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李若池心里很难受。
  “夏堪问姐儿是不是他的骨肉,你觉得他意欲何为?”
  颜嫣面无波澜:“无论什么意图,我的孩子,与他无关。”
  “是吗。”
  颜嫣缓缓起身,攀入他怀里,额头亲昵地蹭着,喃喃道:“傻子,我心里只有你和姐儿,我以为你都知道的。”
  李若池攥了攥拳,抱她压入床铺,就着烛火四目相对,话语融进昏暗光线,两人腻了会儿,他双眼迷离,呼吸渐沉,颜嫣贴在耳边问:“你陪我一起去见夏堪好吗?叫他死心,再也别来纠缠。”
  李若池仿佛醉酒那般心神恍惚,紧抱着软玉温香,她要什么都肯答应的。
  “好……嫣儿你莫要乱动了。”
  颜嫣才出月子,不宜行房,然知他情动不能自已,于是整个人滑了下去。
  及至傍晚,骤雨初歇,大风未止,窗扇被吹得咯吱作响,惊鸟掠过屋檐,霞影纱如鬼魅飞舞。李若池和颜嫣挪至窗下软塌闲躺,靠在一处看雨。
  先前那阵神魂颠倒过去,他思绪恢复清明,衣冠收拾齐整,清清爽爽坐在那儿摆弄茶具。
  颜嫣心里没底,试探问:“方才说的,你可是答应了?”
  李若池默不作声沏了一杯碧螺春递过去:“尝尝。”
  她愣了愣,垂下眼帘,只能品茶。
  “明日我会替你约夏堪,”这时却听他忽然道:“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你们聊,我就不去了。”
  颜嫣诧异,不解,呆看着他:“为何?”
  李若池笑了笑:“若我在,你们也不好说话不是吗?既然你非要见他,我拦着也没意思,只望你今后别再用那种伎俩,我不喜欢被人设计,即便是你。”
  那种伎俩?他指的是……
  颜嫣脸色不大自在:“我并非有意为之,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重。”
  李若池见她眼神慌乱,嘴唇湿红,想起方才的滋味儿,心软下来,问:“你是头一回那样吗?”
  颜嫣的脸颊和耳朵顿时烫起来,避开那视线,原不愿回答这种浪荡问题,但知他心里计较,只好勉强轻轻“嗯”了声。
  李若池笑起来,伸手摸她的头发:“瞧你,跟夫君害什么臊?”
  颜嫣皱眉躲开:“烦人。”
  他又笑:“好了,收拾收拾,该向父亲母亲赔罪去,此事原是我们不对。”
  颜嫣闻言正色道:“若他们不肯接纳……”
  “不会的,”李若池道:“除非他们不想认我这个儿子了。”
  颜嫣叹气,只好硬着头皮随他同行。
  当夜李若池派贴身小厮前往夏堪落脚处送信,约他明日辰时到李府后街一处院落相见,那院子是李家闲置的房屋,素日只有一个老妈子看着,隐秘在后巷里,无人打扰,最适合私会。
  一整晚风雨潇潇,至天亮才停歇,颜嫣起了,吃完饭,李若池送她到后门。
  “我很快回来。”她戴上帷帽,轻纱遮挡容貌,以免被人认出。
  李若池“嗯”了声,遣了个婆子带路,笑道:“不着急,我等你吃午饭。”
  颜嫣点头,从角门出去,她一转身,李若池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这会儿没戴假肢,用手杖撑着,往回走了两步,忽然将那手杖狠狠摔到地上,胸膛起伏,怒色难掩。
  原来装大方这么累。
  第20章
  颜嫣在家排行老二,上头原有个兄弟,十来岁大病一场死了,颜父颜母膝下荒凉,又过十年才生下一女,中年得子,爱若珍宝,予取予求,无所不从。
  她是在这样的溺爱中长大,自小性情乖癖,目无下尘,比寻常家的男孩儿更顽劣十倍。且又不爱念书,偏喜欢胡作非为地玩闹,八、九岁时央着父母从中原请来一位师父,教她习学武术,不过一二年便能耍一手金丝软鞭,从此方圆十里的孩子皆以她为首,入了她自封掌门的什么“嫣然派”。
  李若池原不和他们一起玩儿的,虽然两家长辈关系密切,常聚在一起吃酒。
  他天生残疾,少了半条腿,父母怕人议论,极少让他出门,殊不知此举反令他心肠敏感,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于是遮遮掩掩,自卑封闭。
  颜嫣比他年长一岁,又排行老二,相识之初他便随了颜家支庶的孩子唤她二姐姐。总之“掌门”他是叫不出口的,太傻了。
  那年他父亲生辰,亲朋好友带着家眷前来贺寿,孩子们都在后花园玩儿,他实在羡慕,想融入大家,遂鼓起勇气与他们一同蹴鞠。
  不知怎么,那条假腿没绑好,又跑又踢,竟突然甩了出去。
  李若池狼狈跌倒,玩伴们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尖叫着躲开老远,还有个胖子指着他大喊:“怪物!怪物!大家快跑!”
