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却也没有回东厢,而是悄悄站在墙根下,就听到她爷嘶哑的声音:“你没病要谁伺候你?你要真病了,我伺候你。”
  “你伺候我?”齐老太太的声音充满讥讽,“自我嫁给你三十多年了,你什么时候伺候过我?一次都没有!老娘本就指望不上你,就想着养儿防老,一把屎一把尿将他们养大。但现在可好,你把他们都分出去了,老娘下半辈子怎么过?!”
  “怎么过?以前怎么过,现在就怎么过!”齐永福声音禁不住高了起来,“咱俩要真有动不了的那天,他们三个一个都跑不了,都得去床前伺候,但绝不能指着某一个伺候。你记着,你养了三个儿子,而不是一个。不要什么苦活累活都指着老大一人干,有了好事有了好东西,就忘了给你当牛做马的老大。他也是我的儿子,你不心疼,我这当老子还心疼!”
  “你心疼?你拿什么心疼?你当老娘乐意要他当牛做马,老娘有别的法子吗?你说得好听是大队长,实际上就一个瘸腿老头,不但半点好处没往家里搂,连工分都比别人拿得少!是,你是老红军,你是党员,你高风亮节,但你也要吃饭的,齐家一大家子都要吃饭,老娘不让老大当牛做马使唤他干活,难道要你这个瘸了腿的干!”
  齐老太太提高了嗓门,声音大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惊得院门口干瘦的看门狗都叫了两声,但屋里却没有传出齐永福的说话声,反倒响起一阵咳嗽。
  齐悦心中担忧,拔腿冲过去,只是刚冲到门边,咳嗽声停了,她听到他爷问齐老太太:“桂花,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
  他的声音嘶哑又透着一股子悲凉,将齐悦的脚步生生定住门边,她不敢去看她爷的神色,却看到齐老太太白了脸。
  “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后悔了。是我做得不好,自娶你进门就没让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更不该在你怀上老二的时候去参军,退伍回来还瘸了腿,干不了重活挣不了多少公分,让你跟着受了苦挨了饿。不过,老二的事我跟你说一声,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怀上了,若是知道……”
  说到这他顿住,似思量一下,而后摇头:“若是知道,以我当时那个年纪还会做出一样的决定。是我太自私了,让你受了苦,让你变得坚韧,也变得尖刻。这些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会尽力弥补。但我也真心劝你一句,儿女都是你生的,就算你喜欢一个不喜欢另一个,但不要做得太过。太过了,得你喜欢的会变得自私,不得你喜欢的会慢慢寒了心,时间久了,就是亲兄弟也离了心,今晚这一场闹剧就是最好的证明。”
  听了他这番话,想到今夜这一番热闹,还有老大那些戳她心窝的话,齐老太太脸上一片苍白,她张了张口:“我……”
  齐永福摆手打断她,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怪我分家,但有一句老话说得好,远香近臭。把家分了,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反倒能记起各自的好来。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又有我们老两口看着,关系会一日日好起来。”
  “等他们关系好了,能不能再合起来?”齐老太太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一道光。
  齐永福噎了一下,想叱她一句,又想起刚刚才承诺要尽力弥补她,于是缓了神色说道:“都分了如何能再合起来,这不是要制造新的家庭矛盾吗?”
  “怎么就不能再合起来?”齐老太太不服气,哼了一声,“说远一点,十几年前村里各家各户都是各种各的田,如今不都合起来进了公社集体干活?近一点的,你三年前主张春耕和双抢包工到户,完事之后又合在一起集体干活,这不都好好的吗?”
  齐老太太这番话成功堵住了齐永福,却没有堵住门外的齐悦,她心里回道:分了就不好合了,再过几年集体公社都不存在了,大家都各种各的田,这分了的家自然也不可能再合起来。
  可惜,这话她不可能说出来,她轻手轻脚准备离开,屋内传来爷爷的叹息声:“集体干活,一个两个都尽想着自己偷懒别人勤快,这样下去哪年才能脱贫吃饱肚子?我看那,长不了……”
  齐悦脚步一滞,原来爷爷早就看到集体公社的弊端,也看到了未来。
  “老头子,你胡说什么呢?亏你还是大队长,这话可不能从你口里说出去,不然你这大队长都当不成。”
  “行了,我也就在你跟前说说,不会往外说。”齐永福摆手起身,口中低声嘟囔,“当不了也好,免得发愁今年公粮如何交。本来往年交完公粮,剩下的总是不够分,今日镇上开会还要求提高公粮数量,这不是要饿死人吗?”
