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荆荻看清他背后人影,怔怔收剑。
他是见过霁霄的,他下山游历时,听说寒山寻得一位先天剑灵之体,便带人匆匆赶去,试图拐回明月湖。当时在南北交界处,山脚下一座小镇追上张溯源等人,打了一番机锋,见少年一心向着寒山,才无奈作罢。后来他回到宗门,还将这件事报给师父知晓。
那时肖停云是病弱少年模样,止不住低咳,如今看来,病情好转,修为进步也快,不愧是练剑天才。
但是寒山掌门究竟怎么想的?少年还未彻底成长起来,就敢放出宗门,派他来危机四伏的秘境大比。这般磨炼方法,未免太严苛了吧。
孟雪里看看两人:“这位是荆荻,我在秘境遇到的明月湖道友。这位是……”他还没想好怎么介绍肖停云,要不要说实话,如果撒谎该怎么编。
不料荆荻接道:“这位是肖师弟,我们见过。久违了,还记得我吗?”
霁霄终于想起这号人,点点头。
“怎么前些天不见肖师弟,是与雪里走散了吧。这次秘境确实情况复杂,有人违反规则……”
孟雪里没想到,荆荻竟然主动找好了理由,胡乱点头:“对对。情况复杂。”
荆荻:“咱们这些正常参赛的人,都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抵制这种行为,不能给居心叵测者可乘之机……”
孟雪里:“对。”
荆荻:“特殊时刻,还请摒弃门派嫌隙,结盟前行。我和我的队友一腔赤诚,绝无歹意。”他笑了笑,“而且我正在追求雪里。”
孟雪里点头:“对。追求……什么?!”
孟雪里一怔,大惊失色,下意识去看霁霄。
霁霄始终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们。
孟雪里:“不对!!”他怒瞪荆荻,“你做甚胡言乱语!”
霁霄:“我知道了。那便结盟同行。”
第54章 让他说完
“里面不会打起来了吧?”宋浅意指了指山洞方向。洞口黑魆魆, 什么也看不到。
四人席地而坐。刘敬拨弄阵盘, 感知天地气机:“不至于。孟长老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估计正在语重心长地劝他,让他趁早放弃,别再纠缠。”
他们以前背地里闲聊, 对孟雪里直呼其名,觉得与自己年岁差不多,就像同辈, 现在却称其“孟长老”。
金瞳白虎懒懒地卧在地上, 不时甩尾,徐三山枕着虎身:“如果讲道理没用, 让他吃点教训也好,先礼后兵呗。”
郑沐低头分拣灵草, 擦拭炼丹炉,只感叹道:“魔障了, 菩萨也渡不了他。”
宋浅意:“大家是来参加秘境大比的,不是来看他追求剑尊道侣的。他可真有闲心!”
何况正如孟长老所说,现在秘境中情况复杂。
按照常理, 各派精英弟子之间即使素未谋面, 也会时常听说对方的师承、功法、绝技。就像自己再如何乔装改扮,只要使出“回春术”,别人就知道自己是松风谷清河道尊的弟子。荆荻的“明月剑”、郑沐的“金刚伏虎拳”、刘敬的“聚灵阵”也是同样道理,抹不去门派“烙印”。
但是今早的情况实在诡异,打完一场, 还摸不清对面那伙人何门何派。若说是买来玉符的散修,也不像。散修队伍一般不超过六人,喜欢拦道劫掠,不会出现大规模、组织严密、好似寻仇灭口一般的行动。
她蹙眉思量着,将自己的担忧猜测细细说了,却见队友还像往常一样各忙各的,插科打诨,浑不在意。
寒山四人不在,宋浅意撕开温柔面具,怒骂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就是没心没肺!老娘瞎了眼跟你们组队!”
徐三山继续薅虎毛:“我说,那伙人是冲孟长老来的,如果咱们不跟孟长老一路,就遇不到;咱们跟孟长老一路,自有孟长老收拾他们。今早能收拾他们一次,以后就能收拾他们第二次。你愁什么?想得太多,头发脱脱。”
郑沐擦拭丹炉:“阿弥陀佛,善人自有菩萨保佑。”
刘敬调试阵盘:“就是就是,我们有孟长老保佑!”