  他趴在地上,强忍着屈辱,犹如天塌一般。
  就在这时颜嫣来了,她挥舞长鞭,绞住那小胖子的腿,让他摔了个狗啃泥。
  “你们几个兔崽子,”她来回踱步,威武道:“听好了,李若池是我弟弟,谁敢欺负他,我就给谁喂马粪,然后倒挂在树上暴晒三日!听明白没有?!”
  挨打的胖子哭着跑向正厅找爹娘告状,颜嫣收好软鞭挂在腰间,上前拾起假肢,其实也有些怕,硬着头皮拿到李若池跟前:“你早告诉我呀,有我撑腰,没人敢说你坏话的,还有你这腿……这腿也挺有意思,套上鞋袜像真的一样,我跟你说用这个练劈叉最好蒙混了,师父肯定看不出来,哈哈哈!”
  李若池原本想哭,听了她的话又想笑,如果这算安慰的话,也真是太蹩脚了。
  从那以后他就被迫做了她的跟班,有好玩儿的,好吃的,颜嫣都会想着他。
  不过,同她混在一起也干不出什么好事,成日家斗鸡赛狗玩蛐蛐儿,偶然听闻堂叔府中有一处荒芜院落,她便带人偷摸进去“捉鬼”,结果自个儿被树影吓个半死,从此再不去堂叔家玩儿。
  得亏她那种性子,好了伤疤忘了疼,没几日又生龙活虎起来。
  当年富贵人家时兴造园子,隔三差五请客摆宴,宾客来往不绝。每到这时,颜嫣便怂恿李若池躲到小楼上,等着去正厅的人经过,一桶水倒下去,看人家气急败坏斯文扫地,她坐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客人们深受其害苦不堪言,每每找她爹娘说理,又被颜氏夫妇的恳切打动,不好发作,只能草草了事。
  罗刹女的大名就这么传出去,全城皆知,颜家出了个小魔头,将来一定是个悍妇,谁娶谁倒霉。
  李若池与她一同长大,眼中所见却是她憨态可掬,凶起来愈发可人。
  虽然心里知道,她只是因为同情,才对他好。
  两人在一处,时而也不耐烦,尤其他腿脚不便,跟不上她的风风火火,跑着跑着她就松了手,随伙伴们远远走开了。
  但是没过多久她又会找过来,也许从深宅的某一处拐角突然出现,喘着气,额头冒汗,埋怨道:“吓死我了,你怎么又不见了?也不跟紧些,当心院子里有鬼,把你抓去吃了!你怕不怕?”
  他说怕。
  颜嫣没好气地戳他脑门,笑道:“你个傻子,这世上哪有鬼?”
  后来颜母病逝,她哭得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问他:“你说世上有没有鬼?我每日都在等娘亲回来看我。”
  李若池说:“肯定有,否则你堂叔家怎会闹鬼?”
  颜嫣皱眉问:“那她怎么还不来找我?”
