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小孩不过五六岁,怯生生的,瘦骨伶仃,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衣服上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还有一层黑色的茧子,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长宁盯着他看,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人类,而是一个吃人的洪水猛兽,那个将被揭开的真相,会颠倒她的整个人生。
陈世叹了口气,似无奈又似惋惜,他两只捏着那小孩的下巴,以不可拒绝的姿态强迫他抬头,语气却依旧像是情人间的低语,刻意压低的声音醇厚得像一壶醉人的美酒,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长宁,仔细看看,喜欢他吗?”
小孩眼睛含泪,惊惧地抬头,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托着下巴的那根手指上,像一只离了水,就要干涸得死去的摆尾的鱼。
他的脸在长宁面前一寸一寸地显露出来,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
长宁死死压下喉咙间的惊呼,脸上浮现出惊愕之色。
陈世仔细看着她的神情,像是被取悦了,露出了一个畅快的笑。
“你看出来了,是不是?我们两个长得很像。”
他们实在是太像了,每一寸肌肤,每一丝纹理,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神态举止,甚至是扭头的角度都一模一样,不论是谁一眼看去就能知晓他们的关系。
一瞬间明白了所有,长宁心口像被人猛捶了一拳,立刻低哑地咳了起来,红色的血丝顺着她的唇角蜿蜒流出。
陈世笑了起来,带着些意气风发和志得意满,怜悯地看着长宁道,“傻长宁。”
“他是我的儿子。”
“那么多个孩子里面,他是与我最像的。”
“长宁,”陈世又叫她,声音里含了水,眼睛中化了蜜,全世界就只看着她一个,温柔地,深情地,问她,“长宁,喜欢他吗?”
第2章
喜欢?怎么可能会喜欢。
长宁是个善人,可她不是个圣人。
长宁赤子心肠,看到街边的妇孺老幼都会心有不忍,京中衣衫褴褛的乞儿多数都受过她的帮助,可是,对着这个衣不蔽体的小孩,长宁实在是难以接受。
他只是个小孩,没做错什么,长宁知道自己这是迁怒,可是……
没有谁能坦然接受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
好不容易止了咳嗽,长宁闭上眼睛,让眼泪不要落下来,保持着最后一点体面,有些艰难地问他,“陈世,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没有孩子吗?”
她的声音极小,陈世却听到了,他笑容淡了些,漫不经心地看一眼窗外,平静地答道,“记得。”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在我为你的仕途铺路,甚至放弃了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后,这样对我。
陈世叹了口气,掸掸衣袖,耐心地劝道,“我记得。”
他说,“我们既拜了堂成了亲,便是夫妻一体,一荣即荣一损即损,这些,本就是你该做的。我虽记得,但你也不该用它来来邀功。”
他又说,“况且我陈家世世代代的香火百年的传承,宗祠里放着那么多的牌位,百年后都需有人供奉。你可以无子嗣后代,我却不行。”
“皇室自有无数的贤子孝孙日日供奉香火,静安寺里的长明灯夜夜不熄,可是寻常人家哪会有人这样惦记。”
“放心,”说着陈世换了语气,漫不经心地宽慰她,“那些人都只不过是些贱籍的女子,或者普通官女子,和你长公主的身份自是无法相提并论,不论何时,你都是我的发妻。”
长宁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白纸,整个人摇摇欲坠。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仿佛又回到了跪在大殿上求皇兄的时候。
大殿多冷啊,殿外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屋檐下挂着半尺长的冰凌,滴水成冰的时节,她在冰冷的石头上跪了一夜。
大郢有律,为防皇室宗亲祸乱朝政,天子三服以内近亲皆不得担任要职。
长宁是天子嫡亲的妹妹,太后的亲生女儿,先帝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大郢唯一的长公主,亦是当今圣上血脉最为亲近之人。
陈世做了驸马,日后他的儿子是正儿八经的王爷,依大郢律,他本当领一闲职安稳度日。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登科只等着在朝堂上大展拳脚,满腹壮志只能挥斥方遒,如今娶了她,却都落了空。
陈世终日郁郁寡欢寝食难安,却在她面前强颜欢笑。
长宁心疼他,怜惜他,不忍看他一身才华埋没,去求皇兄破例。
皇兄为她开了大郢的先例,不顾群臣反对,执意让陈世入朝担任要职,后来他一路通达官至尚书,成了无数寒门学士的表率。
而作为交换的条件,他俩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
可是如今,他领着一个小孩到她跟前,说是他的骨肉至亲,他们有着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血脉,甚至在他身后,还有“她们”,有许许多多其他女子为他诞下的子嗣。
多么讽刺。
眼泪划过眼角打湿了枕头,长宁终于清醒过来。
过往所有温馨的假象被打破,露出里面冷冰冰的真实,她朝夕相对的只是一张假面,陈世以温柔情深的模样骗了她,也骗了世人。
温柔是假的,深情是假的,朝夕相对的默契是假的。
都是假的!