宋浅意转了个方向坐,留给他们一个愤怒背影:“臭男人去死吧!”
……
山洞内。相对封闭逼仄、又黑暗的空间中,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气氛发酵弥漫。
孟雪里气得双颊泛红,胸口剧烈起伏。他冷冷瞪着荆荻:“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不曾深交。收回你刚才的话,立刻离开这里,我只当从未听过!”
换作平时,孟雪里突然被不熟悉的后辈表白,或许会吃惊之后,无所谓地笑笑:“知道了,孟哥不喜欢你,死心吧。”
但是此刻,他怒瞪荆荻,余光紧张地打量肖停云神色。
比起荆荻为什么突然发疯,他更在意肖停云将如何看他。
会觉得他三年第一次下山,刚离开长春峰不久,就来勾搭年轻后辈?
霁霄真人逝世不足半年,他就要抛下失去双亲的继子,琵琶别抱?
这对小孩的成长太残忍了。他虽然无父无母,却时常听虞绮疏倾诉对娘亲的思念,对父亲的埋怨,他已经是人,不再是于“人间亲情”一无所知、无法体察的灵貂。
二徒弟被家族视作弃子送来寒山,辛酸可怜,却还有娘亲疼爱。大徒弟……大徒弟谁也没有,只有自己了!
他不想在肖停云面前动手伤人,那样反而显出心虚和脾气残暴。只好勉强镇定地撇清关系,希望荆荻知难而退。
荆荻却继续道:“怎么能说是‘萍水相逢’,你我是‘有缘万里来相聚’才对。雪里,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两次试图表白不成,索性不挑良辰美景,直接坦荡说出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最坏结果就是挨孟雪里一刀。
至于肖停云,作为孟雪里的大弟子,就算能避开一时,也早晚会知道。自己若与孟雪里结缘,就算是肖停云的师丈了。
荆荻少年风流,习惯于被人倾慕,情场无往不利,从未碰过钉子,吃过亏,自然充满自信。现在孟雪里没有一枪斩来,说不定心中已经动摇了,人家都说‘烈女怕缠郎’,想来男人也是一样。
孟雪里气道:“没有机会!出去!”
荆荻:“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是……”
孟雪里听不下去了,身体微微发抖,正欲挥枪,身旁徒弟却突然伸手,握住他手腕。触感温暖,令人不由一怔。
“让他说完。”霁霄低声道。
他站在“光阴百代”照不到的黑暗中,神色看不真切。
荆荻浑然不知自己方才躲过一劫,坦然道:“但是剑尊已经死了,你不能再爱一个死人。有多少情深意浓,都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雪里:难道本世界剑修都是这种直男,只会令人窒息的表白吗???!
卷卷:是的。
第55章 至死方休
“人死不能复生。”荆荻似乎意识到自己前面的话过于直白伤人, 没办法, 实话总是伤人, 对方只有刮骨疗毒,认清现状,才能走出过去, 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他亡羊补牢般加上一句,“节哀。”
黑暗中,霁霄拉着孟雪里一只手腕, 另一只没拉住, 于是孟雪里原地起跳,一巴掌狠狠呼在荆荻脑门上:“我节他妈的哀!”
这掌用了八成力道, 荆荻只觉脑壳一痛,一阵眩晕袭来, 眼前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自霁霄死后, 说这种话的人很多,大多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安慰, 孟雪里几乎每天都要听一遍。他表面好像无所谓地点头答应, 心里一直压着火气。
他以前对虞绮疏说,道侣间有特殊感应,他觉得霁霄真人没有死,依然陪在他身边。虞绮疏以为他思念过度产生幻觉,直接被吓哭了。于是他就不说了, 只听别人说“节哀”。
他今天听够了,忍够了,所有情绪猛然爆发:“我到底节他妈的哀啊!”
