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凑过去帮他研磨,竖起耳朵听他的烦心事。
大哥笑道:“你这门亲事八成被你搅黄了,赶巧朕也改了主意,不预备再将你嫁给刘世涛,黄得挺好。”一顿,又说,“你且去吧,姻缘强求不来,是你的,终归会是你的。”
回了天华宫,我坐立难安。到了下午,二哥来找我唠嗑,循例将吏部礼部一干官员数落一番,又捡选出尚书董呆子重点谩骂。唾沫星子横飞了大半个时辰,他长叹一声:“先头我补了个回笼觉,梦到小时候,父皇带咱仨去游湖。后来船沉了,父皇独将大皇兄领走了,至于我们两个废物,便在水里泡着。”
他这个梦虽荒唐,却于我心有戚戚。我与两个皇兄同系母后所出,可我跟二哥半点没沾着大哥的真龙天子气,二十年也没混出人样。
我忍不住与他交心:“方才我在子归殿帮大皇兄研磨,无意扫了他面前的纸张两眼,更加无意地瞄到了‘昌平公主’几个大字,更更更无意地发现那纸张乃是一封密信。我斗胆猜想,大哥是瞧不惯我这般混日子,要开始整治我了。”
二哥听了这话,先一愣,再一乐:“你不知道?”
我呆然:“知道啥?”
二哥搓着手,很是兴奋:“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三生有幸,竟能亲口告知你这个噩耗。”他咽了口唾沫润喉咙,眼神亮得能点着,“于闲止,你可还记得?”
我傻了。
“三年前,父皇预备着将你嫁给于闲止不是?当时因你死活不愿,这事儿合该这么算了。可我前一阵儿听说,于闲止这三年来并未娶妻纳妾,赶巧这几日,他又来了京城。皇兄与我一合计,觉得这些年来你姻缘坎坷,如此多桩姻亲,唯有于闲止一人没说过不愿意三个字,故而大皇兄打算去信一封,问他还愿不愿意跟你凑合。”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可、可你们一直晓得,我不大愿意,不大愿意嫁给他。”
二哥亲厚地握住我的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诚然我晓得你这个心思,但我始终觉得,那是因为你的脑袋被驴踢了。”
当日夜,我唏嘘了一宿,辗转了一宿,深以为天可诛,地可灭,但我切切不可嫁给于闲止。按下他与慕央的过节暂且不表,单说于家祖祖辈辈的营生便很不厚道——随国虽大,但最繁华处却不是京城,而是于闲止辖下的远南藩地。是以我若嫁去,山高皇帝远,一旦发生事端,便不能摆出架子威吓一二。
我生平历经坎坷无数,如今的局面还不算没有退路,尚有刘世涛这一人才可以回收利用。
第二日晨,我风驰电掣地出了宫。一路辗转摸到刘府,却碰了一个软钉子——刘才子不在,他又焕发着生命力,到九乾城外磕头去了。我心急如焚,又风驰电掣地赶往丞相府。
老丞相似乎又要办家宴,正门有官员出入。我唯恐这些官员认出我来,挪去不远处一颗大树下站着。大树旁边,两个乞丐正在抛骰子赌铜板。我蹲下身,掏出一锭银子,谨慎地下了一注,他二人立刻抬头将我看着。
我咧嘴冲他们一笑:“我压大。”
骰盅掀开,大。两乞丐不服,又与我豪赌几把,最终结果是我将他们的铜板挨个数完后装进自己的钱袋子。他二人痛不欲生,说愿以他们的小拇指下注。
我想了想,道:“虽然我十分渴望拥有你们的小拇指,但不幸的是,眼下竟有一桩比得到你们小拇指更加重要的事。”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又数了十个铜板交到他们手上,“倘若你们能混进丞相府,将这封信交给老丞相,那么余下的铜板我便尽数还给你们。”
我在大树下候了良久,丞相府先头还有吵嚷声,到了这会儿,已是一派清风雅静。
日正当中,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老远瞥见一个身影打相府里出来,那人在我面前一顿,走近几步,唤了声:“小绿姑娘?”
我眯缝着眼瞧了一会儿,认出他是李闲。
挪出一块儿阴凉地,我抬手招呼:“来来,李才子,树荫下站着。”
李闲唇边噙着一丝笑,走过来又问:“小绿姑娘可是出宫为公主办差?”
我越过他的肩头,朝他身后望了望:“将将在相府里头,李才子可曾瞧见两个鬼祟之徒?”
李闲摇头。
我于是愁苦道:“你说他们是卷财私逃了呢还是卷财私逃了呢还是卷财私逃了呢?”
