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甄琼可不管外人是怎么想的。进了门,他戴上护目镜,把头罩好好绑上,又加了一身厚衣服,再把木板挂在胸前,连手上都戴了小羊皮的手套。因为怕生出静电,这一身行头还有点微湿。其实不打湿也无所谓,七月天,就算屋里有冰盆降温,也是须臾就浑身汗透,哪还有什么静电能冒出来?
甄琼深深吸了口气,拿起药瓶和玻璃杯,缓缓搅拌起来。
※
就算仆从去的及时,韩邈路上也没耽搁,到家时,也是大半个时辰后了。
快步走进偏院,韩邈张口便问:“琼儿还没出来吗?”
安平都快哭出来了:“没。房门一直闭着,也没炸。小的不敢打搅……”
“他进去前都说了什么?”韩邈厉声问道。
安平哪敢怠慢,赶紧把甄道长说过的,细细复述了一遍,还哭丧着脸道:“小的也不知道长要那壳子,是为了防身。若早知道,一定会禀报阿郎……”
现在想来,那肯定是个往头上戴的木盔啊!甄道长还骗他。若是早些告诉阿郎,也不会惹出这等吓人的事情了!
琼儿不是说过,他不炼金丹吗?韩邈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在沈括家中,甄琼说过的话。他是要炼制胸痹的药?那“灵药”竟然如此凶险?!
这一刻,连韩邈自己都懊悔起来。当初就该劝住甄琼,跟他说自己根本没有胸痹的毛病。怎能因一味药,如此行险?然而此刻,说什么都来不及了,韩邈焦躁的在廊下踱了几步,却也不敢冒然闯入。也不知耳房里,究竟情况如何了……
就这样度日如年的又等了一刻钟,那扇小门,突然“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韩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可伤到了?!”
哪想到刚炼好药,韩大官人就出现在面前,甄琼立刻喜上眉梢,把一个瓶子递了上去:“药炼好了!若是胸痹绞痛,立刻压一丸在舌下,有起死回生之效!此物虽然只能救命,不能治病,但是服了药,就能等到医生了!”
没有炸,药也顺利成型,对于第一次炼“酸油”的甄琼而言,可是一场大胜!师父这法子果真稳妥,以后就算韩大官人得了胸痹,也不用怕了!
那瓶子小小的,乃是黑色玻璃所制,触手冰凉。然而拿在手中,却似炭火一般。服了药,就能等到医生?若是当年有人拿出这药,是否能救回母亲的性命?
韩邈浑身都抖了起来,然而那股热意盘在眼角,迟迟未曾落下。最后,他伸出了手,握住了甄琼汗津津的手掌:“我身上没病,琼儿不可再行险了……”
那小道发髻凌乱,眼眶上压出了深深的凹痕,衣衫从上都下都湿透了,脸上也有不正常的红晕。可以想见,方才炼药的情形,是何等的艰辛,又是何等的凶险。
他也不愿再失去面前这人了。
被人拉住了手,甄琼有点害臊的咳了一声:“主要是以前没有做过,时间久了些。没事的,如此小的剂量,也出不了太大问题。这药可是有保质期的,若是开瓶后不成药丸,散成了粉末,就是失效了。到时还要做新的……”
“琼儿!”见他没有自觉,韩邈的声音骤然严肃了起来,“我并无胸痹之争,绝不能再行险了!”
呃?甄琼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今日的安排,似乎把人吓着了?但是学造化大道的,炸炉还不是稀松平常?反倒是这“酸油”,今日试制成功,已经算是个稳妥的方子了,倒是比那些从未炼制过的药剂更安全些。再说了,他不还有防护套装嘛!
眼珠转了转,甄琼安慰道:“反正药已经做出来了,就先放着呗。若是没用,以后就不做了。只是这药对于年迈者,真的大有用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到呢。”
这话倒是让韩邈一时语塞。如今丧期已过,韩遐很快就要带着祖母一起来东京。祖母身体虽然康健,年岁却也真的大了,若是能多一味灵药,也多一分生机。只是这药想用的话,要确定功效才行。
握着甄琼的手,韩邈想了许久,才缓缓点头:“这药,须得先拿去试试。你暂且不要再制了,等我先判定药效可好?”
