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
别动!
谢承冲到屋外,拦住正要撑地起身的少年,踢开一块碎酒坛,将人扶了起来。
姜羡余站稳身子看向他,谢承。
怎么了?谢承扶住他,温声应道。
姜羡余张了张嘴,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为什么想做官?
刚问完,他又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问过你。
谢承当时说,不是他想,是谢家需要。
谢承无奈叹气,摸了摸他的额头,吩咐识墨:打水,再去厨房煮碗醒酒汤。
一边说着,一边揽住醉醺醺的少年,将他扶进屋里。
我自己走。
姜羡余挥开他的手,步态略微有些摇晃,走到谢承床边,将自己砸到了床上。
谢承看得心惊,生怕他砸疼自己。但少年仿佛毫无知觉,仰头盯着床帐,缓慢地眨眼。
那眼神看着像是压根没醉。
谢承知道,姜家虽然尚武,但并不好酒,行镖时还明令禁酒。若非特殊日子,姜父几乎滴酒不沾。
因此,姜羡余也甚少碰酒。后来沉迷武侠话本,学里头的侠士豪饮,才发觉自己酒量其实还算不错。
如今谢承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估摸着应该没醉。
他拧了帕子,给姜羡余擦脸,一边柔声问:受委屈了?
一问就问到姜羡余心坎。他心中一酸,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眼眶已经泛红。
他欲言又止,静了一会,又没头没脑地问谢承:你说,如今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吗?
谢承没料到话题如此跳脱,不解地看向他,为何这么问?
姜羡余又闭了闭眼,避开谢承探究的视线,你不是要给他当官吗,总该知道吧。
谢承没解释当官其实不止是给君王当,而应当为国为民。
只是又给姜羡余擦了擦手,道:陛下摄政三年,登基十七载,改革吏制,惩污治贪;减税修路,扶农兴商除了有时手腕过于强硬,并无可指摘之处。
姜羡余抬手捂住眼睛,语气有些压抑:这么说,他是个好皇帝?
谢承顿了下,压低声音道:总的来说,陛下执政期间,四方太平,欣欣向荣。所以,陛下虽不算文治武功、千古一帝,但也功绩可数,当算明君。
姜羡余忽然笑了,拿开手看向谢承:若是让陛下知道你这般夸他,恐怕会马上给你加官进爵。
谢承跟着笑了笑,摇头道:非也。妄议今上,怕是要掉脑袋。
恰好识墨送了醒酒汤进来,姜羡余翻身坐起,接过碗一饮而尽。
又问谢承:那你说,先帝又是个怎样的君王?
这回谢承愣了一下,越发不解地看向姜羡余。
说呀。姜羡余推了推他。
谢承语气略显迟疑:先帝年幼登基,不过数载便重病驾崩,要说起来并无作为。
姜羡余听完笑了下,带着几分苦涩:一个傀儡皇帝,能有什么作为?
谢承脸色微变:慎言!
姜羡余却不听劝告:难道不是吗?他四岁登基,由今上摄政,改年号安顺,不过三年就病逝,不就是个安分顺从的傀儡
谢承没料到他如此语出惊人,伸手捂住他的嘴,眉头蹙成山峦,到底怎么了?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姜羡余眨了眨眼,眸子又微微泛红。
到底怎么了
因为他姜羡余顺风顺水、没心没肺活了十七载,今日才知自己是罪臣之后!
不宜四处闯荡,抛头露脸,更别想武举登科,为官为将。
甚至按当朝律法,他本不该存在,不配活着。
一滴的泪从姜羡余眼眶流出,落到谢承掌心,滚烫灼人。
谢承顿时惊呆,松开捂着他的手,小余
姜羡余抬手胡乱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又问:你说,今上当年是怎么想的?
他唇边带着一丝讥讽:天心府重臣谋逆,证据确凿,今上作为皇长子,为何还要扶持幼弟登基,甘心做那摄政王?
谢承惊讶地看着姜羡余,诧异于对方提出的问题。
他如今不过十九岁,对二十年前那桩大案和今上摄政及登基的始末知之甚少,更别提此事涉及天子皇权,便是当朝官员也讳莫如深,平民百姓更是无从得知。
而他虽读经学史,学习治国为官之策,却也不曾胆大包天,思考这样的问题。
他没有回答,却又听见姜羡余垂眸自言自语地喃喃:难道就因为当年太.祖皇帝那道皇后出自江晏沈,嫡子方可做新君的御令?
