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陶婆子也呆了,哪里想到一个使女,尽管是相府里打发出来的,能卖上这样的好价钱?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一旁王屠却忽然暴跳起来。
王屠眼看着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手的美人儿又飞了,满心又是不甘又是恼恨,一齐发作起来。肝火上窜之下,他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向那青年暴喝道:“我瞧你这小子,就是来捣乱的。一个丫头,哪里就值得了一百两银子?!今儿不给你个教训,你就不知道我王屠的字号!”说着,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就朝着那青年砍去。
人群一阵骚乱,更有几个妇人厉声尖叫起来。
芸香抬起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切肉刀当头劈下,青年只一个错步向旁躲过,抬手便握住了王屠的手腕。
王屠挣了几下,只觉握住自己胳臂的手如同铁钳,自己平日里杀猪切肉也很有几把力气,在这青年手里竟无分毫的挣扎余地。
青年将他胳臂一拧,王屠只觉手腕剧痛不已,手一软,切肉就掉落在地下。
青年撒了手,王屠抱着胳臂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但听青年说道:“大叔如不肯,尽管再加价便是,何苦定要动刀?京城是天子脚下,惊动了地方官员,可是不好。”
便在此时,围观人群又一阵窸窣,钻出一个胖大妇人来。有眼尖的认出她来,高声叫道:“王婶儿,你也来了?你男人在这儿要花一百两银子买丫头哩!”
这王婶便是王屠的浑家,本就生得皮肉粗糙,一听这话两道扫帚眉一拧,更觉面目凶恶。她手里提着一支棒槌,劈头盖脸的朝着王屠打将过去,嘴里便骂道:“卖肉鬼混到这时候还不回,我就晓得有鬼!一百两银子买丫头?!你马尿灌多,吃昏了!半夜炕爬不上去,还想这茬子帐,老娘跟你没完!”她骂的粗鄙,围观的众人却听出名堂,顿时哄然大笑。
王屠被那青年整治,火早已消了大半,又见浑家打来,自知无理,哪还有心思去争抢女人,抱头鼠窜而去。王婶嘴里骂骂咧咧,脚下也飞快追去了。
一场风波过去,陶婆子定了定神,走来对那青年道:“这位公子,这人市的规矩,言不二价。你说了一百两银子买这丫头,可定要足数才好。”说着,又慌忙追加了一句:“我这里,可是不赊账的。”
青年点头,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交上去。
陶婆子双手捧过,迎着日头仔细照了又照,见上面果然是一百两纹银的数额,永丰银号与户部的朱漆大印赫然在上,这方放下心来,忙不迭将银票收入怀中,把芸香的卖身契双手奉上。
青年接过,瞧了瞧便收了起来。
陶婆子还要说些什么,青年却已走到了芸香跟前,说道:“走了。”
芸香只觉得头晕目眩,竟还有那么几分不敢置信。他竟然真的来了,还出了一百两银子买她!
她也是乡下的出身,一百两银子对于一个农户意味着什么,她是知道的。
他这样做,值么?
青年见她不动身,便会错了意。
她还是看不上他,哪怕她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也依然如此。
回想起了些让青年不愉快的过往,他眸中微微一暗,沉声道:“你现下,是我的人了,跟我走!”
芸香身子一颤,动了动已有些麻木的腰腿,几乎是哆嗦着站了起来。
陶婆子生恐青年以为这丫头身有疾患,还要说些什么圆场的话,却见那青年连正眼也不看她,只是带了芸香,径自出门而去。
众人眼见没了热闹,便渐渐散去。只是还剩几个,或贪看芸香的容貌,又或瞧着那青年的风姿,将去不去。
芸香低着头,随他出了陶婆子的茶棚。她满心都是惶惑与不解,将头埋的极低,并没有注意那投在自己身上的略带了些嫉妒的目光。
出得门外,一阵冷风迎头出来,芸香打了个寒噤。她从相府出来时,本是有件冬衣的,却被陶婆子盘剥了去。现下她身上穿的,除了外头这件比甲,便是里面的一层夹衣,再无其他。这样的衣着,是不足以对抗这京城冬季的寒冷的。
青年似有察觉,顿了顿,将身上的皮袍脱了下来,罩在了她身上。
芸香一怔,瞬间便有几分鼻酸。皮袍子里面尚且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成熟男子的气息,淹没其中,让她回想起了当初他的怀抱。
她抬头看着他,比她离家之时,他仿佛又高大了些。深邃的眉眼,刀刻般的五官,脱去了昔年少年的稚涩,成为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子。
青年也在看她,眸子里带了些怅然,她出落的更好了,明艳娇媚,尽管遭受磨折憔悴了些许,却依然掩盖不住秀色。他有些失神,不自禁的喃喃道:“春娇……”
芸香微微一颤,三年没听到人叫这个名字,此刻从他口中出来,她竟有些恍惚。
春娇,才是她的本名。芸香这名字,是进了相府之后老太太给改的。
她原名秦春娇,是京城郊外三十里处下河村人。站在她跟前的青年,名叫易峋,同是下河村人。易峋长春娇三岁,在村中因是比邻而居,又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便是世人口中的青梅竹马。到了那情窦初开的年岁,两人情愫暗生,彼此有意。然而秦春娇却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做主,卖去了相府为婢。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却足够改变许多东西。
易峋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忽然冷硬了几分,吐出了两个字:“走了。”便走到一辆独轮推车前。
秦春娇打眼看去,却见那车上堆着许多熟好的皮子,没有言语,跟了上去。
第3章
易峋此次进城,是来卖皮子的。
年前他曾来过一次,那时候各处备办年货,又正当隆冬时节,皮子是紧俏的货物,卖了个极好的价钱。然而如今即将开春,又才过了年,寻常人家手里已不存什么钱了,这皮子又不是紧赶着用的东西,货行只怕不肯出高价了。
今日来人市,买她竟然用了一百两银子,这是易峋始料未及的。
他当然不后悔,但目下开春在即,春种所需的一应物件儿须得备办,家中如今又添了个吃饭的人口,难免要捉紧些。
想到跟在身后的人,易峋的步子微微一顿。家中存粮其实还有富余,银钱虽去了大半,但余钱也还是有的。
易峋心中筹谋着今年的生计营生,怀中那份卖身契,不住的烫着他的胸口。
秦春娇,是易峋的人了。一想到这里,他身上仿佛生出了使不完的力气,胸腔里沸腾着热流。他就是要让这个当初背弃了他、看不上他的女人知道,他易峋不会永远都是个乡下的穷小子,他是养得起她的!
