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神情木然靠坐床头,脑中浮现诸多无法连贯的零碎画面,其中最为清晰的,便是耐心告罄的李恪昭拎着她后衣领,提溜猫崽似地将她揪回来交给容茵。
  那蠢气四溢的一幕,无疑是岁小将军累计为人两世以来的最大耻辱。
  待到容茵捧着衣衫进来时,正瞧见岁行云那满脸的生无可恋。
  “外头飘雨呢 ,昨夜备下的衣衫怕是不经寒,您今日改穿这身烟霞锦,可好?”
  “你怎么说怎么是吧。”岁行云于衣饰妆扮之事素来不太上心,此刻更是兴致缺缺。
  见她揉着额穴,容茵急忙替她倒了温热蜜水奉上:“姑娘可是头疼?还是旁的哪里难受?”
  “心里。”岁行云幽幽一叹,捧杯啜饮。
  润嗓后,她没精打采地瞥向容茵:“昨夜好端端的,怎会惊动了公子?”
  “哪里‘好端端’?”容茵立时苦了脸,委屈嘟囔,“奴婢出去替您备个衣衫的功夫,回来您就没影了。主院四处遍寻不着,急得人眼泪都出来了,就这还‘好端端’呢?”
  自知理亏的岁行云摸摸鼻子,将杯子递还给她,笑道:“入夜宵禁,府外有城中卫巡防,想也知我不会出府门的嘛。”
  “不出府门就不叫人担心了么?知道您昨日在宫中遇见了……那两位。便是心中烦闷想要躲着人喝两口酒消愁,总该叫上奴婢陪在旁呀。”
  说着说着,容茵眼里就包起了泪花。
  “你以为我……?”
  岁行云稍愣,旋即恍然大悟。笑轻轻捏了捏容茵的脸颊,又以拇指替她拭去眼中泪。
  “你十三姑娘已今非昔比,再不会为那种人、那种事去寻死觅活。如今我是白眼都懒得给他们一个,且安心吧。”
  “您与在家时,是有些不同了。”容茵眨巴着泪眼,神色稍霁,“是公子教您认字读书的缘故么?听说书上有许多道理,人读了书就会聪明,遇事不惊,心也宽。”
  岁行云顺着她的话点头:“可不?圣贤说了,读书使人明智。转头我也教你认字,叫你也能遇事不惊。”
  “这、这不成吧?”容茵惊疑不定,瞪圆了眼,“认字读书那是贵人们的事,哪有,哪有奴婢……”
  岁行云笑笑:“都是人,谁就学不得了?你瞧飞星,公子让他识字习武,遇有大事他便能帮着担待,多威风。”
  莫怪容茵惊骇。
  当此上古时,读书识字是公子贵胄们独享,就连世家望族的姑娘们都不是个个能得此厚待,就更莫说奴仆婢女。
  这般想来,李恪昭可当真是敢为天下先。
  “可,飞星是男子……”容茵嗫嚅道。
  岁行云不便说得太过,只能笑道:“既大家同样两个眼睛一双耳,男子能读书识字,女子怎就不能?就这么说了,回头咱俩一起认字。”
  *****
  吃过早饭,岁行云照例要去书房继续识字,得知李恪昭也在书房,她顿时又尴尬得头皮发紧,却也只能厚着脸皮佯装无事发生了。
  到书房门口,正巧遇飞星从里头出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络腮胡都遮不住满脸的笑。
  岁行云正好奇,飞星却主动来分享喜悦了:“嘿嘿,那位齐夫人还真来了!门口跪着呢。您要不要去当面受拜,出口心中恶气啊?”
  李恪昭昨日当着蔡王与王后的面撂了话,王夫妇并无异议,岁敏今日自是不得不来。
  “我又没死,大清早受人跪拜多晦气,不去,”岁行云扭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雨丝,“她也是够衰的,赶上这天气。齐氏或国相府竟无人去王前说情?”
  她倒不是心软,只觉不合常理。
  “岁十四到底是齐文周明媒正娶才两月的新婚妻,蔡国相的孙媳,在外顶的可是齐氏及国相府的脸面。她就这么在别家府门口罚跪,夫家竟不管不问?”
