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明恕郑重地点头。
“明年,当我好起来了,我还有机会参加刑侦局的遴选,对吗?”
“刑侦局重案组的大门,永远向优秀的刑警敞开。”
向韬闭上眼,露出一个放心的,有些稚气的笑。
直升机盘旋升空,巨大的气流溅起地上的雪尘。明恕眯起眼,目送它消失在夜色中。
罗雪燕没有和向韬一同离开,经初步检查,她虽然浑身是血,但没有大碍,向韬将她保护得很好,那些血都是从向韬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她走到明恕身边,抬起头,抿唇看着明恕,仿佛知道这就是在电话里说“我会来救你”的人。
明恕将一件厚重的冬警服抖开,披在罗雪燕的肩上。
第136章 狂狼(20)
发电机的轰鸣在山中回荡,强光将被愚昧填塞的村镇照得亮如白昼。
雪几乎停了。
所有镇民——包括帮助向韬的罗一纯——已经被集中起来,一一接受审讯。
同一时间,罗雪燕领着特别行动队前往肆林镇西边的鸡粥山。
她裹着明恕的冬警服,警服太长,下摆几乎坠到了地上。她双手紧紧抓着警服,在山里走得十分吃力,脸上是不正常的红,不断喘息,眼睛不时掉泪,脸被冻得麻木,有时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竟是毫无察觉。
明恕问她需不需要休息,她用力摇头,抹掉眼泪,坚强地说:“我不休息,我还能坚持。”
鸡粥山上一共有四个地上砖木房,以及两个隐蔽的山洞。将最后一个山洞指给明恕看时,罗雪燕终于支撑不住,伸出的手无力地搭了下来,整个身体向旁边歪倒下去。
明恕将她牢牢抱住,轻声道:“辛苦了,小英雄。”
砖木房和山洞里的景象让在场的所有人无言。
此时是寒冬,农村里认为如果孩子出生在寒冬,母亲和孩子都不容易活下来。此时肆林镇没有婴孩出生,这六个地方自然没有等待噩运降临的女婴。但是不管是在砖木房里还是在山洞里,都横七竖八摆着许多老旧的育婴箱,以及污迹斑斑的医疗用具——它们看上去是医院淘汰掉的设备。
罗雪燕在昏迷前曾指着其中的一个砖木屋说,2年前,她就是在那里目睹了“匠师傅”制作“鬼牌”的全过程。
痕检师在勘查完毕之后连声叹息,“所有砖木屋和山洞都没有必要的清洁设备,水是从村里扛上来的,一个桶,一根管子了事。里面空气混浊,血腥气到现在也没有散。血迹随处可见,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屠宰场也不过如此了。”
“屠宰场”三个字让所有良知尚在的人愤怒,但镇民和“匠师傅”们却认为将“没用”的女婴送去山中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搜索仍在进行,罗雪燕知道很多事,但不知道“匠师傅”们是如何处理女婴的尸体。沈寻怀疑她们被集中掩埋在某一处,明恕却突然想到了之前审问牛天蓝时,从牛天蓝口中听到的关于殡仪馆的一句话。
这个以吃女人嘴唇为乐的恶魔认为,殡仪馆是最好的毁尸灭迹之处,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在处理尸体这方面有天生的优势。而管理再完善的殡仪馆都有漏洞,只要学会利用漏洞,将被害人的尸体混进去焚烧就是一件再方便不过的事。
这里与冬邺市相距遥远,但谁能断定,这附近的殡仪馆里没有恶魔?