  “什么,今年还要提高公粮数量?”齐老太太提高了嗓门。
  “好了,这事不用你操心,都洗洗睡吧。”
  第58章抢肉
  第二天,天未亮,主屋厢房一片起床开门声,除了三岁的牛根和不足一周的浩浩,齐家大大小小的起床了,自春节后,这还是头一着。
  在齐永福的压制下,三房人好不容易坐下来吃了一顿早餐,碗还未放下,就开始了锅碗瓢盆的争抢。
  齐老太太经过昨夜齐永福的劝说,看到这一幕又伤心又生气,一番呵斥后,终于将家什分作四份,看不出明显的厚薄来。
  接下来粮食和酸菜坛子的分配也做到了公平,但在看到灶台上挂着的那十几斤腌制的野猪肉时,三个妯娌吵得沸反逆天。
  “既然要公平分配,凭啥不给我们二房分肉?”王淑芬扯着嗓子叫喊。
  王桂琴附和道:“二嫂这话有理,分家之前这肉就有了,现在分家自然家家有份,大嫂你要全部拿走就过分了。”
  余秀莲被两个妯娌前后夹击,又气又急,却又嘴笨不知道如何反驳,只道:“爹昨天说了,这腌制的肉要送还给雷家一半,你们不能拿走……”
  王淑芬与王桂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雷家那一半不动,但剩下一半当然要平分!”
  齐悦听到灶房的吵闹,立马赶过去,听到二婶和三婶这番话,她没有反驳,只淡笑着冲她们道:“平分好,雷家婶子昨天跟我爹说,以后她家与我们这房当亲戚走动,所以这肉我爹又提了回来。既然两位婶婶要平分我们大房亲戚送来的东西,那两位婶婶亲戚家送来的东西,是不是也要拿出来平分?”
  一番话说得王桂琴脸色涨红,但王淑芬却是个脸皮厚的:“这肉明明是雷家送给咱齐家的,你空口白牙就说雷家把你们大房当亲戚,我还说雷家把我们二房当亲戚,这肉是不是就全归我们二房?”
  原以为这话能将那伶牙俐齿的丫头堵住,接下来自然能顺利成章的平分剩下的一半猪肉,但没想到那丫头却笑着冲她点头,利落应下:“好啊,这肉就归二房了。”
  王淑芬一愣:“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齐悦笑盈盈地点头,就在王淑芬狂喜之时,扭头冲堂屋喊道,“爷,二婶说雷家是她亲戚,剩下的野猪肉都是二房的,以后与雷家的亲戚走动就交给二婶了。”
  王淑芬脸上笑容僵住,她还没来得及解释,齐家二老一前一后赶到灶房,前头的齐老太太指着她的鼻子大骂:“王淑芬你多大的脸啊,你跟雷家攀的哪门子亲戚?是那雷家后生下河救了你,还是你娘家有姑娘嫁到雷家去?”
  王淑芬被齐老太太骂得满脸涨红,扯着嗓子嚷道:“娘你埋汰我呢,我可没干那丢人现眼的事,我娘家也没有女儿嫁给那般命硬的人家……”
  齐永福停住门口,锐利的目光射过去,王淑芬气势一弱,声音低了下来,那边齐老太太已经点着她鼻子数落:“知道雷家命硬,你还上赶着认亲戚,你嫌自己命长?就算你嫌自己命长,也别拖累我儿子和孙子!”
  数落完王淑芬,转头目光锐利地扫向齐悦和余秀莲:“眼皮子浅的东西,为了十几斤肉就认了雷家这门亲戚,幸好这家已经分了,咱已经不是一家人了,不然老娘将你们两个直接赶出家门!”
  听到齐老太太这番话,余秀莲直接红了眼睛,齐老太太还在数落:“还有,老娘警告你们,以后你们只要还住在这个院子里,不许雷家的人上门,不然来一次,老娘拿扫把将他们打出一次……”
  “咳!”
