症
白寻音请了整整半个月的假回家奔丧, 经过漫长的五个小时飞机后踩在林澜的土地上,看到的只是白鸿盛的墓碑。
伫立在南部湾墓地,孤零零冷冰冰的墓碑。
上面贴着白鸿盛年轻时候的照片, 眉目疏朗斯文, 清秀俊美, 小时候很多人见了白寻音都说她长的像爸爸。
墓碑上贴着的照片一般都是亲近的家属选择他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 白寻音看得出来这是白鸿盛和季慧颖刚刚结婚不久的时刻, 他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模样。
也好, 也好。
在墓碑上定格这一刻,他永远青春年少,恣意飞扬。
季慧颖苍白的脸上眼眶通红, 神情麻木空洞,即便白寻音从机场直接赶回来都没发现,一直呆呆的看着白鸿盛的照片。
她看了多久, 白寻音也就沉默的在她身后跟着站了多久。
直到寂静的墓地里,传出一声喉咙深处发出的哽咽悲鸣。
这声音并不是哭——因为痛到了极致, 是哭不出来的。
他们十几年的深情与共, 无论是经历了家庭动荡还是毁灭性的打击, 却从没有变过。
“音音。”季慧颖声音沙哑,背对着白寻音轻轻的说:“来陪陪你爸爸吧。”
她说完,纤细的手捂着嘴巴离开了墓地,期间几次踉跄的险些跌倒。
等她走后,白寻音才必须要面对事实的,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的蹭到了墓碑前面。
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白寻音不受控制的跪在了地上。
眼前一片雾气, 她不知道在冷硬的地上跪了多久。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知道白鸿盛大概不会醒了, 但心里总是自欺欺人的想着‘奇迹’这两个字也许会发生, 一直不切实际的期盼着。
白寻音一直都想白鸿盛哪怕醒过来一天,她想告诉他自己和妈妈生活的很好,自己没有被那些坏人欺负……她不想疼自己入骨的父亲去了天上也不得安生。
只可惜,终究是妄想。
不过没关系,所有人到了最后都会在天上重逢的。
整个请下来的假期里,白寻音一直呆在家里,呆在自己逼仄的房间中几乎一步都不愿意踏出去。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但白寻音偏偏感觉光怪陆离,明明有人跟她说话,但她就是感觉自己听不清,回应不了。
似乎季慧颖来过,阿莫来过,就连外公外婆都来过……只是白寻音一直麻木空洞的屈膝坐在床上,不问不动。
其实她听到了她们或哭或叫,但是自己四肢百骸包括每一个细胞都莫名惫懒的很,实在是无法回应。
只有白寻音自己知道她并没有‘折磨’自己。
这是她的一个坎,只有她自己能帮自己熬过去罢了。
直到回北方的前一天,白寻音浑浑噩噩的脑子才终于清醒,才终于接受白鸿盛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事实。
自此,她没有父亲了,伴随着白鸿盛离世的还有她的念想。
白寻音发现自己的眼泪总是比寻常人要迟钝许多,三年前和喻落吟分手的时候她过了半个月才哭了一场,这次也是。
她后知后觉了半个月,哭了一夜。
第二天清醒后眼眶红红,眼皮发肿,但总算可以和别人对话了。
“外公,外婆,妈。”白寻音穿着整齐,推开卧室的门走了出来,对客厅里三个坐卧不安齐刷刷看过来的老人轻轻笑了笑,半个月没说话的声音清冷中微微有些哑——
“你们别担心了。”
“我好了。”
白寻音没有忘记自己之前在笔记本里记下来的一句话: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痛苦的修行,无非是痛或者更痛一点了。
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隅而已,该受的,注定是要经受的。
白鸿盛过世后,季慧颖本来就不算蓬勃的心气儿似乎彻底枯萎了,白寻音去北方读书,她干脆就和父母一起回到了古镇老家。
季慧颖不想自己的一辈子活成大写的‘寂寞’二字,陪着父母照顾他们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她已经退休了,在哪儿生活都一样,在古镇不用租房子,退休金反而能留给白寻音读书。
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就再无转寰的余地。
*
午夜梦回,白寻音在宿舍惊醒,想到了近半年前的那些事。
她想到了自己在奔丧回来之前帮着季慧颖收拾行李搬家的场面,后背就出了浅浅的一层冷汗。
她细细的喘着气,眼前浮现一层薄薄的水雾。
有的时候白寻音脑子里不自觉的就会浮现一个问号——她到底是真的在林澜生活了十八年么?