“陈世,”长宁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欺君,皇兄不会放过你的。”
长宁努力收拢自己涣散的意识,竭力保持最后一丝清醒。生前的事已经无可改变,但她不想身后依然不得安宁,死后百年还要和陌生的枕边人相伴。
“我死后绝不入陈家祖坟,皇陵中有我父辈亲眷,那才是我归宿。”
陈世也不恼,依然温温柔柔地笑着,“这怎么行呢。”
“出嫁从夫,既然入了我陈家的门,就算是死了,那也是我陈家的人。况且——”他话音一转,“我祖上世代农耕,连个秀才举人都不曾有,如今有一位公主葬了进去,正好给我陈家光耀门楣。”
“而且——长宁,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呢?”他笑吟吟地说,“你不仅要入我陈家的祖坟,还要受我陈家儿孙的香火。”
陈世伸手遮住长宁的眼睛,语气悲悯,“我知道你没有子嗣心有不甘,不过别担心,长宁,咱们夫妻一体,我有的,自然也是你的,我散落在外的子嗣,自然也都是你的子女,你说是吗?”
“你这是欺君,是抗旨不尊,你……”
陈世打断她的话,低垂的眉目看起来冷酷无情极了,谓叹道,“长宁你又错了,你的好皇兄只说了不能有我们的孩子,可没说不能有我自己的子嗣。”
“我们陈家好不容易成了这大郢有名的望族,怎么可能因为一个长公主断了传承,你不能给我生孩子,我自然要去找别人,有的是名门闺秀愿意为我开枝散叶。”
“不过可惜了,”他轻飘飘地地看了一眼那小孩,“你诺大的公主府,还要空置几年。”
“不过也不用着急,”他温和地说,“圣上已经不年轻了,等新皇继位,众人都忘了这件事的时候,我自然会把他们都写上族谱,记在你名下,好和你作伴。”
长宁一哽,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眼前一阵发黑,死亡的脚步一步一步接近,长宁自知时日无多,却心有不甘。
他们成亲不过六年,这个孩子五岁有余,那他其他的子嗣呢,会不会有……
不愿带着疑惑离开,长宁压下所有情绪,只问了一句,“你的长子几岁?”
“哦,那个呀,”陈世好半天才从记忆的角落找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恍然道,“快七岁了,不过可惜是个女儿,不堪大用,如今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苟且偷生呢。”
果然,也许是已经心如死灰,长宁平静地想,快七岁,他们成婚不过将将六年,这样推算,那就是他早在得知仕途和子嗣只能取其一之前就做了打算。
可怜她还做着琴瑟和鸣的美梦,谁知却早就同床异梦了。
“那你当初为何要娶我?”长宁问。
“自然是因为娶一位公主足够体面。”陈世如善如流地说,“你是圣上嫡亲的妹妹,最受宠的公主,朝中谁敢不给你几分薄面,娶了你不知能给我行多少方便,何乐而不为呢。”
“那大郢有律,皇亲国戚不得担任要职,这一条你也早就知晓?”