  一声咳嗽成功制止齐老太太,她回身搀住齐永福,一脸责备:“你身体没养好,掺和这些破事干什么,给我回屋赶紧躺着。”扭头又冲余秀莲喝道,“赶紧把那盆肉收起来,没得放着惹是生非。”
  说着还剜了齐悦一眼,显然是在指桑骂槐。
  分家的闹剧在这一声指桑骂槐中暂时落幕,接下来各房落了锁,纷纷出门去插秧,只是光看各房行走时隔开的距离,就知道关系已不同于以往。
  不过,齐传宗心里是痛快的,就连余秀莲也被带着心情轻快起来。
  往常她要在家忙着给各家洗衣做饭,还要负责家里的猪和鸡,每天忙得如同陀螺一样,却还被数落不挣工分吃白饭的。
  但现在分了家,各家衣服自是各洗各的,猪和鸡虽然没有分到各家,但喂食它们却是一房轮一天,王淑芬主动说第一天算她的,余秀莲自然不跟她争,跟着齐传宗下了田。
  路上,听到昨夜和今早动静的邻居们纷纷向他们打探,齐老太太涨红了脸一字不吐,但齐永福却坦然地告诉大伙齐家分家之事。
  他的这份坦然,反倒让村民不好继续打探,纷纷附和说树大分枝,人大分家,还是大队长有决断。
  至于人后怎么议论齐家,齐家当家人都不理会,议论的声音也就慢慢消停了。
  这件事后,还让村里刮起了一阵分家潮,当然,这是后话。
  余秀莲跟着齐传宗来到包工的田里,经过这几日栽种,齐家包工的田就剩下四亩没有栽种,正好一房一亩,就连老两口也分了一亩,齐传宗与齐传军不同意,却被老爷子强硬压下。
  余秀莲脱了鞋,下了田,早春的水没过小腿,有点凉,但阳光照过后慢慢暖了起来。
  “你身体不好,干一会就歇一阵。”齐传宗嘱咐她一声,就松开一捆秧苗,手脚飞快地插起秧来,一拢平整的地,他一行插了大半,只余下三分之一给妻子。
  余秀莲起了竞争之心,虽一开始手脚有些慢,但很快就跟上了齐传宗的趟。
  当初还在娘家时,她爹身体不好,她不到六岁就跟她娘下地插秧,之后一干就是十来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插秧好手。
  后来嫁到齐家,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婆婆不喜,月子没做完就下地干活,吃食上也缺少,身体渐渐弱了。隔了十来年,她好不容易又怀上了,生产时却因为胎位不正生不下来,若非她娘找来的产婆废了大劲把胎位扶正了,就是一尸两命的结果。
  最后牛根生了出来,但她也因此损了底子,产婆告诉她,以后再想怀孩子基本不可能了,她原想着只要养大牛根,以后不能生也就不能生吧。
  谁想她身体不好,没有奶水,牛根生下来时瘦弱得如同耗子一般,不得婆婆喜欢,更不要说有什么照顾了。
  实在无法,月子里她咬着牙下床,熬了米汤喂牛根,可算将他的命保住,却也养出了一副头大身子小的模样。
  每次抱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她就心疼得直掉眼泪,她想要给他补补,但手里没钱,就连上桌吃饭时她也抢不过二房的人,加上牛根嗓子细,她能喂他个半饱都不容易。
  但是今早分粮食时她看过了,她婆婆分粮食时难得公平,只要她自己省着点,日后肯定能让牛根吃饱肚子,也再不用担心二房的孩子从牛根的碗里抢吃的了。
  光想想这些,余秀莲就充满干劲。
  不知不觉中,就与丈夫配合着插完了三分地,期间没有歇一口气。
  齐传宗直起腰,看着她满头大汗摇摇晃晃的样子,眉头一皱:“行了,你上田埂歇着,剩下的我来干。”
  他这话刚一说完,王淑芬走了过来。
  王淑芬今早主动担下第一轮喂猪和鸡的任务,忙完后不急不缓地走到田边,但当她看到大房都插了三分之一,而自己丈夫一拢地都没还插完,还没消肿的脸顿时扭曲起来:“齐传明,你一上午插的秧还不到大哥的十分之一,你这是在磨洋工呢!”
  第59章心意
  齐传明一个人插秧插得心烦,好不容易等来了王淑芬,谁想对方不下田插秧,反倒冲着他大骂,齐传明火了,将手中秧苗往田里一丢:“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怎么不说你喂个猪就喂了一上午,轮磨洋工谁也比不过你!”