当然好!第一次做出的药,的确得有人试试药效。甄琼用力点头:“服药之后,记得躺平啊。不是吞服,必须压在舌底,连续服用不可超过三丸。还有眼中有绿内障的,最好也别服食……啊,对了,此药畏热,瓶子不可随意打开,也别贴身带着,要放在阴凉处才好……”
甄琼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韩邈一字不敢漏,全都记在了心底。待人说完,他才笑了笑:“琼儿当真是用心良苦,我都记下了,定不负你这般辛劳。对了,过不几日,桑家瓦子会有场热闹,马球蹴鞠应有尽有,我请你玩上一日可好?”
这么辛苦做出药来,想听的不就是这个吗?甄琼眼睛都笑弯了,用力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果真被人看出来了。胸痹就是冠心病、心绞痛,最对症的自然是硝酸甘油了。这玩意最初确实是作为特效药的,后来诺贝尔发明了雷管和黄色炸药,才正式同于军事用途。还有琼儿搞错了一点,冠心病遗传机制复杂,不是都会传给子孙哒。
第55章
虽说暂时不用制“灵药”了, 韩邈还是仔仔细细查了一遍甄琼屋里的防护设备。当知道那丑陋粗糙的壳子和木板, 是为了护住头脸前胸, 以防被炸伤时。韩邈二话不说,命人重新制了一套用具。
以钢板为基,外罩灌了细沙的丝绵衬垫, 再裱上一层浆过的厚麻,分量不算太重,又能水火不侵。别说是玻璃器皿炸了, 就算丹炉炸了, 也不会伤的太重。原本简陋的头罩,也改成了面具样式的, 护目镜直接镶嵌在上面,就算是盛夏戴着, 也不会太过憋闷。
还有丹房,韩邈也仔细问了甄琼的意见, 准备在屋顶装一个大大的铁皮水箱。万一起火,打开龙头就能有水流倾泻,止住火势。屋外也要备要几个装沙土的大缸, 可以用来扑灭那些据说无法用水浇的“毒火”。还有屋顶和房梁, 要重新糊一层泥料,以免被飞溅的火星引燃。连原本的池塘,都改了水道,加了辘轳,只为防范于未然。
原本听甄琼说丹炉会炸, 药料有毒,韩邈并没怎么放在心上。现如今看到了那套护具,是真把他吓住了。既然没法劝甄琼放弃大道,就只能在这些边边角角做些弥补了,只盼万无一失,能保住他的性命。
对于丹房的改造,甄琼自然举双手欢迎。这么完备的防护,就算是州郡大道观,也未必能有啊!
改造期间跟韩大官人出门玩耍,自然也顺理成章了。
坐在马车上,甄琼看着街上车龙,也是目瞪口呆:“人怎么如此多?”
他又不是没上过街,但是从没见过这种连路都水泄不通的阵仗啊。所有能见到的店面,都挂上了彩绸,临街净是叫卖的商贩,摆着各种花里胡哨玩偶的摊子,一眼都望不到边。
“过两日就是乞巧节,京中大小门户都要设宴馈礼,出门的人自然就多了。”韩邈笑着解释道。
对于从小就长在道观,满门只有师兄弟的甄琼而言,“乞巧节”是个什么玩意,他是真没概念。只能边惊叹人多,边随着人潮缓行,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抵达目的地。
桑家瓦子位于御街之南,就在皇宫边上,规模之大,就算东京城里也是首屈一指。下了车,甄琼就被眼前的建筑群惊到了,鳞次栉比全是屋舍,踮起脚尖都看不到边。这哪里是个院子,根本就是个小型城寨,而且还是塞满了人的那种!