  飞星惊讶又赞叹地竖了大拇指:“嚯,您这脑筋可够活络的。公子也这么说,正叫我设法探探底呢。”
  “那你先忙,我也老实认字去,”岁行云笑道,“若有需用我帮着敲边鼓的时候,你叫人来书房唤我就是。”
  挥别飞星后,岁行云站在门口又尴尬了片刻,这才叩门而入。
  李恪昭见她进来,便将手中狼毫搁到砚台边,淡淡乜她一眼:“酒醒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个眼力见儿。岁行云心内腹诽,口中却只能好声好气应道:“昨夜多有失态,请公子雅量。”
  “这会儿‘将不在外’,”李恪昭单手握住起面茶盏,指了指房顶横梁,“主君之命当可号令于你吧?”
  主君就该有主君的样子!有事说事不好吗?这般挤兑人,显得很欠揍。
  岁行云趁他喝茶垂眸的瞬间,忿忿剜他一眼。
  “请公子示下。”
  “齐夫人就在门外,但恐其中有诈,”李恪昭放下茶盏抿了抿唇,“我得看看他们究竟图谋何事。若你心中有怨有气,今日也得委屈着,且先放一放。这算主君之令,若有违抗……”
  岁行云听得发笑,壮着胆子歪头挑衅:“就地打残?”
  “打残还不得我养?”李恪昭面无表情地同她斗起嘴来,“揍哭就行。”
  ****
  两人说好岁敏之事后,李恪昭又波澜不惊地看过来:“那休书,你还要不要?”
  “自是要的,”岁行云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这个,怕他以为自己是要出尔反尔,忙道,“请公子放心,我这人痛快,说过的话就如吐出去的唾沫,断没有再舔了吞回来的道理!”
  岁行云上辈子长于市井,后又从戎,有时一激动,不自觉地开口就是粗鲁江湖气。
  李恪昭被她这话呛得猛烈咳嗽起来,满面通红。
  “呃,我只是打个比方。就那么个意思,公子您别顺着那画面去想啊!”岁行云尴尬笑着,不无狗腿地上前替他拍背顺气。
  半晌后,李恪昭才横她一眼,艰难从牙缝中挤出:“闭嘴,我没想!往后打比方,请你谨慎言辞。至少,用干净些的比喻。”
  “公子教训的是,”岁行云退后两步,低头垂首,强忍笑意,“公子方才突然提起休书之事……”
  “眼下还不是时候,”李恪昭这才道,“我且问你,若我将来归缙,你是走是留?”
  “自是随公子归缙。”
  “若届时你拿了休书,也随我走?”
  “是。”岁行云越听他这话越心惊胆战,总觉自己昨夜是不是说过什么了不得的话,或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
  想了想,她赶忙再补一句表忠心:“您是我歃血盟誓认定的主君,我自是生随君侧,死在君前。”
  “昨夜你说,想去同苴夫人习武,”李恪昭忽地话锋一转,“此事无法应你。眼下那匠人尚未脱手给素循,无法让你如愿;即便将人脱手了,你与苴夫人也不宜太近。能想明白吗?”
  岁行云虽有些失望,却也想通了其中利害:“明白了。昨夜是我醉后胡话,我自己都不记得,也请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再怎么说,她在外人眼里总归是“缙六公子夫人”。
  若她与卫令悦公开走太近,旁人会觉是缙质子府与苴质子府之间突然来往紧密。
  落在蔡王眼里,更是缙国与苴国结盟的信号。解释若再有卓啸煽风点火,那李恪昭与素循都危险了。
  “苴夫人那里去不得,但有别的法子让你如愿,”李恪昭稍顿,忽地笑了笑,“往后,每日丑时过半便自去西院,听叶冉指教。”
  岁行云与他四目相交,难掩震惊:“公子这意思,西院是……”
  “是我将来生死存亡之际,最后的退路。”李恪昭定定直视她。
  这一刻,岁行云不可抑制地烫了眼眶。
  多日前刚知道西院及叶冉这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时,岁行云就猜过,西院和叶冉对李恪昭必定至关重要。
  她断定那是李恪昭底线,所以她从未贸然刺探这个秘密。
  如今他主动替她敞开西院的门,这意味着何等的信任,不言而喻。
  “昨夜你说,后宅狭囿,若许你习武,你执戈能护天地。我便与叶冉打了个赌,”李恪昭眼底淡淡笑意,“让你进西院,等同我以性命下注。岁行云,命给你了。可别害我输。”
  “公子是想看看,行云心中的天地方寸,到底几何?”岁行云抬头挺胸,笑得豪迈舒张,“虽不知公子为何忽然全力信我,但公子信得对,我定能不负所望!”