孟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懂不懂?别说他死在界外之地,就算他坠入火狱被烧成灰,灰飘进南海里,我也要蒸干海水,炼出他一捧骨灰。我没亲眼看见,谁敢说他死了?!”
荆荻双手抱头,头晕眼花,噤若寒蝉。
霁霄将孟雪里按在怀里,轻轻拍他颤抖的后背:“好了好了。”
霁霄对吓傻的荆荻道:“你先出去吧。免得再挨打。”
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却莫名显出威仪。
荆荻挨了孟雪里一记痛锤,又对上肖停云冷淡目光,心知场面走到这一步,今天的表白算是彻底失败,再多说也无益处。他抱着头出去了。
山洞外不远处,席地而坐的四人望见队长身影。
刘敬:“出来了出来了!”
郑沐:“阿弥陀佛,真被打啦?”
荆荻脸色颓败,后知后觉感到脊背发寒,揉着额角对医修道:“我头还晕着,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天灵盖碎了?”
徐三山:“哈哈哈孟长老挺彪啊,我以为他最多扇你一巴掌,不是左脸就是右脸,原来他当头招呼!”
宋浅意还正在气头上,依然留给他们一个愤怒背影:“治不了,回家等死吧!”
……
在霁霄心里,跟小辈计较没甚意思。
就算今天荆荻的师父云虚子来了,他也懒得多说几句。如果荆荻的师叔祖归清真人在这儿,双方才有平等对话、坐下讲道理的可能。
霁霄认为,他当初救孟雪里一命,不为挟恩图报,要孟雪里奉献一生。后者是自由、独立的,不是他的所有物。孟雪里可以在长春峰种花养鱼,也可以下山看看花花世界。
荆荻有一点说得没错,任何一个人在道侣亡故之后,都有重新选择、开始新生活的权利。所以他愿意听荆荻说完,考量对方是否有诚心,也怕孟雪里被欺骗。
但既然孟雪里不愿意听,那便以孟雪里的意愿为先。
此时霁霄拍着小道侣的单薄脊背,心想,可是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他走了,你别气。”霁霄缺乏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颇有些手足无措。
“我不是气他言行无状,我和年轻人计较什么。我是气他不尊重霁霄!他觉得剑尊死了,剑尊‘人间无敌’的时代已经过去,压在头顶的大山终于移开……”
孟雪里的声音从霁霄怀中传出,听上去闷闷的:“我知道好多人嘴上不说,心里也这样想。因为他们根本不懂霁霄真人。”
孟雪里渐渐冷静下来,觉得被徒弟撞见刚才的荒唐事,还要徒弟安慰,实在很没面子。
他抬头看着肖停云,心情复杂:“但是停云,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一定要理解剑尊。他所建立的秩序,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他是真心实意想让人间变好。
“从前人间与妖界魔界一般,弱肉强食,各派强者各行其道,为了抢夺修行资源惨烈斗争,殃及凡人……你们这一辈没见过那种世界,你们在太平年岁长大,不觉得‘秩序’有何珍贵。
“有秩序才有更多选择,有规矩才有自由。比如钱掌柜不喜欢练剑,也可以安稳做生意。
“我这样说,不是因为这些话听上去大义凛然,这种立场看上去高人一等,而是因为它对我们每个人真的有好处。你是先天剑灵之体,天资绝俗,不必担心前程。但如果以后某一天,你在修行界的亲人、朋友、徒弟不愿意修行,想选择修行之外的道路,你是否也希望这个世界对他们宽容些,让他们更有尊严?”
在别人眼里,霁霄是制定规则的独裁者。在孟雪里眼中,霁霄是改变世界的伟大人物。
孟雪里目光专注,霁霄听罢沉默片刻,笑了笑:
“有你这样为他说话,也不枉他上下求索,至死方休。其实他没有你说得这么好。”
每次他觉得孟雪里可爱,孟雪里就要再伸出小爪子的肉垫,向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