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侯爷,你今天没去陛下寿宴,真是错过了一出好戏!”一个身穿宝蓝色金纹团花直裰的男子转着手里的茶杯托,和旁边躺在椅子上的男子说话。
男子穿着很是平常的黛青锦缎袍子,身形修长,两条长腿叉开平放着,一点也没世家贵子该有的气派。
着蓝衣的是魏国公府世子景彦,着黑衣的是武敬侯季琅,因年纪不大,人们都喊他小侯爷。
季琅一双黑眸透着亮色,眼底恣意张扬,鼻子英挺,侧脸看去棱角分明,就是嘴角的笑意吊儿郎当的,一看就是个纨绔。
“说来听听,两个王爷又打起来了?”
“差一点,”景彦脱口而出,随后摆摆手,“不是不是,是我在宫中看到了那个长袖折腰舞,有一个舞姬跳得特好看,迷得我酒杯都掉地上了!”
季琅回头,面无表情:“哦。”
“你接着听啊,她们跳完舞,你猜怎么着了?”景彦挑了挑眉,见小侯爷并没心思听,只好自问自答,“其中一个舞姬,居然跪在皇上面前,说她是姜有卢的女儿!”
“哦?”季琅来了点兴趣,从椅子上坐正,“你妹妹不是刚嫁到姜家不久嘛。”
“对,就是那个姜家。而且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姜有卢居然当场就认了这个女儿,怀疑都没怀疑。”
季琅皱了皱眉头,神情有些嫌恶:“没毛病吧,那妓子说的话就这么相信了,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再说了,一个青楼舞姬,也不怕惹上荤腥。”季琅冷笑一声。
景彦跳起来,面色不喜:“你别这么说,那姑娘也挺可怜的,若真是姜家失散的女儿,怎么说也是令人惋惜的事。”
他眉目间似是含了少许对那舞姬的倾慕,季琅知道他最易被妖精一样的美人所惑,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景彦注意到他的鄙视,连忙辩驳道:“你若是看了她跳的舞,肯定跟我一样。但是先不说这个,你知道吗?姜有卢认下的这个女儿,跟你有很大的关系。”
季琅瞪大了眼睛:“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年后我曾带你去漾春楼玩,你走错了房间,不小心看到一个女子正换衣服,你觉得伤眼睛急忙逃跑了,回来跟我说,那个女子背后有朵红花印记,这事就慢慢传开了……”
景彦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口,才回头对他道:“那个不小心被你看光的女子,就是今天姜有卢认下的女儿。”
“噗——”季琅正在喝水,听到后喷了一地,然后惊愕地看着景彦,“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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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闲人
姜有卢本出身寒门,他父亲早亡,被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后来和小商之女华青菀一见钟情,成亲之后,是华家资助他寒窗苦读。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姜有卢高中状元,身份跟着水涨船高,他入京当了个六品官,华氏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官夫人。
一年后,华氏诞下一子,取名姜修时,小两口日子过得也算和和美美。
姜幸是在正月出生的,她十个月大的时候,华氏带她回乡省亲,却在途中遇上大雪压路,倾塌而下的雪惊了马车,马车横冲直撞,最后跌落山崖。姜有卢接到消息慌慌张张来寻妻女,却只找到了几个残破的木片,妻女尸骨无存。
多年之后,姜有卢却是在皇宫之内寻回了女儿。然而皇帝寿宴之事已经属于前尘了,人们早已不时时提起,而姜幸回府,也已经过了两年的时光……
五月风浓,空气中弥漫着百花甜腻的香气,青草茵茵,白云卷卷,安阳城难得来这样的好天气。
人们都夸魏国公府太夫人福运绵延,是个祥瑞之人。安阳明明接连几日阴云细雨,愁云惨淡,却在她寿辰之日突然放晴。
魏国公府景家和姜府有姻亲关系在,两年前,魏国公的嫡女景三姑娘嫁给了吏部尚书姜有卢的嫡长子姜修时,两府便一直修好,时常走动,因此太夫人做寿这样的大事,姜府自然会去拜贺。
姜幸早早便起了,让红绸打开窗子放进一阵花香后,才起身去洗漱,回来时沾着一丝水汽,看着站在床头发愁的两个丫头。
姜幸回府两年,身边只有红绸和紫绢是一直跟着她的,两个丫头一个沉稳一个活泼,很是护主忠心,姜幸自然待她们也不差。
红绸在床上摆了几件衣裳,犯愁地嘀咕着:“让元娘穿哪件好呢……哪件都好。”
紫绢接着她的话,摇头:“也哪件都不好。”
看两个丫头低头犯难的样子,姜幸无声笑了笑,悄悄走过去,玉指轻抬,指了指中间绯色双织暗花对襟轻纱裳那套,在红绸耳边轻声道:“我穿这个。”
“啊!”姜幸冷不防地在她耳边说话,将丫头红绸吓得不轻,看清楚是谁后她拍了拍胸脯,嗔怪地看了一眼故作不知的元娘:“元娘,要吓坏奴婢了!”
