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萧莨淡道:“天下之大,能被世人看进眼中的景致,本就极少。”
  “你说得对,”祝雁停低喃,“可惜我至今都未出过京,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是什么样的,萧大人,……你去过西北边境吗?”
  “没有,”萧莨的声音略低沉,“兄长十五岁随父亲出征,独留我在京中,照顾母亲和幼弟,我不会打仗,去了也是给他们添乱。”
  “没试过怎知不会?”
  萧莨微微摇头。
  祝雁停又问:“那南边呢?南边去过吗?”
  “南边,……乱得很。”
  静默片刻,祝雁停低下声音:“萧大人,你有否想过,……这天下要是一直这么乱下去,会如何?”
  萧莨的眸色黯下,不答,祝雁停也不再追问,天下一直乱下去会如何,他亦不知,他只知兄长想要那个位置,他也想站得更高一些,但之后呢……
  祝雁停的眼中有倏然滑过的迷茫,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道:“萧大人,很少有人愿意这么陪我闲聊,而不是客套地奉承我,多谢。”
  萧莨轻声提醒他:“你不必这般与我客气,也不用一直称呼我大人。”
  祝雁停低笑:“那我该如何称呼萧大人?”
  萧莨怔了怔,他二人俱未及冠,尚未取字,以名相称又未免过于亲昵了些,他一时也不知当如何说。
  “表哥。”祝雁停喃喃唤道。
  萧莨诧异望向他,祝雁停笑着解释:“你我二人俱是景瑞皇帝的后人,我唤你一声表哥,并无错处,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萧莨失神一瞬,终是点头:“好。”
  第8章 熠耀宵行
  两刻钟后,云消雾散、雨晴烟晚。
  暮霞已出,天际一抹胭色,带着雨过之后的潋滟。祝雁停收回目光,提醒萧莨:“表哥,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萧莨眼睫轻颤,不自在地点头:“好。”
  承国公夫人卫氏才上完香出来,正派人到处找萧莨,见到萧莨与祝雁停一块回来,略有意外。祝雁停上前,恭敬地与之见礼,卫氏亦客气地问候了他几句,这才彼此别过。
  走远一些,卫氏小声问萧莨:“你怎会认识了怀王府的小郎君?”
  “有过几面之缘而已。”萧莨淡道。
  卫氏迟疑看向他,似是想到什么,但见萧莨无意多说,便没有问。
  陪着母亲吃了斋饭,萧莨回去独住的寮房,房间在寺院西北角,有一处小院子,专供来这上香的贵客住,女客们的寮房则在另一处地方。
  房中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禅意,窗外种了棵银杏树,正值枝繁叶茂、翠绿喜人的模样。
  月上枝头,萧莨叫人点了灯,倚在窗边榻上看经书,心绪有些散漫,不经意间又忆起那人说笑时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模样,那双清浅带笑的眸子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
  待到灯芯炸响,萧莨才回神,轻闭双目。
  阒寂无声之时,窗外升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萧莨推开半边窗,蓦地一愣,不是灯火,是不知打哪里来的十数萤火虫,正在月下窗外漫天飞舞,如星光闪耀。
  祝雁停站在银杏树下,手里握着一截竹筒,笑吟吟地望着他。
  是月边星,亦是天上人。
  萧莨怔然,就这么不错眼地回视着祝雁停,直到那人笑语呢喃:“表哥,这些萤火虫是我特地给你捉的,好看吗?”
  不待萧莨开口,祝雁停靠近窗边,小声与他道:“你让我进去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萧莨做不出更多的反应,甚至一时间全然忘了要与他说什么,祝雁停便当他是答应了,手撑着窗台,就这么直接打窗户外翻了进去。
  萧莨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祝雁停,稳当当地将人接下,祝雁停跌进他怀中,抬眸轻笑:“多谢。”
  萧莨不着痕迹地将人放开,移开目光:“不用。”
  叫人送来茶水、点心和棋盘,俩人盘腿坐上榻,棋局摆开,祝雁停漫不经心地捏着棋子,心思并未放在棋盘之上,萧莨低眸啜了口茶,顿了一顿,道:“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你不也没回去,”祝雁停笑着摇头,“后山脚下的那座庄子是怀王府的,我今夜在那里歇脚。”
  “……为何这个时辰又来了寺院中?”
  “睡不着啊,”祝雁停懒怠地歪倚着身子,一手撑住脑袋,笑看向萧莨,“睡不着便出来四处转转,在后山上看到有萤火虫到处飞,就顺手捉了几只,我猜表哥你应当还没睡下,就拿过来给你瞧瞧了。”
  萧莨心念微动:“是你自己捉的?”
  “可不是,表哥以为是谁?我身边伺候的那个阿清,他笨手笨脚的,指望他还是算了吧,其他人我没带他们出来。既是临时起兴,自然得自己来,否则还有什么意思?”祝雁停一边说一边笑,映着火光的双眸中全是华彩。
  “你……捉萤火虫?”
  “不可以吗?”祝雁停说罢了然,“表哥是觉得我这样的身份,半夜不睡觉跑去山上捉萤火虫,有失体统?”
  “不是,”萧莨略尴尬地解释,“我只是,没想到而已。”
  “那表哥喜欢吗?”
  萧莨一怔:“什么?”
  祝雁停眼中笑意愈浓:“萤火虫啊,喜欢吗?”