  “为何忽然信你?”李恪昭重新端起茶盏,以氤氲茶香热雾掩去眼底的风起云涌。
  “因为你昨夜狗胆包天拍着我的头说,‘你别怕,往后我护你。信我,若护不下来,我跟你姓’。”
  岁行云呆若木鸡,满腔豪情顿凝成冰:“我醉酒后,竟有点狂啊……”
  第11章
  按照李恪昭所言之意,西院那些人是要用在他生死关头保命的,那是他将来从蔡国全身而退的关键,也是他质子生涯最大的秘密。
  岁行云明白,他忽然交付彻底的信任,允许自己进入西院随叶冉习武,绝不会只因她醉后说了两句好笑的狂妄胡言。
  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但她也知,李恪昭既拿她不记得的酒后胡话来做托词,她若再往深了问也无意义,他不会告诉她真正原因。至少目前不会。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装傻,欢欢喜喜接受了李恪昭的安排。
  岁行云想起一事,忙问:“公子,我今日需出门一趟。可否请公子指派随行之人?”
  当世民风对女子言行有诸多约束,父族或夫家门第越高,女子所受钳制越严重。
  若无家中主事者允准并指派专人随行,女子独自出门会被视为教养不足的粗野之举,非但要受到讥笑指摘,还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来”此已有半年,大面上的规矩岁行云都懂了。对于许多糟粕陈腐,她虽心中不屑且厌,却碍于目下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改天换地,只能照规矩来。
  李恪昭自手边书箧中拿起另一卷书简,口中漫应:“你要做什么?”
  “您看,我自明日起就得上午习武、下午识字,想必之后不会有太多闲暇时,”岁行云道,“虽说要避嫌,可苴夫人昨日在宫中到底帮了我,我今日理当登门致谢吧?”
  李恪昭稍作沉吟,颔首道:“只此一回。看得出你与苴夫人投缘,但你若时常过府与她走动,素循必成惊弓之鸟。”
  “是,”岁行云打量着他似乎心情不错,便又多问一句,“那匠人,可脱手了?”
  提起此事,李恪昭脸色顿时沉凝,摊开竹简时手上略微使力,振出哗啦响。“素循枉为一国公子,果敢决断还不如你。”
  他这番评价用词可谓极尽克制,但对苴公子素循的失望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若经素循之手将那匠人送回苴国,那于苴国可是大功一件,届时苴国君臣必定对这位质蔡数年的公子另眼相看,设法用别的公子换他归苴都不是没可能。
  这对素循显而易见是大大利好,昨日在宫中他却含糊其辞,既未让李恪昭着手安排将人暗中交给他去安置,却也未一口推拒,连累得李恪昭也是个进退两难。
  岁行云垂眸沉思片刻后,开口道:“公子勿恼。此事我虽帮不上忙,但正所谓旁观者清,我有些看法,若说得不对,公子权当我酒还没醒。可好?”
  李恪昭抬头看向她,平静眸底隐有兴味:“愿闻其详。”
  “民谚说,一样米养百样人。素循虽胆小,但我想,苴国总不能只素循一位公子吧?”岁行云以舌尖轻抵腮帮,稍稍踌躇后,还是选择了直言。
  “说白了,您只要将那匠人脱手给苴国,困境立解。那交给谁不是交?此时无论苴国哪位公子将那匠人带回国,其在苴国朝堂的地位都将扶摇直上,只要苴公子们得了消息,自有胆大者愿富贵险中求。”
  “苴国只素循一位公子在这仪梁城,”李恪昭面无表情道,“出仪梁北门,到最近的苴国边境城池杜雍,来回也要近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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