  “我磨洋工?那四头猪就那么好喂?没有猪食我现去扯的猪草,而后又洗又切还要煮,没把我忙成陀螺,你倒好意思说我磨洋工?”喂这四头猪比她下田插半天秧还要累,她现在是悔死了,可家都分了,这些活她没法再推给大嫂干。
  不想她这番辛苦,反倒引来齐传明的讥讽:“喂猪的活之前大嫂在干,她一个钟头就忙完了,你忙了三四个钟头还好意思跟我诉苦?”
  王淑芬这下气得脸都歪了,她指着他,又指向隔壁水田:“是,大嫂能干,我手笨!但你能好到哪里去?干活不及大哥的十分之一,连你三弟就比你快上好几倍。”
  无端被扯进来的齐传宗与齐传军兄弟俩,谁也没有接话,弯腰低头继续插秧,本想休息一下的余秀莲也重新拿起来秧苗。
  隔着两块田的齐老太太脸色难看,起身就要教训王淑芬,却被齐永福拉住:“你压得了这次,下次他们不当着你面吵,你又能如何?”
  “那也不能由着他们吵架,再吵下去,他们一整天都插不了一亩田。”齐老太太又忧心又着急。
  齐永福却不以为然:“今天插不完,还有明天,他们总要记住这次教训,才知道没有谁能指着别人替他干活。”
  齐老太太消了音,半响才叹气道:“算了,不管他们了,咱这一亩地还不知道何时能插完。”说到这,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个倔老头,明明干不动还要逞能,我告诉你,若是干到傍晚还干不完,我可不陪你熬夜干。”
  “行了,不用你,你回去做饭吧。”齐永福冲她摆手,低声嘀咕一句,“干不到傍晚就有人接手。”
  直起腰的齐老太太没听清,追问道:“老头子你刚刚说什么,谁接手?”
  “没谁,你别瞎嘀咕了。赶紧回家去,就一个灶房,两个灶台,却有四家做饭,你要是回去晚了,咱俩还不知几点能吃上饭。”
  “我看谁敢跟老娘抢灶台?”齐老太太冷哼一声,清洗了脚上泥水,才迈着小脚朝家走去。
  回到家,还未进灶房就闻到一股肉香,她眉头一皱,迈过门槛,就看到齐悦从锅里盛出一碗肉,上面几片芋头也泛着油光,芋头与肉的香气混在一处,引得人直咽口水。
  艰难地将视线移开,她哼了一声,转过身走到被锁着的米缸前,从怀里掏出钥匙。
  被漠视的齐悦利落的将饭菜都盛出来,又拿了一只碗,专挑出肉放进去,而后放在案板上,说了一声:“这碗给你和爷爷。”
  齐老太太猛地回头,厉目瞪向她:“老娘不吃你们大房的东西,拿回去!”
  “这是孝敬我爷的。”齐悦丢下这句话,用篮子提着饭菜出了灶房去了东厢。
  不久就听到三婶到家的声音,而后便是她的惊叹声:“娘,您这有肉啊?”
  “我哪有肉?这是大房给你爹的,连我都没有份!”齐老太太的声音透着怒气。
  齐悦嘴角扬起,喂了嘴馋的牛根一口碎肉,才关了房门去田地里唤爹娘回家吃饭,好运的是,她在半路上就遇到了娘。
  听她说饭菜都做好了,余秀莲还责备她:“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做吗?你的手没养之前不许碰水。”
  齐悦将右手往后藏了藏,面露得意地晃了晃左手:“我一只手也能做好饭。”而后语音一转,“我中午做了猪肉炖芋头,娘先回去看着,不然若是明明先到家,今天谁也别先吃到一块肉。”
  余秀莲听说她做肉了有些心疼,但想到这些肉能吃到自己丈夫和孩子嘴里,她便不心疼了,笑着道:“你妹妹哪有你说的那么嘴馋?不过,我是得去看看。”
  至于看的是谁,余秀莲没说,齐悦大致也能猜到,她让她娘先回家,自己则去田地里唤她爹回来。
  日头升到中天,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齐悦远远看到,齐传明与王淑芬正在一边争吵一边插秧,速度自然慢得出奇,一亩地连五分之一都没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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