  李若池说:“夜里你睡了,她来你也不知道。”
  颜嫣便下定决心不睡觉,并说:“我信你了,但你若骗我……”
  他道:“若骗你,就给我吃马粪,然后倒挂在树上暴晒三日。”
  颜嫣被逗笑,两人絮絮叨叨说话,直到她困得睁不开眼,口中负隅顽抗“我不能睡”,然后呼吸渐沉,坠入梦中。
  李若池以为他们能永远这般亲厚,即便做跟班,做弟弟,他也十分欢喜,十分满足。从未想过她会疏远自己。
  想着两人渐渐大了,男女有别,也许她顾忌这个,所以回避。
  长远不见,他心里犹如慢火煎熬,忍不住去颜府找她。
  走到院门前,看见她和夏堪正在写字。
  夏堪,听她说是颜老爷重金请来教导她念书的先生,是个举人,很有才学,但讨厌的很。
  就在数月前她还说,定要想法子让他吃些苦头,如过去那些夫子,要么被气走,要么落荒而逃,如今这位也该领教她的厉害。
  话语言犹在耳,可眼下李若池只看见她允许夏堪贴在身后,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旁若无人。
  她竟肯坐下来安静练字。
  末了,年轻男子退开些许,带着几分不近人情,敲敲桌子,说:“把这个抄十遍给我,若错一个字,再罚十遍。”
  颜嫣喃喃“哦”了声,李若池看着她微红的脸,心凉如水,扭头就走。
  她有喜欢的人了。
  她喜欢上了别人。
  李若池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父母忧心忡忡,每日去敲门:“我的儿,你究竟要作甚?”他不应。闷不做声的,花了两个昼夜接受此事,一旦接受,便从失魂落魄中抽离,走出屋子,告诉父母:“儿子已到了婚配的年纪,还请爹爹择日向颜府提亲,儿子要娶颜嫣为妻。”
  颜李两家相交甚好,对联姻之事早有想法,但素日见他们二人好似姐弟那般,并无男女之情,遂按下不提。
  如今李若池开了口,正中下怀,颜父想,自己这个女儿生性乖戾,大约世间男子没几个受得住她折腾。而李若池人品端正,脾气温和,又与她竹马青梅,两小无猜,简直天造地设。
  就是有些残疾。
  不过世上哪有尽善尽美呢,求全责备不如留几分余地。
  那日清晨下着细雨,颜嫣穿戴蓑笠来找李若池,他出来,执一把素色桐油伞,两人站在月洞门下说话。
  她眉尖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你可知道,你爹爹到我家提亲了。”
  “是吗?”李若池说:“不会吧?”
  颜嫣愤懑道:“更可气的是,我爹竟然未经我同意擅自答应了!连聘礼都收了!”
  李若池叹息:“是吗,这可如何是好?”
  她忙说:“你快让你爹把聘礼收回去,说你不愿娶我,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李若池望向滴水的屋檐,瓦缝生了青苔,鹦鹉架晃晃荡荡,他转了转伞,朝里头走:“雨下大了,过去避避。”
  颜嫣抓住他的衣裳:“我同你说话,听见没有?”
  李若池垂头,把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声音薄薄的,像风吹过竹叶:“父母之命,我不敢违抗。”
  颜嫣一时愣住,张嘴望着:“什么?”不等回应又急了:“婚姻大事怎能由父母做主?若非自己所爱之人,岂不是耽误一生?”
  李若池沉着脸深吸一口气,冷淡道:“那是你的事,二姐姐,我不可能让父亲收回聘礼,你不愿嫁,自己想办法。”
  颜嫣不可置信瞪着他离开的背影,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挫败间唯有点头冷笑:“好得很,李若池。”
  他知她秉性冲动,有火焰般的热烈,逼急了定要同夏堪私奔,于是提醒颜老爷看紧,最好关起来……总之等他们成亲后,她一定会慢慢喜欢他,只要给他时间。
  李若池算是猜对了一半,颜嫣的确满怀憧憬地准备私奔,但还未实施,她的梦就被人摔碎了。
  半个月后他去看她,屋里没点灯,很暗,她披头散发坐在床头,抱着膝盖呆望窗外树影,脸色极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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