李闲似笑非笑:“小绿姑娘有甚难处,不妨与在下说,指不定李某可以帮上忙。”
我略一思索,我的难处,还真就他能帮衬一二。
却说我此番可惜的,并非那十个铜板,而是被乞丐卷走的密信。此密信乃我昨晚绞尽脑汁所写,内容是问老丞相讨要壮阳的方子。
私以为,刘世涛不愿娶我,是因为他身患隐疾,且害怕成亲之后,被我发现他有隐疾要治他的罪。倘若我能找到壮阳方子,对症下药,那么刘才子重拾信心的日子将指日可待。到那时,他一定会感激我的恩情,非我昌平不娶。如此一来,我往后便不用嫁去远南,更不用看着于闲止的眼色过日子。
但,眼下的问题,是一个绞尽脑汁的我,如何再写一封耗尽脑汁的信?
我深思良久,略去事件的因果,总算道出我的难处。李闲甚有本事,一下子就听出重点,并表示这封密信可以由他代写。只是现下无纸无墨,要做这样一桩见不得人的事,我只有随他回府,找一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李闲的府邸不大,但曲槛回风,有江南别苑的逸趣。
他今日本是锦衣华服,回府后,另换一身月白长衫,发梢处用浅色帛带系了,温润清雅的气泽,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玉石。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矜持地赞赏:“你这条腰带真好看。”
李闲正在收拾纸墨,闻言,他似笑非笑地扫我一眼:“小绿姑娘的腰带也不错。”
所谓见不得人的地方,乃是池畔一个风雅的小亭子。李闲写罢信,礼数周全地带我在他府上转了转。我有些心不在焉,随他逛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李才子,将将的这封信……”
李闲是个明白人,随即接道:“今日小绿姑娘到府上来,不过是探望一个远方亲戚,至于信件什么的,嗯,李某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很感动,不由地与他交心:“今早小绿路过丞相府,绝没瞧见李才子打那府中出来。至于什么李贡士在殿试之前,高攀老丞相,行贿走后门儿的揣测,我也已然烂在了肚子里。”
李闲一愣,尔后笑了一笑:“小绿姑娘这边请。”
他这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倒像是不受我的威胁。我向来是根墙头草,打心眼里比较佩服这种有气节的人,遂又与他攀谈了一会儿。
待到晚些时候,忽有一家丁行色匆匆地赶过来,凑到李闲耳边低语几句。片刻间,李闲一双眉头舒展开来,唇角的笑意竟深了一些。他莫名奇妙地扫我一眼,答那家丁道:“这桩事,自然是要应承下来的。”
所谓生活处处有埋伏,我因不知道李闲究竟应承了何事,遂没有将这一幕放在心头。等到后些天,我回缓过神,才领略到这乃是一个风骚的埋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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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相望 03
回宫后,我循例蹲去桃树下萃取日月精华。没过一会儿,外头有人喊皇上。
大皇兄没让人通传,径自走到我跟前。想必我这身装束很合他的意,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抿起一笑:“小绿姑娘又出宫走动了?”
我本名朱碧,小绿乃是我的诨名,绿之一字取于碧意。
听出大哥的嘲讽之意,我并不与他计较,只站起身,又是惊,又是喜地问:“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他没搭理我,撩开衣摆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又续着方才那个话头道:“你成日在宫外捣鼓些什么,朕也懒得知道,倒是有桩事,需得亲自知会你一声。”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笑,“于闲止回信了,说是你们的亲事,他应承下来了。”
我呆了呆,凑近两步,疑惑不解地问:“将将风有点儿大,您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大皇兄笑道:“信不信随你。”说着,他拍拍衣摆,站起身来,从袖囊里取出一封信搁在石桌上。
我一路恭送他到天华宫外。是夜月朗星稀,皇兄走到东廊口,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回过头来:“纵然谈兵论武,于闲止跟慕央是死对头,但这许多年,你痴缠慕央也没个结果。须知良禽择木而栖,松柏虽好,却比不得红枫四季有时。”
我又呆了呆,拢拢襟口,抬头张望:“嗯,今夜的风确实有点儿大,难不成明天要下雨?”