明恕回到肆林镇的中心区域。由于无法立即将镇民转移到夏西市,警员们在罗一纯的院子里搭建了一个临时警务站。不久前还仗着人多势众嚣张不已的镇民现在已经消停了——这些人不怕单枪匹马的警察,不怕普通的民警,他们有的是眼力,在被荷枪实弹的特警包围时,大约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一组特警手持步枪在院子外巡逻,明恕和他们打了声招呼,进入院子里。
“女孩子生下来没用的,干不了重活,又不能为家里传宗接代,还要张嘴吃饭,我们家哪里养得起那么多女娃。”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木然地说——她说的是土话,那些不停从她嘴里吐出的字像一个个恶毒的咒语,而在一旁翻译的当地女警已经哽咽。
“你知道你的孩子被带走后,会经历什么吗?”明恕问。
女人的神情几乎没有变化,“知道的。”
“知道什么?”明恕右拳捶在桌上。
女人被吓了一跳,支吾道:“会,会成为神子。”
明恕反复向翻译确定,得知女人想表达的是天使、精灵。
“那你知道她们都已经死了吗?”明恕强忍着怒气。
“知道啊。”女人居然笑了,“她们的魂魄成为神子,保护需要她们的人。去大城市里,过好日子。”
一些人看淡生死,是因为他们一生经历了太多,已经能够豁达地面对一切。而另一些人看淡生死,仅仅是因为愚蠢!比如说肆林镇里这些明知女儿被杀死,却从不反抗,并不断生育的女人。
明恕迫切地想要抽烟,将烟雾抽进肺中,这样也许会好受一点——即便萧遇安不准他抽烟,这半年来在萧遇安的监督下他已经不怎么抽烟。
“卖掉一个女婴,你能得到多少钱?”明恕继续问。
女人伸出右手,五个因为常年干活而粗糙黢黑的手指张开。
“500元。”
在肆林镇,一个女婴,只值500元。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肆林镇的父母卖掉他们的女儿,只能换来500元。
500元就能买一条生命。而由她们的血制作的“鬼牌”能够卖到几万、几百万,甚至有热衷这种邪术的富人,不惜花千万元购买。
这些“善人”所支付的钱,足够养活一个被抛弃的女婴。
罗雪燕的父亲罗雪刚也在被审问之列。
面对明恕时,他眼中多的是愤恨。听到“罗雪燕”三个字,他竟然咬牙切齿。
“是你将激素药片带回家,让罗雪燕的母亲哄骗她服下?”明恕说:“你明白激素的意思吗?你知道一个12岁的女孩使用激素,她的身体会承受多大的伤害吗?”
罗雪刚冷哼,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堆。
女警紧捏着拳头,“他说,在农村,猪如果老是不肥,就要用药催肥,不然卖不出好价钱。罗雪燕那么瘦,一直不发育,不发育就不能怀孕,所以必须给她吃药。”
从警多年,接触过的变态嫌疑人不计其数,但人性泯灭至此的群体,明恕找不出来第二个。
所有接受审问的镇民都不认为自己在犯罪,甚至有人认为自己是在积德。一个通宵,明恕听得最多的话是——我们穷啊,女孩养着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不如卖个好价钱。
就连罗一纯,都曾经放弃过自己的孩子。
她是所有孕妇里最年轻的一位,怀中的胎儿6个月了,开春之后,她就将生产。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成为母亲。去年秋天,她就生下了一个女婴。而她今年也只有17岁。
尚未降临在罗雪燕身上的灾难数年前就成了她的噩梦。
肆林镇并非刚开始对少女们使用激素,罗一纯正是上一批受害者。
17年前她出生在肆林镇,没有被杀害,而是作为“生育资源”活了下来。14岁时,她被注射了大量激素,身体开始加速发育,然后是怀孕、生产,生下的女婴被制作为“鬼牌”。
部分购买“鬼牌”的有钱人有种特殊癖好——喜欢年轻的母亲。
他们认为,母亲越年轻,就越干净,生下来的孩子就越具有神性,越容易帮助自己实现愿望。
“匠师傅”投其所好,将年轻母亲的孩子炒出天价。罗一纯上一个孩子卖出了肆林镇迄今为止的最高价。保护向韬和罗雪燕时,罗一纯之所以敢独自面对丧心病狂的镇民,用尖刀对准自己的腹部,就是知道他们不敢对自己动手。
她怀着一个“金娃娃”。
而她家里的那具尸体是他的丈夫。半个月前,她的疯病犯了,抡起铁锤将他砸死,扔在装农用工具的房间里,没有一个镇民发现。
和罗雪燕不同,罗一纯的眼中几乎一丝光芒都不剩下,与她的母亲、长辈没有分别。
“女婴……”罗一纯眼神发直地盯着明恕,“为什么要活着呢?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可能连痛苦都感觉不到,死掉不是最好的吗?为什么要长大呢?长大有什么好处?长大了……不就像我这样了吗?我,我生不如死。”
一行眼泪从罗一纯眼中滑落,她也许根本没有察觉到,犹自说道:“我羡慕我的姐姐,她们一出生就被杀死了,不用承受我所承受的痛苦,不用看这个世界的龌龊。我的女儿——她没有名字,我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小幸——”
终于,罗一纯的声音变得哽咽,“我庆幸我的小幸一出生就被杀掉了,她的一生虽然短暂,但至少不用像我一样。”
顿了顿,罗一纯又道:“雪燕是个好孩子,她比我勇敢,也比我好运。我和她一样,也跟着电视学普通话,也想着有朝一日会有人来救我。可是,可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
女警说:“你等到了!”