  萧莨的眸色动了动,未有回答,祝雁停兀自说下去:“我倒是挺喜欢的,小时候没别的东西好玩,家中主母又不让我离开自己的院落,夏日夜里院子中时常有萤火虫到处飞,我就捉了想要养在屋子里,不过这东西难养活得很,不几日就都没了。”
  祝雁停喃喃低语,似感叹又似怀念:“表哥怕是不记得了,很小的时候,你还送过我一只萤火虫的。”
  萧莨愕然。
  祝雁停一见他神情便知他是当真记不得了,略遗憾道:“那时我约莫只有五岁,还是六岁?我母妃还在世,有一年夏日,宫中太后办寿宴,我跟着母妃去后宫吃宴席,你也随国公夫人同去,我们这些年岁差不多的孩子一块玩儿,你捉了一只萤火虫,见我喜欢,就送给我了。”
  小少年板着张脸,却一脸认真地说要把萤火虫送给他的模样,经年过去再忆起,依旧叫祝雁停眼角眉梢的笑意都变得格外柔和。
  萧莨一时恍惚,那么久远的事情,他确实已经忘了,记忆全无,如今听祝雁停提起,心下莫名地触动,更有遗憾。
  “后来……再未在宫宴上见过你。”
  “嗯,”祝雁停轻吁一口气,神色有须臾的怅然,随即讽刺一笑,“我母妃在那年冬天过世了,后来家中有了新主母,宫宴这样的场合,便再轮不到我跟着去了。”
  “……抱歉。”
  祝雁停不在意道:“无事啊,是我自个先提起的。”
  灯影幢幢,只余烛花劈啪作响,相对无言片刻,萧莨抬眸,静静望着祝雁停:“你还想要吗?”
  祝雁停一愣:“什么?”
  “萤火虫。”
  祝雁停微微睁大双眼,萧莨已然站起身:“走吧,时候还早,我们去外头转转。”
  二人出了寮房,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又转至后山,夜半山中蝉鸣已息、万籁俱寂,夜色漆黑,独一轮素月当空,映着他们脚下的路。
  拨开杂乱的灌木丛,便见溪边流萤纷飞、熠耀生辉。
  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半晌,祝雁停一声轻笑,问萧莨:“表哥,你怎知这个地方会有?”
  萧莨淡声解释:“流萤喜热、喜暗、喜水,夏夜山中杂草丛生的溪河边最是多见。”
  萧莨说罢,走上前去,这些萤虫并不避人,他随意伸手一挥,便捉到一只,捂在掌心中,祝雁停凑过去瞧,连连感叹:“这可比我先头捉到的那些大多了。”
  “给你。”萧莨略抬下巴,与他示意。
  祝雁停伸手接过,萤火虫从萧莨掌中漏至他手心里,祝雁停小心翼翼地捧着,嘴角噙着笑,抬眼望向萧莨,眸光闪耀:“很好看。”
  他没有再提“谢”字,萧莨轻颔首:“你喜欢便好。”
  祝雁停将萧莨给他捉的萤火虫收进竹筒里,哪怕能多留得一日,也是好的。
  后半夜,俩人坐在溪边,看那些流萤不知疲倦地舞动,听着溪水淙淙,消磨这夏日难眠的漫漫长夜。
  祝雁停低声絮语:“我今夜很高兴,从来没有人陪我做过这样的事,兄长是世子,从小被各种规矩束缚着,又要提防家中各怀心思的那些人,他待我很好,但没空也不能陪我这么玩。”
  萧莨偏头看向他,祝雁停勾唇一笑,眉宇间却似多了几分落寞:“那回宫宴之后,我一直记得你,还想邀请你来家中做客,我母妃也答应了,替我派人去国公府上送帖子,但你不在府中,说是去了外祖家中小住,要到年底才回,我等了几个月,后来母妃病重,我便也再没心思找人陪我玩了。”
  萧莨不知当说什么好,沉默一阵,问他:“小时候的事情,你都记得这么清楚吗?”
  “也不是,”祝雁停神色黯然,“那之后几年,我被家中新主母关在独住的小院里,哪都不能去,能见到的人和物都在那一小方天地里,委实没什么好记得的,所以那之前的事情才一直惦念着。”
  “……也所以,只是捉到几只萤火虫而已,就让你这么高兴?”
  祝雁停歪了歪头,望着萧莨,忽地又笑了:“表哥,你是否觉得我很可怜?”
  萧莨不答,只凝神望着他,眼里却似有千言万语。
  祝雁停笑着喃喃:“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怪不好意思的,好似我故意说这些,就为了让你可怜我。”
  萧莨转开视线,顿了顿,道:“都过去了,以后会好的。”
  这样朴实的安慰,让祝雁停很是受用:“嗯,可不是,现在怀王府是我兄长的,谁都不能欺负了我。”
  萧莨欲言又止,到底没再说什么。
  山寺钟声陡然响起,划破黑夜寂静,在山谷中杳杳回荡。
  祝雁停愣神一瞬,轻叹:“子时了。”
  萧莨道:“走吧,我送你回去庄子上。”
  祝雁停微微摇头:“不必了,表哥若是送我回去再上山,不得到天亮?我自己能回去,你也赶紧回庙里去歇着吧。”
  “山路不好走。”萧莨提醒他。
  “我知,”祝雁停笑道,“可是表哥,你也并未有三头六臂,山路对你来说,一样不好走。”
  萧莨安静看着他,静默片刻,与之提议:“下山的路不好走,你跟我回去庙里吧,将就睡一晚,明早我叫人送你回去。”
  萧莨目光诚恳,祝雁停心念一动,点头应下:“那,就叨扰表哥了。”
  第9章 将醉未醉
  清早,蝉鸣声起,祝雁停在熹光中睁开眼,身侧床榻已空,须臾恍神后忆起昨夜之事,他与萧莨在后山逛至子时方回,同床共枕、一夜好眠。
  阿清打了水进来伺候祝雁停洗漱,禀报与他:“萧大人天未亮就离开了,没让吵醒您,说等您醒了,将这个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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