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是的,终究还是要解决。陆莳兰的目光落在那庚帖上,从霍宁珘这话的语气和涵义,她自然不会妄加猜想,以为霍宁珘是看上了她。
陆莳兰收拢双手……她觉得,霍宁珘是想与她解除婚约。他原本以为他是自由身,谁知竟发现她是女子,未婚妻还活着呢,担心她想攀附霍家,更担心被人用十八年前的一纸婚约缠住。
她便说:“首辅请放心,婚约自然是解除的。下官任凭首辅处置,只是希望首辅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陆家的欺瞒之举。祖父年事已高……我愿代他接受责罚。”
“解除婚约?”霍宁珘的脸色更为冷郁,他索性也站起来,步步逼近陆莳兰,道:“……你任凭我处置?”
陆莳兰正轻轻点头,脸颊却多了几分略粗砺的触感,是她的下半张脸被霍宁珘的手猛地钳制住。对方的力气太大,她被吓得心中突突直跳。
或许是知道自己劲儿大,而面前这少女太弱小,霍宁珘的指尖松了几分,在那腻滑的皮子上游走片刻。
陆莳兰身体一僵,反应过来霍宁珘在做什么,双手轻颤,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
她也十八岁了,还审过好几次女孩与妇人被人强侵的案卷,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只是以前一直都认为别人拿她当男人看,从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这才意识到,一个男人处置一个女子的方法多了。若是霍宁珘真要拿她来发泄对陆家的不满,以他今时地位,她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幸而,陆莳兰很快便感到霍宁珘放开了她,他声音没有起伏,道:“下次,不要对一个男人说任凭处置的话。”
她这时完全不敢接话,也没有抬头,而是只看着霍宁珘的衣摆。
“你为何要女扮男装,这个问题我暂不追究。”八岁就扮成男子,这也不是陆莳兰能够做主的,现在跟她讨论这个,倒是容易引出陆家的问题,反而令她顾虑太多。因此,霍宁珘不打算说这个。
“至于我的意思。”他慢慢道:“我给你看我们的庚帖,自然是打算履行婚约。”
陆莳兰诧异看向霍宁珘,完全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而且是在她说了解除婚约之后。
霍宁珘半边脸背着光,侧脸的线条被勾画得明晰,隽美的轮廓显得十分冷峻。
陆莳兰便这样看着他的侧脸,一直说不出话来。
霍宁珘被她看得面子有些兜不住,目光掠过她那张惊讶得合不拢似的嫣红小嘴,蹙了蹙眉,解释道:“祖母希望我早些成亲,催婚催得紧。”他顿了顿:“你原就是我的未婚妻。我没必要舍近求远,再去物色别的女子。省事得多。”
原来是为了省事?不过,陆莳兰心中难免不认同,光是怎么解释她如何活过来了,而她的哥哥又消失,便是一大难题吧?更别说……
她便说:“首辅,我……”
霍宁珘不耐打断对方:“你担心的欺君之罪,我可以帮你解决。你家里那边,我也可以帮你搁平。你先好好考虑,再回答。”
陆莳兰压下心中震动,只得道:“首辅,我不用考虑。家里的决定,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更改的。而且……我可能不能让霍老夫人满意。”
霍家早已不是十八年前的霍家,自己这样扮过男子,曾与那样多男人共事的,别人会对她抱以一种怎样的眼光,陆莳兰很有自知之明。
霍宁珘沉默看陆莳兰,慢慢问:“怎么,到现在了,你还想做这个官?还打算做御史?”
陆莳兰听懂了对方的意思。霍宁珘是说,她做这官,做这御史,带给她这样多的麻烦和危险,她还要坚持做么。陆莳兰点点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答:
“想。下官现在做得也许还不够好,能力也十分有限,但我想通过努力,为我朝政清人和,迩安远至,贡献一分绵薄之力。不枉费这些年的苦读。”
见霍宁珘不说话,她又道:“也许……”
“也许什么?”
陆莳兰眼中有淡淡辉光,道:“也许,在千年以后,女子也可以跟男子一样,堂堂正正走出后宅,发挥才学,跟做男子一样凭借自身立足。”
她这些年不是在宅院里渡过,再回复为后宅女子,又谈何容易。更何况,她的祖父安排她这个身份,原就不是简单的原因。
但是霍宁珘这样的男人,又岂能忍受未婚妻的身边总是环绕着那样多的男性。更不能容忍,皇帝,或是别的高位者,借着她身为官员的身份,居心叵测地召见她,肖想她。
第36章
“想好了?那我们的婚约就不作数?”霍宁珘缓慢地问。他审视着陆莳兰每个神情,想辨认清楚, 她说的究竟是实话, 还是掩饰别的想法。
陆莳兰点点头, 并未犹疑。
“好罢。”霍宁珘看着陆莳兰低垂的眼睫,道:“那便如你所愿。”
陆莳兰正要说话,眼前的光亮却被一挡。
是他靠得更近, 他将她困在他与桌案之间,眸光里一片晦暗, 声音低缓:“不过,陆莳兰,你不愿回复女子的身份, 要继续做官, 那便罢了。但是若让我知道,你接受了别的男人……”
霍宁珘忽地停下话语,对说出这话的自己, 勾唇露出淡淡嘲意。
陆莳兰若是答应了他, 他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 自然是什么问题都会为她解决。
但既然陆莳兰拒绝了他,完全没有履行婚约的意思,也……对放弃他这个未婚夫没有任何留恋, 那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莫非还打算继续管?
