和太岳兄更有渊源了,”说着一拍他壮实他壮实的肩膀道:“尹德辉,你们那一科的武状元!”这也是他在南方的老相识,与谭纶一起调到北方的尹凤,现任保定总兵,那支骑兵便是他的麾下。
  张居正其实是不认识他的,但还是很热情道:“年兄……”
  “不敢当,”尹凤咧嘴笑笑,站在一边不说话。
  简单的介绍完了,沈默望向谭纶道:“子理兄,这场兵乱?”
  “唉……”谭纶叹息一声道:“不瞒二位大人,各路军镇问警讯后,皆是仓促出师勤王,未及携带粮草。从出发到现在,长的有七八天,短的也有五六天,都早就断了炊……而且现在初冬,部队也缺少御寒的衣物,每天都有人冻出毛病……”虽然奉命平乱,但他毕竟是各路诸侯中的一员,要先给这些军士减罪。
  “圣上不是颁诏犒赏援军了吗?”沈默望向张居正道。
  “户部移文经返,确实迁延了数日,”张居正道:“但已经把军需配给了兵部,前天就完成交割了。”勤王军队已经达到五万,为了备齐这批物资,张居正是绞尽脑汁,费尽周折,能在几天之内凑齐,已经是个奇迹了。只不过他这人说话得体,只道是文移费时了,绝口不提困难二字。
  “兵部倒是下令了,让各军到光禄寺领取军需,可每日只给一天的口粮不说,粮食掺的沙子比米粒都多。”谭纶接着道:“更离谱的是,下发的棉衣棉被,且不说大小合不合适,单说面料一扯就开裂,里面竟用些烂草叶、破布头填充。”说到这,谭纶的面庞微微发红,深吸口气道:“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将士们满怀忠君爱国之心,驰援京城,竟被人如此对待,能不窝火,又怎能不出事?再有那唯恐天下不乱者一挑唆,难免拿老百姓撒气……”
  “怎么会这样?”沈默还没说话,张居正面色铁青道:“粮食是从广济仓里调出来的,被服是预备发给京营的,不可能有问题的!”
  “那些东西还堆在营里。”谭纶叹口气道:“张大人不信可以去亲自查看。”
  “我会的。”张居正知道现在不是追查这个的时候,点点头没再吭声。
  见又有一支部队,从城内开过来,沈默明知故问道:“兵马司的人来了吗?”
  “在,小人在。”一个胡子拉碴,发了福,眼睛小小的军官凑上来,陪着笑道:“小人兵马司指挥牛德华。”
  “牛指挥,我命你速速把这些乱军收监。”沈默沉声道:“立即恢复城门秩序。”
  “大人,我们是管治安的……”牛指挥为难道:“军队的事情,管不着吧。”
  “那就只能送镇抚司了。”沈默垂目道。
  “你可想清楚了。”张居正双目通红的望着,道:“锦衣卫插手的话,事情就通天了!”声音冷得让人打颤。
  兵马司隶属兵部,是知道一些内情的,牛指挥连忙投降道:“我们收,我们收……”赶紧下令把人都收押。
  沈默把他们叫来收拾残局,就是谁惹得祸事谁自己担,那些巡抚总兵的,请罪也好、要人也罢,全都去找兵部去吧。
  见这边事了,沈默看看左右,道:“先去戚将军营里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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