次次逗她,次次是一样的反应,姜幸笑得双眼都弯成了月牙。
紫绢还在纠结衣裳的事:“不行不行,这身太艳了,被老夫人看到,又要说我们元娘不庄重。”
姜幸媚眼一瞟,却已是不在意地自己亲手穿上了,外裳一上身,上面的绣花像活起来一样,却还是丝毫压不住姜幸的娇艳。
短短两年时间,她出落地越发妩媚动人,双燕眉黛墨轻勾一笔,杏眼氤氲,笑意从眼梢里流出都是勾人的媚态。
“就穿这个,好看吗?”姜幸穿戴好后,在两个丫头面前转了个圈,下身裙摆像春花绽放一般,眼前满是绚丽的色彩。
两个丫头下意识点点头。
等反应过来,姜幸已经推开房门,踏出锦绣阁了。
两个丫头紧跟其后,都没有再说什么,元娘喜欢艳色,也适合艳色,穿着不搭的衣服赴宴也不太好吧。
到了老夫人的寿安堂,里面还有些冷清,姜幸是到的最早的,老夫人方氏身边的大丫头彩月一挑帘看到元娘来了,嘴角微不可闻地扯了扯,才扬声跟屋里的人道:“元娘过来啦!”
今日是魏国公府太夫人的寿辰,姜幸要先来寿安堂请安,在这里用完早膳,再随母亲到国公府上贺寿。
她一踏进门槛,就看到头戴黑色牡丹锈纹抹额的方氏坐在罗汉床上,一见她进来,脸色顿时就垮了下去,仿佛见到了什么煞星似的。
她重重拍了拍身前的案几。
“你还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国公府上多少有头有脸的世家贵族,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就穿这个去,是要让旁人都以为咱们姜府女子轻浮不堪吗?”方氏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姜幸,她身后的红绸和紫绢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果然二字。
姜幸却当做听不到一般,两只手放在腰侧弯了弯身:“祖母安好。”
方氏是姜有卢的母亲,出身小门小户,眼皮子比谁都浅,面皮子比谁都薄,现在她成为三品大员的嫡亲老母了,却依旧是井底里的见识,然而自己毫无自觉。
姜幸回府之后,方氏就哪哪都看不上她,觉得她的身份有辱自己那宝贝儿子的清誉,更有辱姜氏门楣,恨不得把姜幸重新塞回她娘肚子里才好。
不是姜幸不收敛偏要知难而上,是之前宁国公府摆宴,姜幸因为穿得太艳被骂过一次,那次便穿得素淡,却又被方氏说她要去奔丧!总之只要是她姜幸做的,方氏就看不上眼,横竖都是错,所以她也懒得畏畏缩缩处处避着了。
见姜幸对她的教训置若罔闻的模样,方氏仿佛一个拳头砸在棉花上,没听到响,登时脸色又沉下三分,不等她继续出言申饬,又有两个人挑帘进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雍容华贵的妇人和一个十四岁大的女子。
姜有卢在华氏死了之后娶了一个继妻,身份贵重,是晋王的爱女鸾阳郡主李芸环,两人生了一儿一女,女儿今年十四,只比姜幸小两岁。姜幸没回府之前,她一直是姜府最宠爱的嫡女,被姜家人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
两人还有个幼子,只有六岁,前段时间被接到晋王府玩耍了,如今不在府上。
方氏一看到两人进来,态度马上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去了。
“二娘来啦,快,到祖母这来!”方氏和姜嫣招手。
姜嫣看了一眼母亲,得到准许后才跑过去,爬到罗汉床上,一个微小的举动让方氏眼中闪过一抹不快,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笑脸,拉着姜嫣的手话起家常。
姜幸柳叶眉一挑,看了看姜嫣的穿着,和她除了样式有些不同,不也是绯色轻纱裳吗?
她紧了紧眉头,一副可怜可惜的模样走到罗汉床边,指了指姜嫣的衣服:“二妹妹,你同我一起去换件衣裳吧,祖母刚训斥完我,说这衣裳颜色太艳,不太端庄,去魏国公府恐怕会丢脸。”
方氏一怔,还不等姜嫣说什么,就瞪着眼睛看向姜幸:“你说什么?二娘怎么能跟你一样,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不清楚吗?别忘了你是在哪出来的——”
“母亲!”李芸环赶紧走过来,眼中闪过一抹嫌恶,显然也看不过方氏的为人,“这话在咱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要是让有心人听去,到外面编排,我们姜府不是更没有脸面了!”