罗一纯惨笑着摇头,“不一样的。她还有一个漫长的人生,在你们的保护下,她会过上正常的生活。我……我就不行了。”
罗一纯没有往下说,但明恕已经明白。
他们到底还是来晚了。
罗一纯已经被这个镇子“杀害”,成为一个半疯半醒的怪物,她被迫发育,被迫怀孕,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带走杀害,又一次怀孕之后残杀了自己的丈夫。
而在终于有人撕开这里的黑暗时,她如勇士一般站了出来——但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已经被毁了。
香烟在指尖燃烧,明恕狠狠搓了一把脸。
天已经快亮了,零星的雪又飘落下来。
“鬼牌”组织利益链顶端的那些人不在肆林镇里,只有“匠师傅”和“匠师傅”的助手们与他们接触过,普通的镇民——比如罗一纯——从来就不知道那些花500元买走女婴的都是什么人皮怪兽。
洪新张,66岁,肆林镇里制作“鬼牌”经验最丰富的“匠师傅”,亦是镇里的头领。哪些女婴将被制作为“鬼牌”,哪些“女婴”能够活下来,都由他说了算。此人并非肆林镇人,二十多年前就来到肆林镇,许多下过“订单”的人来到这里,都是报他的名。
面对刑警,洪新张就像入定了一般,一声不吭。
“是谁在指使你做这种事?”沈寻问:“除了肆林镇,你们还在哪些地方‘收集’女婴?”
洪新张毫无反应。
但只要是有经验的警察都看得出,他不是听不懂,也不是像镇民那样愚昧懵懂,他眼中射出的贪光证明,他是真正的恶!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以此谋取巨额利润。他甚至知道落网是他的必然下场,只是这一天有早有晚而已。
作恶二十载,年老罪行才败露,此时他心中也许正在为自己感到自豪。
“不说?”沈寻道:“我今天能够抓到你,就能够抓到你背后的那些人。你以为你们还能逍遥多久?”
洪新张眼皮不大明显地动了下。
沈寻说:“准备说话了?”
“你们……”洪新张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声调说:“你们肮脏、无知。”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返还给你。”沈寻说:“再加上——邪恶、愚蠢、歹毒、卑劣、丑陋、恶臭难闻!”
洪新张惊讶地睁大眼。
“你不想说,没关系,我也不强迫你说。你手上那么多条人命,且是无辜婴孩的性命,任你再怎么坦白,再提供多少关键线索,法律也不会对你‘从宽’。”沈寻眼色极寒,“你和躲在你身后的恶徒一样,必将等到属于你们的下场!”
“你胡说!”洪新张突然怒吼。
“怎么,不端你那副神性长老的架子了?”沈寻冷眼睨着这个龌龊的老东西。
洪新张刚才的淡定自若显然是伪装。镇民将他捧为神明的使者,也许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也不过这是世间的一介蝼蚁。
但沈寻刚才的话就像一双巨手,将他从虚幻中拉扯了出来。
“不是我的错!我不是主谋,我只是拿钱办事!”洪新张愤怒焦急的样子和普通犯罪分子没有区别,他知道他犯了罪,并且急于撇清自己,显示自己的无辜。
很明显,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你只管制作“鬼牌”,别的我来负责,你不要怕,神明的使者怎么能惊慌呢?一切由我负责,不会出事的,就算出了事,后果也由我来承担。记住,你只是一个“匠师傅”,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主谋是谁?”沈寻说:“算了,让你说出主谋也不现实。你就说说,是谁让你在这里当‘匠师傅’,是谁在与你发生经济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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