见甄琼这副受到了惊吓的模样,韩邈笑道:“是不是比安阳的瓦舍要大多了?这里光勾栏彩棚就有五十余座,玩上一月都看不过来。最近恰逢佳节,人比往日还要多些。”
这不是“多了些”的问题吧?甄琼都说不出话了,紧紧扯着韩邈,任他带着自己,七绕八绕,来到了一座巨大无比的棚子里。棚内上下左右,密密麻麻都是座椅,粗粗一算,就能容纳千余人,这还不算那些明显是为贵人提供的厢阁。明明还未过午,棚里竟已坐了个半满,人声鼎沸,犹若闹市。
拉着甄琼走进了包厢,韩邈命仆从送来了瓜果饮子,方才笑道:“这是里瓦子最大的象棚,今日有马球蹴鞠,票早就售了个干净。”
马球是什么?蹴鞠又是什么?甄琼喝了口冷饮,压了压惊,正想问问。就听外面一声锣响,喝彩声立时冲破了云霄。
一群身着彩衣的汉子跑了进来,几个圆滚滚的球儿,在脚下腾挪。又是钩,又是挑,传来传去,如蝴蝶穿花。还有个健硕的汉子,踢球并不用脚,只用肩、肘、腰、腹,轻轻一抖,就能颠起球儿,却总也不让那球离身,就跟生了胶,牵了线一般,端是神妙!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几只皮球被踢了起来,越飞越高,越传越险,七八个人变换身姿,争抢落点。或是跳起头顶,或是倒挂金钩,或是飞腾胸撞,让人眼花缭乱,却又极有章法,竟是一只球也没落地。几人步伐越快,动作越大,场内喝彩之声就越响,口哨声此起彼伏,让人跟着兴起。
“这是足球?怎地不设球门?”甄琼连杯子都来不及放了,嘴巴大张,看的出神。大益朝也是有足球的,但是这等耍把戏的模式,他还真没见过!
“这是暖场的‘白打’,只看身姿,不计分数。两方对垒,踢‘风流眼’的,还要等马球之后。”韩邈含笑问道,“琼儿可曾踢过蹴鞠?”
甄琼傻傻的摇了摇头。他哪里会踢球?跳跳健身操就不错了。整个道观,也就一位师兄能踢两脚,总被临县格物观借去,师父还老大不高兴呢。
“我倒是会两脚,没他们这般精彩就是了。比起蹴鞠,当年我更善马球。”韩邈笑着答道。
“马球是骑马打的吗?”甄琼愈发好奇。
“自然。这群人下场,就该是马球赛了……”
韩邈话说完不久,场中几个踢球的果真下去了。一阵清脆马蹄声“踏踏”响起,就见一队改作男装的妙龄女子,骑马跃到了场中。一群女郎年纪都不大,一个个头戴短巾,身着窄袍,花鞍红靴,束带飘飘。绕场一周后,便分作两队,挥舞长杆,争抢起地上的小球。
“这支队可是东京城大大有名的。除了元宵节会在御街上演练外,就只有乞巧前后能看到了。”韩邈笑着解释道。
骏马奔驰,纤腰婀娜,明明是尺余木杆,握在掌中,却轻似柳条。小小彩球传来传去,马匹险险都要撞在一处。这等精彩的场面,引得叫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有人看飒爽美人儿,有人看球技精彩,甄琼却目瞪口呆,转头道:“这么危险的东西,你还玩过?”
韩邈哈哈大笑:“马球、撞丸皆是时兴的玩意,我怎能不会?年少时打起马球,安阳城中都称一绝呢。”
甄琼简直被那弯弯的笑眼勾了魂儿,也顾不得这运动是不是危险了:“那我怎么从没见你玩过?”
这话,让韩邈面上的笑容淡了些,过了片刻,他才道:“自我弃学从商,就不再碰这些了。”
他幼时也是韩氏商行之主的儿子,连韩相公都高看一眼。结交官宦子弟,少不得随他们一起玩乐。而当他放弃了科举,转而从商后,这些贵人玩乐,就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了。
察觉韩邈神色不对,甄琼赶忙道:“不打也好,太危险了!若是落马,肯定要摔断骨头!”
知道这小道是在安慰自己,韩邈还是轻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对这些,也不是真心喜欢。只是乐见人吹捧,想出个风头罢了。放弃了科举,不再想着当官,也就无足重轻了。”
若是换个人,肯定会问问他,为何要放弃当官?可甄琼毕竟不同于常人,听到这话,反而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当官有什么好的,还是经商赚钱更好些。”
看沈括都穷成什么样子了,哪有韩大官人开店赚钱来得安稳?