谢承一怔,思绪不禁跟着姜羡余假设走。
天心府之所以如此受帝王重用,又在民间极具声望,还要从大成朝立朝说起。
百年前,前朝暴.政,诸王叛乱,各方起义,又有外族趁虚而入,以致山河破碎,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民间亦有诸多武林门派,有的割据一方,自立为王;有的救死扶伤,收容难民;有的自投明主,致力于卫国平乱。
本朝太.祖李成君,前朝诸王之一。幸得藏剑山庄江氏、神机阁晏氏、虎威枪沈氏三大门派支持,募集三军,最终驱除外族,平定各方,一统天下,建立大成朝。
战后,江、晏、沈三大门派上交兵符,自请解甲归田。
太.祖再三挽留,封三大门派之主为护国公,请他们入朝为官,稳固江山社稷。
为此特设天心府,以江家为首,设一正两副三大指挥使,赐金线谛听纹玄色锦衣,视之为天子心腹与耳目。
并为太子娶了江氏女为正妃,颁布御令:李氏王朝世代,皇后出自江晏沈,嫡子方可做新君。
这道御令,定下了天心府在大成朝的崇高地位,也注定了江晏沈三家女与生俱来的无上荣宠。
如今听姜羡余谈起,再想到史书记载:安顺帝生母江氏,二八年华入宫为后,嫁与当年已经五十四岁的明仁帝。
没过几年就卷入天心府谋逆一案,多亏膝下幼子,才保住性命,做了太后。
那时江太后也不过二十出头,三年后幼帝病逝,她也在不久后跟着薨了。
当今圣上娶的是沈家女,是如今天心府正指挥使沈追的庶姐。
想到这里,谢承也不禁深思,不知当年太.祖颁布这条御令之时,可曾想过这样的荣宠,会害了江、晏、沈三家多少女儿。
据史料分析,当年明仁帝后位空悬,拖到天命之年才娶到江家女,就是因为前头那几十年,江、晏、沈三家没有一个嫡女顺利长大成人。
谢承。姜羡余突然站起身,打断了谢承的思绪。
我不考武举了。
姜羡余低头看向谢承,眉目间尽是颓丧,天心府那样的地方,不适合我。
谢承默了一瞬,瞥向书桌上整理到一半的手稿,忍不住劝道:朝堂之上确实布满腥风血雨,勾心斗角但正因如此,才更需忠臣良将,激浊扬清,为百姓谋福祉。
那是你的大义!
姜羡余打断他,揉了揉额角,我并没有你这么宏伟的志向,也不如你高洁忠义。你有入阁拜相之才,能为百姓谋福祉,可我没有!
他皱眉的表情有几分不耐,说话的语气也不太好,在谢承听来像是讽刺。
因此谢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起身同少年错身而过,坐回书桌边上,你喝醉了,等你清醒了再说。
他看出少年应当是遇到了什么事,心情不佳,如今不太理智。于是说服自己静下心来,不要同醉酒的少年计较。
我没醉。
姜羡余烦躁地揉着胀痛的脑袋,反正我不会再考武举,以后以后随便怎么样吧!
话里有赌气的成分,但他今日确实也受到不小冲击,丧失人生的目标与方向,不知该何去何从。
甚至心里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还不如他爹娘别放下上一辈的仇怨,逼他习武钻营,要他为外祖父报仇来得痛快。
听见他的任性之语,谢承怔了下,继而冷笑一声,不知在嘲讽少年还是自己,我早该知道,你就是这般朝三暮四反复无常,没长性!没定性!
他摔了桌上的手稿,克制不住心头的怒意,枉我自作多情为你忙活,如今你一句不考了,全都成了笑话!
姜羡余没料到谢承突然发火,愣在当场。
扫了一眼地上密密麻麻的手稿,再对上谢承讽刺的眼神,姜羡余也忍不住急眼。
对!我就是这样没长性!没定性!那些兵法战策我根本学不会!看一眼就觉得恼!你再怎么逼我也没用,我说不考就是不考!
我逼你?!