她劝道,言语之间却是丝毫没为姜幸考虑,只是顾及姜府的名声罢了,她甚至都没看一眼姜幸。
方氏悻悻地住了嘴,虽然面色有些不快,可也知道李芸环并不是危言耸听。
姜幸在尚书府两年,最先看透的就是方氏的捧高踩低和两幅面孔。鸾阳郡主是晋王最疼爱的女儿,权高位重,有他们的帮扶,姜有卢才能在官场上这样顺风顺水,方氏忍着“媳妇越过婆婆”那抹不快,也能热脸相迎。可是对姜幸,却是从羞辱中寻找快感。
毕竟,她一个村妇形象,也就只能从姜幸面前抬起头来了。
过了一会儿就上了早膳,姜幸坐在桌旁,时不时看一眼门外,却什么都没看到,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还是方氏先问起:“老大和老大媳妇呢,不过来用饭吗?”
李芸环放下银筷,用手帕轻轻按着嘴角擦了擦嘴,才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他们在自己房里用过了,正做出府的准备,还有寿礼要点清,一会儿再过来。”
方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姜幸扒着饭,将头压得低低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府中两年时光,她与姜修时见面次数却屈指可数,让她不得不猜测自己这个亲哥哥是在躲着她。
姜有卢将她带回姜府,给了她嫡女该有的一切,尽管京城中从未减少过流言蜚语,而她也时常因此躲在锦绣阁,可她还是觉得,姜有卢或许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这种好,在李芸环的不闻不问,姜嫣的敌视嘲笑,方氏的刻薄辱骂,大哥的刻意躲避下,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安然度过了两年,性命犹在,却没感受到半点亲情,半点被人疼宠的滋味。
只不过她回来,也不是想要什么宠爱的,而是为了查明真相……
用过早膳不久,姜修时便携景氏过来了,景氏名唤惜朝,模样温婉,是那种大家闺秀的长相,看起来倒是像一板一眼的姜修时会喜欢的。
两人给方氏和李芸环行礼,姜幸感觉到姜修时瞟了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到别处,好像多看她一眼就会浑身不自在一样。
姜嫣从罗汉床上跳下去,跑过去拉着他的手撒娇:“大哥,说好了等你休沐要带我去玩的,可是你都推辞几次了,大哥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大盛男女之防没有前朝那么严格,加上当今又是女子为皇,大盛对女子便没有诸多束缚了——不过那也只仅限于贵族之中。
姜修时平时面冷严肃,但对妹妹很是疼爱,此时被姜嫣闹得有些无奈,就摸了摸她的头:“大哥也想应允你,可是即便是休沐,大哥也不是时时有空的。”
“那总有空闲的时候嘛,大哥自从娶了大嫂,就越来越不喜欢陪我玩了……”姜嫣长相小巧可爱,即便是这样胡搅蛮缠的撒娇,也并不让人厌烦。
可是姜幸却知道姜嫣私底下并不是这样的,每当这种时候,她都觉得姜嫣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做给她看。
景氏摇了摇头,笑道:“怎么连我也怪上了……”
姜修时也哑然失笑:“这话都是从哪学来的,千万别拿出去说,姑娘家家的,说出去让人笑话。”
李芸环笑着看他们,脸色也很是温和,半晌后才道:“嫣儿,别闹你大哥了。”又转头看着姜修时,“这样吧,下次休沐,大郎和大郎媳妇陪我去趟安灵寺,将那些没用的应酬推了吧,那附近的丁香园花开正浓,你们几个小辈游游园,放松一下也挺好的。”
她说到这,就起身跟方氏告退:“时辰不早了,母亲,我们得走了。”
刚才说的事,丝毫没有提到姜幸。
一路跟着出府,姜幸就看到兄妹两个说说笑笑地走在前面,唯有景氏偶尔会回头看看她,似乎都替她感觉到了尴尬。
临上马车的时候,姜幸走到姜修时身后,喊了一声:“大哥。”
姜幸很少喊他,因此声音有些僵硬。
姜修时脊背一僵,回头看了看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有什么事?”
两年前,姜幸一声“大哥”没有得到回应,从此之后,她就再也不想用那种卑微的姿态去唤他了。
姜幸眉头轻蹙,声音却咄咄逼人:“大哥不想带我去安灵寺游游园吗?我不说,大哥就真的不会想起我?还是大哥心里只有一个妹妹,半分都想不起我这个半道捡来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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