“当然,不仅如此,我还知道长公主长宁喜欢清俊的少年,尤爱穿青衫的,微臣当年琼林宴表现得可好,长公主殿下?”陈世唇角含笑,弯腰,像当年一样,在温柔的春光地向她行了一礼。
“所以,”长宁声音苦涩地说,“你也早就想到我会向皇兄求情,以子嗣为交换换取你的仕途?”
陈世笑意盈盈,“长公主生了一颗仁心,最不忍见人伤心难过,自然会忧夫君所忧,愁夫君所愁,而圣上是个疼爱妹妹的好兄长,自然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长宁疲惫地说,“从头到尾,只等守株待兔。”
“长公主果然聪慧!”陈世擦干净她唇角溢出的鲜血,在额头落下一吻,笑盈盈地说,“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没办法,小人物汲汲营营而已,比不得长公主天生尊贵。”
“长公主安心去吧。”陈世遮上她的眼睛,温柔地说,“这浮生散日积月累之下虽是剧毒,但不折磨人,而是如坠仙境,长宁,这一世就当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吧。”
长宁固执地不肯闭眼,弥留之际抓紧他的袖子不肯松手,艰难地说, “我于你已经没用了利用价值,为何最后不能放了我,放我葬入皇陵!”
“我们是夫妻,自然应该生同衿死同穴,”陈世缱绻道,“长宁,等我百年后,我们合葬,睡在一个墓穴里,亲亲密密地葬在一起,下辈子也做夫妻,好不好?”
然而没人会回应他了。
长宁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气息全无。
陈世搂抱着长宁耳鬓厮磨,像是没感受到怀里的人逐渐冰冷的身体,小声地在她耳边说着话。
“长宁,以后我日日穿青衣给你看,陪你烹酒煮茶,坐在花藤下秉烛闲话,看着院子我们亲手栽种的花开,在雨前摘下,做成花枕,日日枕着花香入眠。”
“下辈子我只要你一个,你也只喜欢我,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再生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好,叫你娘亲,喊我爹爹。”
“你说好不好?”
……
长宁眼中的世界逐渐褪去,连陈世的身影都不再出现。满心茫然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穿着青衫的挺拔青年,虽然看不清眉眼,但长宁一见他就感觉安心。
那人并未靠近,隔着一段距离遥遥冲她招手,道,“长宁,下辈子可不要认错人了。”
说完背后一只手猛地推了她一把,长宁身体一坠,有些茫然地重新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当当当当!下一章就回到过去了,男主上线。
第3章
长宁眼前忽然一黑,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可是耳边却依稀又响起了六年前那场琼林宴的热闹喧嚣。
灯火如昼人声鼎沸,数不尽的琉璃盏琥珀杯,和着声声入耳的丝弦,在春夜的御花园里,缓缓揭开了尘封记忆的帷幕。
原来人死之前真的能看到走马灯,长宁朦胧地想,一切错误的开端就是这场琼林宴,从月色温柔下她亲手接过陈世的海棠枝时,一切都走向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如今是再让她看一眼,看看她身边曾经的亲人们,和人世间做最后的道别?
如果,如果再给她一个重来的机会,她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让身边亲近的人伤心难过。
如果她还有机会的话,长宁低落地想。
可是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耳畔甚至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小声担忧地问,“长宁?长宁醒醒,不过才喝了两口,这就醉了?”
“皇兄?”长宁呢喃着,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一直压着的委屈突然翻涌上来,眼眶瞬间就红了,但还是强忍着委屈,软软地又叫了一声,“皇兄。”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最希望的就是亲人能陪在她身边,那时就算有再多的不甘再多的不愿,她也能平静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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