大哥瞥我一眼,径自走了。
我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待夜风吹凉了脑瓜子,才摸了摸后脑勺走回宫去。
大哥搁在石桌上的信,正是于闲止的回信。我大致读了一遍,随手将它叠成褶,压在了石凳下。
有了讨要壮阳方子的密信,隔日的丞相府一行却并不很顺利。
大约是几回家宴下来,老丞相吃肥了油水,数日不见,他将面色将养得红润有光,为人依旧十分小气。得知我的来意,他将一双老眼黏在密信上,隔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道:“甚好,甚好。”
我很是困惑。他又凑过来,指着信纸上“丞相大人亲启”六个大字,赞叹道:“甚好,甚有风骨。”
我始知他是在夸李闲字写得好。
依照二哥的说法,我这二十年来,除开先头一二年牙牙学语的日子,除开后头二三年禁闭冷宫的日子,其余的岁月,无不是在为我的骂名建功立业。因我的道行全用在了歧途上,品字论画这等风雅事,便与我扯不上干系。
老丞相熟知我的秉性,竟将李闲的字一个个拆分开来与我细品。我被折腾得心力交瘁,活生生地折去三年寿数。
从丞相府出来,天色已晚。我揣好壮阳方子,换成普通人家的行头,小三登便来与我说,状元府不必去了。说是今儿清早,刘世涛又不死心地在九乾城外磕头。他本有隐疾,气血亏身子也很虚,没留神晕了过去,被人抬到了太医院,至今还没醒过来。
因刘才子体弱的根本,乃是肾上的毛病,听闻这个消息,我有点开心。太医院那帮大夫的医术我不敢恭维,但自古为了绵延子嗣,皇帝须得恩泽后宫,雨露均沾,身体耗损十分得大,故此太医们在补肾壮阳方面,都是一把好手。
老丞相喜热闹,丞相府建得离皇城稍远。从相府回宫的路上,途经景阳街。街上说书的,卖艺的,不一而足。我入冷宫之前,隔三差五便要来这街上转转。
已是薄溟时分,天边儿一抹浅浅的霞色从云端染开。隐隐可闻街口有人说书,我便凑过去听。这也是我从前的癖好。京城十里繁华街,出了名的说书先生,我都如数家珍。
眼下的这一位梦周先生,我也是晓得的,因他说书专说深宫轶事,且这些轶事里头,又专爱借古喻今,含沙射影地谩骂本公主。
他今日说的,正是我逼死离妃的典故。
据他说,本公主乃是一个花心的人,那二年相中了慕家的少年将军。因慕央已和离妃的妹妹楚合定亲,我妒火中烧,就施了毒计,让离妃背了个罪名。
璃妃含冤,为表清白,一头撞死在九龙柱上。慕央和楚合的亲事,也就此黄了。
可是后来啊,天网那个恢恢,疏而那个不漏。慕央假意接近我,叫我以为奸计得逞,得意得忘了形,露出狐狸尾巴。当时朝堂震怒,父皇将我发落去冷宫,终身**。谁知我死不悔改,饶是蹲在冷宫,还能够神乎其技地害死楚合,叫慕央变成了个鳏夫。
梦周先生的口才我很佩服,得知本公主至今逍遥法外,茶客们已是一阵骚动,恨不能立刻冲进九乾城,将我这个恶人绳之以法。
我也以为梦周这个典故讲得精彩,独独说我花心这一点,让人微觉恼怒。我绕去茶馆里侧,将两盘甚好吃的瓜子儿顺入袖囊子里。嗯,这也算是对他的小惩大诫了。
刚要离开,二楼上忽然走下一个身影。
我虽立刻认出那身影,却也定睛地看了好半晌,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移动不得。
那是慕央。
这一年来,除却在群臣大宴中远远瞧过一回,我没再见过他。
旁边蓦地有人问:“姑娘怕是认得这一位吧?”我回转头,是茶楼里小二。他打量我一眼,又道,“看姑娘的气度,应当是哪户官家小姐。”
茶楼外种了一排女贞子,慕央站在人来人往的街畔,任暮色携着飞花,披了满肩。
我本想说我不认得,可不知怎的,我就点了一下头:“他是慕央。”
那小二又多事道:“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因慕将军是我们茶楼的常客,隔三差五便有喜欢他的姑娘上我们这来。”一顿,又凑近道:“小姐这等风姿样貌的,小的还是头一回见。但要我说,小姐还是放弃吧,这慕将军的心里,还记挂着过世的夫人呢。”
我老远望去,慕央站在街口不走,像是在听这一段故事的收尾。
隔了一会儿,我才又问:“你怎么晓得?”
小二朝茶楼深处看了一眼,小声地说:“要不是还记挂着,但凡有昌平公主的段子,慕将军必定来听。这百里京城,谁不知道是昌平公主害死了先夫人?”
他说到这里,像是惦记起什么事,飞快掐断了话头,往茶楼外侧挤去。
这时候,梦周先生将语峰一转,说道:“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说起来,那公主纵使作恶多端,倒也是个可怜人。据闻她出生后,便很不受先皇帝待见。皇宫里头,除了那将军,几乎无人与她亲近。直至后来,先皇帝像是悔悟,这才将她宠上了天。只是这一冷落,一荣宠,就让她骄纵起来,没享几年福,就关去冷宫了。”
又说我关去冷宫那天,曾一人跑来街头听说书段子。那是个霞色满天的黄昏,最后还是慕央领着侍卫,将我押了回去。
梦周说完这段话,小二恰恰挤到慕央身边。慕央眉间似有动容,可依然看不出悲喜。他沉默片刻,放了一锭赏银在小二的托盘里,转身离开。
我看着那背影,留在原地,将故事听完。
说书人说老桥段,桥段里头的年华也旧了。连喜怒哀乐,也没有了从前的色彩。
梦周先生结尾时,有句话说得好——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