谢承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他,满目震惊,又失望至极。
姜羡余心头一跳,却拧巴着不吭声,掉头就走。
第二十一章 今生:理智全失你我注定不同路
(已经不记得剧情的小可爱记得回看第十八至二十章哦~)
陆府门外,姜羡余重重叹了一口气。
前世那样和谢承闹翻后,向来习惯先低头示好的谢承没有再纵着他,后来的碰面也都闹得不欢而散。
直至谢承启程前往金陵参加科考,两人也未能和好如初。
再见便是多年之后,阴阳相隔。
前世他只觉得自己气愤委屈,后来身死魂存,换到谢承的立场想一想,才知道自己那些反复无常,究竟伤他有多深。
对方什么都不知道,事事处处为他打算,自己却连一句明白的解释都不曾给,仅因对方几句气话,就狠心赌气不肯低头以至于往后数载,在谢承眼中,那些争执就成了最不堪回忆的诀别。
姜羡余不禁搓了搓脸,愧疚得无地自容。
小余?
姜羡余回过头,就见姜柏舟从陆府出来,诧异地看着他。
怎么不去上课?
姜羡余睫毛颤了颤,抿唇想了片刻,忽然道:大哥,我们去跑马吧。
姜柏舟蹙眉看他,敏锐地注意到他眉间的愁绪,以及闪躲回避的眼神。
就在姜羡余以为他不会答应,准备妥协回去上课的时候,姜柏舟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走吧。
长兄如父,姜柏舟比姜羡余大八岁,姜羡余七岁开始学骑术,是姜柏舟亲自所教。
他对姜羡余的溺爱不比爹娘少,因此也没追问对方为何突然想逃学,而是直接带他去了刘家马场。
刘家马场就在运河边上的一片草场之中,马种来自西北良种,平安镖局配的好马大多选自这里,姜羡余和谢承的爱驹也不例外。
姜羡余一路没怎么吭声,发狠似的和姜柏舟赛了几圈,将骑术了得、经验丰富的姜柏舟甩在了后头。
跑到最后,座下爱驹开始不耐,扬起前蹄嘶鸣一声,把姜羡余抖了下来。
小余!
爱驹只是闹闹小脾气,姜羡余明明能制住它,却顺势滚落,摊在地上不动了。
姜柏舟连忙追上来,见他仰面失神地躺着,心里一紧,声音都忍不住发抖:小余
姜羡余闭了闭眼,腾地一下跳起来,吐出一口浊气,甩了甩身上的草屑,没事没事,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回家吃饭吧!
姜柏舟:
胡闹!姜柏舟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无奈地斥了一句,却又不忍再说旁的重话。
返程路上,兄弟俩并辔而行,姜柏舟忽然道:小余,你想考武举吗?
姜羡余摇头,大哥别信山长说的那些,我这样的性子,哪里是为官为将的料?
姜柏舟抿了抿唇,认真道:小余,爹娘和我从未觉得你将来会平庸无为。相反,自你出生起,我们就知道你日后必定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只是我们舍不得舍不得你涉难犯险,你明白吗?
我知道。姜羡余眼眶微热,垂下眼避开姜柏舟耳朵视线。
前世他不懂,但死过一回之后,他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其实一直被家人和谢承捧在手心里宠着。
所以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体谅人心。
自私得可怕。
大哥,不管我以后有何打算,都会和你们商量,不会像从前那般任性妄为,自以为是了。
姜柏舟欣慰地笑了笑,你明白就好。
姜羡余被对方那宠溺纵容的慈父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怀疑他大哥真把他当儿子看待。
咱爹不会同意的!
咳。姜羡余清了清喉,转移话题道:大哥,我还是回书院用饭,午后还得上课。
姜柏舟点了点头,记得向夫子道歉。
知道了。
姜羡余夹了下马肚子,正打算与姜柏舟分开走,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马走来。
柏舟兄!
任贤弟。姜柏舟诧异地看向来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在扬州遇见。
是啊,我也没想到再度途径扬州,能遇见两位故人。说话人将视线转到姜羡余身上,笑容疏朗。
姜柏舟讶异地看向两人:任贤弟认得小弟?
原来二位竟是兄弟!那人惊讶道,我上回来扬州,与这位小兄弟因闹市惊马,有过一面之缘,奈何未来得及互通姓名。怪只怪任某眼拙,竟是如今才瞧出二位容貌气度有几分相似。
原是如此。
姜柏舟刚想感叹因缘际会的奇妙巧合,却见姜羡余面色紧绷,紧紧盯着任逍遥。
小余?
姜羡余从再遇任逍遥的惊讶中回神,看向姜柏舟:大哥怎会认得这这位兄弟?
到底是亲近之人,姜柏舟立刻察觉姜羡余对任逍遥的抵触,但碍于对方在场,不便表露,只能解释道:前几日在杭州拜访柳先生,结识了任贤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