秦春娇在易峋身后,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
看着前面峻拔的身影,她心中是五味杂陈,还带着一丝对于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相府的三年里,她曾对他日思夜想,甚而幻想过或许哪一天她跟老太太出门时,能在城里见他一面。她不敢再肖想其他,只要能远远的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她真的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她竟然会被卖给了他。
两人一路往西,出了城东集市,又进了西市。
易峋推着车子,在一间货行门前停下。
秦春娇抬头望去,只见这货行面阔三间,顶上悬着一座崭新的朱漆匾额,龙飞凤舞的刻着“盛源货行”四个大字,门上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她知道这家货行,在京里是极有名堂的,生意做通南北,从本方物产,到西洋罕物,无所不有。即便是相府,一年四节八时,但凡添置大宗的物件儿,也是到这儿来买办。货行的老板,在京中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脸面,在相府大夫人面前也敢拿上两分乔。
她看了一眼推车上的皮子,心里暗道:他来这儿,是要卖货么?
易峋才将车停稳,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满脸堆笑道:“哟,易少爷又来送货了!”说着,回头吆喝了一嗓子。
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也不用易峋动手,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
易峋回头,向秦春娇伸出手。
秦春娇怔了怔,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易峋看她没有动弹,索性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
秦春娇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
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
内堂上,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
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须发花白,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一见二人进来,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面上堆笑,请二人入座,一面吩咐伙计上茶。
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秦春娇不敢坐,就在他身侧站了。
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怪模怪样,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也不好问。索性装作不曾看见,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我已瞧过了。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易少爷的手艺货品,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您也知道,这开了年,眼见天气就要转热,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别说那些寻常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故而,咱们这一次交易,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
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专管货行进货事宜。易峋每次来卖皮料,也都是同他接洽。
这番话,是易峋早已料到的。
他面色如常,开口道:“王掌柜说的是,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虽是开了年,皮子也还有销路。”
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他说道:“少爷的话也有理,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转暖却是一定的。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
易峋听了这话,倒也不气恼,只是又说道:“王掌柜,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再没去过别家。你适才也说,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每尺皮子什么价,合同都写的明白。这两年间,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又是老交情,我都一一回绝了。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
那王掌柜笑的开怀:“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那自然……”
易峋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道:“然而咱们的合同,只到今年的六月。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来找过我三回了。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冲着这块金字招牌,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王掌柜今日这样讲,必定有你的难处。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今年六月之后,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
他一言已毕,端起了一旁的茶碗,却没有喝茶,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
他适才就发现了,她的手凉冰冰的。
秦春娇怔了怔,接过了茶碗,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
王掌柜听了这番话,脸上顿时变了变色。
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两家势同水火,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
易峋送来的皮料,果然都是上佳的。皮子易寻,但难得的是品相。这首要一个,猎户打猎之时,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再一则,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大多相仿。唯独易峋,似有些独门的诀窍,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每年到了冬季,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
即便是过了年,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新货什么时候到。毕竟离天气转暖,还有些日子,这皮裘衣裳,也还需得穿段日子,其实也还卖的上价。
他适才这样说,其实是东家的意思,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
谁知,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却全不吃这一套。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又彰显着他厚道。只是临了,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
王掌柜眉心一跳,斜眼觑着易峋,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
但见易峋面色淡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王掌柜顿了顿,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哈腰一笑:“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一转身子,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
秦春娇立在一旁,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
少顷功夫,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快步走到易峋跟前,点头哈腰赔笑道:“易少爷,对不住,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别计较。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您瞧瞧?”
易峋接了过来,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年前他来过一次,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所获不多,原不该这么多钱的。
他眉间微微一动,又看那字据。
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
易峋看过,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说道:“这价格不对,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不该我的,我不要。再则,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
王掌柜急了,又是赔礼又是倒水,连连自称适才得罪,又说道:“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少爷还是拿着。也不全是货款,余下的钱,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
如此这般,好话说了一筐,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只是那纸合同,到底还是没有换。
银货两讫,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
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见他们走远了,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啐了一口:“如今什么世道,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
这话,易峋自然是没有听见的。
那独轮车是他进城之后另租的,退掉了车,已过了晌午头。他腹中饥饿,料想着秦春娇也必定没有吃饭,眼见路边有个卖面的摊子,便领着她一道走了过去。
秦春娇却还没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易峋同那王掌柜的一来一往,令她吃惊不已。眼前的易峋,和那个记忆中的峋哥哥是那么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