为什么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属于她的了呢?
白鸿盛没了,妈妈去古镇了,外公外婆自然不用说,就连住的地方也没了。现如今她寒暑假和过年过节回家,都不能说是回林澜,而是回古镇了。
自己在林澜生活了那么多年,竟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么?
北方冬天的暖气很足,可白寻音纤细的手指攥紧被单,竟只觉得冷,好像心里有着一个无底的黑洞。
*
白寻音在大四的时候被学校保研,选择的依旧是本校的研究生。她没有考虑北城,樊城那些高校——即便她的分数已经能够达到top1高校的录取分数线。
但白寻音志向不在top1,她现在仿佛一直受伤了的小兽,只想呆在自己的‘舒适圈’,她已经习惯了北方的一切。
只是白寻音的‘舒适圈’,和常人所理解的‘舒适圈’不同。
本科四年,研究生两年的时间里,她已经成为了工大学生论坛上赫赫有名的‘变态校花’。
这个称号不是夸她变态的漂亮,而是感慨白寻音在学术上近乎变态的不要命。
如果说大一大二的时候还好,那么从大三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寻音一下子变成了一台似乎只知道学习的精密仪器,就连相熟的室友见到都要退避三舍的程度。
雷打不动的七点钟起来跑步,所有课程一节不落,没有课就去图书馆自习,每天几乎都是天擦黑的时候才回来。
工大的图书馆很有名,里面浩瀚万千,但几乎常去那里的学生都发现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白寻音。
她的生活里除了学习,研究,似乎没有什么别的乐趣。
白寻音长的纯,却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带着眼睛在图书馆里自习的模样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使得那些曾经蠢蠢欲动的男生都自动自发的偃旗息鼓了。
大一的时候还曾经有类似于方旭那样‘单纯’的男生不怕死的过来追白寻音,但等到白寻音研究生时期,就压根没有敢主动过来提出交往的男生了。
对此,白寻音浑然不觉。
其实白寻音不是不知道学校传播的那些坊间谣言,什么变态,酸她假装读书用功等等……只是她都不在乎。
除了行动,没有别的东西能回击那些流言蜚语。
而每个学期期末的绩点公开,白寻音在全校所有专业学生的混战下悬挂榜首时,那些乱七八糟的抨击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已经是‘学神’级别,击败了全校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
在高中的时候,白寻音一门儿心思的学习,铆足了劲儿的相当这个第一。
现在她真的每回都是第一了,但不知怎的……也觉得不过尔尔。
不知不觉间,曾经水乡孕育出来的软玉温香的姑娘,现在已经成长到比北方的冬天还要冷清了。
白寻音身上的气质一年比一年要‘凌厉’,就像这北方凛冽的冷空气一样。
可只有真正跟她熟悉的人,才知道白寻音只是外在越来越麻木迟钝,不易进人而已。
长时间教室图书馆研究室的三点一线,让她整个人沉浸在没完没了的数字,实验,还有各种理论研究中……她不得不变的麻木。
实际上内里,她还是原来那个不善言辞,但却温柔好说话的姑娘。
什么‘冷漠淡然,不敢接近’的传言,不过是易碎的纸老虎而已。
傍晚白寻音从图书馆到食堂,随意的拎了一份饭回宿舍,就看到同在工大读研究生的赵娜在化妆。
她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听到动静就兴奋的转过头来。
“音音,今天系里组织了一个聚餐,晚上一起去吧。”赵娜挥舞着化妆刷,兴奋的说:“据说还有别的学校的,应该会碰到不少小帅哥呢!”
她边说边在化妆镜前扭来扭去,手舞足蹈的跟她形容——几年的时光荏苒,赵娜也不是大一时那个素面朝天的少女,化起妆来尤为熟练。
白寻音垂眸扫了一眼她面前那些瓶瓶罐罐,只觉得化妆品是她下辈子才能研究的课题。
“算了。”白寻音摇了摇头,微笑拒绝:“我对帅哥没兴趣。”
赵娜无语,这几年,这句话都快成白寻音的口头禅了——
对酒吧没兴趣
对谈恋爱没兴趣
对八卦没兴趣……
总之正常人会感兴趣的一切白寻音仿佛都没兴趣!
明明应该是个青春洋溢倾国倾城的大美女,身上却莫名有一股‘老干部’的气息萦绕……
赵娜臊眉耷眼的看着她:“拜托,你怎么又没有兴趣?拜托了音音,你能对除了图书馆和实验室以外其他的场所有哪怕一点点好奇心么?”