韩邈失笑:“琼儿说的不差。”
当官有什么好的?自他知晓了茶法反复的根由,知晓了数不清的达官巨贾,才是让范文正公变法失败,让国库日渐空虚的元凶后。他就断了为官的心思。
当一个好官,又能如何?得罪权贵,就是发配边疆;卷入党争,流放沙门岛也是寻常;就算一心为国,遇上真宗那样的道君皇帝,寇莱公不也得客死雷州?当朝英杰如过江之鲫,却没一个能改一改国运,救一救万民。他一个诗文都不出彩的庸人,又有什么用处?
当日放弃宦途时,韩邈就知道,自己的才能并不在为官上。当个名动天下的巨贾,说不定还能造福一方,有些作为。谁料阴差阳错,这些年走南闯北得来的见识,竟然还有上达天听的一日。
这世间还能改变吗?也许是能的。以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目光转回,韩邈看向了身边人,心底忍不住生出了好奇:“琼儿可有什么心愿?”
当日自信满满的决心,此刻被人问起,到叫人有效害羞了。甄琼抿了抿嘴:“自然是炼出新物,做一个能开宗立派,让人敬仰的真人!”
韩邈讶然挑眉,他原本还以为甄琼的目标只是大道,没想到连“开宗立派”都惦记上了。只是甄琼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炼个新物就能有这般荣耀?每到这种时候,就会让他觉得,这小道的心思跟凡俗相去甚远,简直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
然而自他嘴中说出的话,是如此坚定迫切,不容置疑。韩邈心头一动,只是扬名,似乎他能帮上一把。譬如那治疗胸痹的“灵药”,操作得当的话,名噪天下又有何难?可若甄琼成了“有道高人”,还会留在自己身边吗?
迟疑了片刻,韩邈还是开了口:“若是求名,我兴许能帮上些……”
话没说完,甄琼就断然摇头:“出名自然要靠本事了!旁人又能帮上什么?”
开玩笑,东西都还没炼出来,他凭什么出名啊?有了成果,一鸣惊人才是他们学造化大道的正途!
那双眼亮的惊人,也毫无杂质,犹若稚子般澄澈动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凑上去,亲上一亲,揽在怀中。
似被光刺到,韩邈闭了闭眼,才露出了笑容:“琼儿好志气。”
那语气中的宠溺,让甄琼涨红了脸。韩大官人果真不嫌弃他“好高骛远”,韩大官人真是好……
外面,似乎有人进了一球,欢声愈发高涨,像是要顶破天棚。两人却谁也没向场中,绞缠的视线碰了一碰,又悄悄缩回。韩邈笑了,伸手取了个果子,递在了甄琼手中。
“尝尝这梨儿。”
柔软的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手背轻轻一擦,似乎摩挲过了心尖。甄琼只觉嘴里又干又渴,赶忙捧起梨子“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看着那泛红的耳尖,韩邈微微勾起了唇角。既然并不讨厌,他可就要得寸进尺了……
第56章
“你这院子是怎么回事?!”看着眼前景象, 米芾只觉两眼发黑。才几天没来, 好好的庭院怎么变成这鬼样子了!
雅致清幽的池塘边, 挖出了一条长长水渠,还装了个粗笨无比的辘轳。白墙青瓦的房顶,莫名其妙立了个大桶, 长长竹排就跟尾巴一样,直直垂到湖中。院里还多了好几个半人高的大水缸,里面也不养鱼养荷, 反倒填满了沙土。这还不算完, 几个泥瓦匠还在屋里忙碌,不知要捣鼓些什么。
“你这院子不会是遭劫了吧?”米芾痛心疾首的叫道。
躺在一旁的矮榻上, 甄琼懒洋洋道:“这叫实用。比那块破石头有用多了。”
“这么糟蹋院子,韩大官人知道吗?”就知道是这“俗物”的主意, 米芾更悲愤了,总不能将来连太湖石都保不住了吧?
“就是韩大官人专门为我修的!”甄琼一听这话, 就喜滋滋的炫耀起来。韩大官人还摆了椅子,专门让他在外面监工。有啥不妥当的地方,当场就能改呢。
没救了!米芾捂住了胸口, 只觉自己心爱的牡丹让牛给嚼了。
甄琼倒是瞪了他一眼:“嫌不好看, 就别整天往这边跑啊。”
能少个烦人精,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太湖石他还没画完呢,不能半途而废!米芾定了定神,又看了老半天湖面,叹了一声:“也罢, 至少奇石没动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