“……”白寻音诚实的说:“食堂。”
赵娜直接厥在了地上。
她撒娇耍泼上了:“不行不行!你必须去!我都吹出去了说我能把我的校花室友带去,呜呜呜音音你得给我这个面子。”
白寻音来了工大快六年了,依然是这个学校的劳什子校花。
也不知道是学校没来好看的小姑娘,还是评选系统坏了一直没重新选人……
一低头,看着赵娜眨着长睫毛眼巴巴的盯着自己的可怜模样,白寻音还是心软了。
她迟疑的答应下来:“好吧。”
“yes!”赵娜原地满血复活的跳了起来,搂着白寻音的肩膀,眉眼横飞的小声问她:“音音,你知不知道咱们学校有多少男生喜欢你呀?”
白寻音:“没研究过。”
“保守估计……”赵娜嘿嘿笑,神秘兮兮的举起来五根指头:“这个数。”
白寻音一挑眉:“五个?”
“去你的!”赵娜怒了:“是五百!”
……
人可以夸张到什么地步,白寻音算是见识到了。
“你放心。”赵娜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言不惭的说:“姐今天晚上一定介绍给你一个最帅的。”
她简直看起来像是有备而来的模样。
白寻音无所谓的笑了笑,并没有放在心上——大学似乎是一个天然的恋爱圣地,热血青春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有钱有闲,不谈恋爱干什么?
白寻音知道她的这些室友都有男朋友,无一落单,有的还甚至换过好几任,除了她。
她顶着一个‘校花’的名头,一张看一眼就让人想入非非的脸,偏生在感情这方面刀枪不入,像是世界上最坚韧的盾牌,无人能撼动分毫。
这些年来有各式各样的男生对她表示过好感,发散过爱意,甚至还有校外的……但白寻音和他们的对话从未超过十句。
并非是刻意不谈恋爱,但白寻音从未有过那种‘被吸引’的感觉。
好像在感情这方面的开关,早在六年前的那一场‘轰轰烈烈’后,就被关上了,开关处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却始终无人能触动。
白寻音知道赵娜是担心她,担心她年纪轻轻,就变成了‘灭绝师太’。
于是白寻音笑着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好啊。”
她室友想要给她介绍男朋友什么的,她一向是无所谓的,只要是见了第一面,就知道有没有感觉了。
而赵娜也知道她的‘规矩’,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还敢给她介绍,也是提前说好了不怕拒绝的。
只是白寻音没想到这次……赵娜介绍的人还真有点不同。
两个人携手到了聚餐地点,偌大的大堂里乌乌泱泱的都是人,穿着一身靓丽墨蓝色套装的赵娜和旁边穿着实验室白大褂的白寻音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赵娜却有点想捂脸——她之前在宿舍跟白寻音说换一件衣服,可白寻音说懒得换,愣是这么‘敷衍’的就过来了。
赵娜连忙对着西侧尽头那边挥了挥手,叫道:“陈智,这里!”
陈智是赵娜的男朋友,同样是工大的研究生。
白寻音漫不经心的随着她的比划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一道顽长清瘦的背影,正站在陈智旁边和他说话,露出的小半张侧脸线条精致利落。
听到赵娜的呼喊,他们两个人一起转身走了过来。
白寻音在那个男生转过来的一瞬间本来漫不经心的瞳孔就逐渐变的正经,甚至是有些恍惚的看着他们走过来。
还是第一次,她有一种‘被吸引’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男生似曾相识。
“音音,这就是我要给你介绍的,大二学弟。”赵娜俯身,凑近她的耳朵兴奋的小声嘟囔:“帅死了吧?他叫盛嘉年……”
后来赵娜再说什么,白寻音有点听不清了。
因为这个名叫盛嘉年的学弟由远及近,直到走到她的面前,脸上挂着斯文清隽的笑意对她伸出手来说着‘学姐,你好’的时候,白寻音才知道自己刚刚那种诡异的心境从何而来。
这个稚气未脱的男生……不管是身材五官,还是气质举止,都有点像是喻落吟高中的时候。
一瞬间本该尘封的大量记忆涌入脑海,白寻音小巧的脸不受控的变的苍白。
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她永远只会被类似于喻落吟的男生吸引,可白寻音虽然恋旧,却无法做到‘莞莞类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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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因为害怕孤独,才不愿意回‘家’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