霍宁珘后面的话便没有再继续, 陆莳兰却听懂了他那前半截。她有些明白了,像霍宁珘这样霸道的人, 对于跟自己有过婚约的女子,多少是有占有欲和控制欲的。
她则主动表明心迹,道:“不会的,首辅。下官自从扮成哥哥以来,没有想过再回复为女子的身份。”
霍宁珘眼神难辨,他知道,陆莳兰是真把她自己当成个男子来看,想要支撑起陆家门庭,虽谈不上志在青云,却是个有情操与追求的。
但世有怀璧其罪一说,陆莳兰既然生成这副模样,她即便自己不想回复为女子,可有些觊觎她的男人,却未必会允许她继续做这个官。
陆莳兰在霍宁珘深沉的目光下,手心渐渐有些湿润,她猜不透对方现在在想什么?以后又会如何对待她。是觉得她不识抬举,从此再不理会,还是如何……
霍宁珘只是退开两步,不再提先前的告诫,而是冷淡道:“陆御史可以离开了。你身份的事,我会保密,你大可放心。陆家过去所做的,我也不再追究。”
霍宁珘能有今日之功,绝非靠运气,杀伐决断是刻在骨子里的。既然陆莳兰无意,他也不准备再与她有什么纠葛,让对方继续影响他的理智,甚至影响他的布局。
陆莳兰看着霍宁珘,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心里也能多少猜到,霍宁珘怕是这辈子没有被人拒绝过的。她这次拒绝了他,看来是得罪了他。霍宁珘是不会欢迎她再来长骁侯府,她要再见到对方,机会也会很少。
便说:“感谢首辅不追究陆家的过错,也感谢您近来的照顾……”
霍宁珘略微颔首,转身先离开了。
陆莳兰从长骁侯府离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感受,她总觉得,既似心中的石头坠地,不用再胆战心惊在霍宁珘面前掩饰身份,又仿佛,走在更加陡峭的崖边,更为心悬……
***
陆莳兰第二日到了都察院,便得到消息,说是北镇抚司请示了首辅,将毛方晋的前期调查结果,移送给都察院审办。
毛方晋当日气势汹汹,一定要将陆莳兰关进都察院台狱,由他亲自来审。
如今下狱的却是他自己,审问的人则是陆莳兰。
陆莳兰知道谢遇非就是想帮她出口气,对他这份义气心领了。但她审问毛方晋时很公正,倒是没有带着私人情绪,也没有刑讯逼供。
四天,毛方晋熬了四天。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深谙审讯技巧,心理也是自诩强大,却也只在陆莳兰手底下熬了四天,便招认了。
陆莳兰根据锦衣卫前期掌握的证据,还有毛方晋自己的口供,很快撰写了调查报告——
“都察院原佥都御史毛方晋,利用身为御史的职务之便,私下四次泄露案情以索贿;且通过帮助被调查官员‘疏通关系’等手段,五次受贿;同时,在下属与同僚处借钱在赌场放贷……”后面则是具体的案情描述。
至于杀人,毛方晋却始终不承认。
陆莳兰只得先将毛方晋索贿受贿的相关案情呈递上去。
这几日她着实劳累,谢遇非见她手里的案子暂告一个段落,便叫她出来聚一聚。
谢遇非自是只去有档次的地方,便带着陆莳兰来到怀惠河岸边。
倒是没有去那些过于华奢之地,只是一座名为折枝斋的雅致茶庄。
坐下后,谢遇非便道:“这几天毛方晋的案子叫你累着了罢?早知你们副都御史让你来办,我就不叫他们移送给都察院了。”
陆莳兰倒是笑了笑,道:“瞧你说的,三哥,我不办这个案子,也会办别的案子。”
谢遇非点头:“这倒也是。”又道:“听说,吏部这两天在研究人事变动,槿若可以向七爷打听打听。”
谢遇非还不知霍宁珘与陆莳兰关系的变化,只当这两人依旧走得近。毕竟,他还没有见过七爷亲自给哪个男人穿鞋,还抱着谁上马车的。槿若要打听点消息,那还不简单?
陆莳兰也不好直说自己得罪了首辅,便说:“打听这些做什么,告示出来,自然就知道了。”
谢遇非便说:“你还真是缺乏好奇心。你们都察院的都御史一职空缺大半年,一直由副都御史代为掌管,现下毛方晋被拘,左佥都御史的位置又空出来了,怕是会调任新人来都察院了。你不想知道你的新上司是谁?”
“急什么。”陆莳兰也想到都察院会来新上司了,便说:“上面自然会有合适的安排。”
这时,沏茶的姑娘进来了,两人也不再谈论公事相关的,而是转而听谢遇非聊近来趣事。
***
霍家两兄弟此刻也正好在怀惠河。
得知两人今晚要来梦琅嬛之前,这里负责管事的岳妈妈,便来到含璧的房间,朝着她道:
“七爷原就来得少,现下连四爷也难得过来。你再不把握好机会,往后有得你哭的。你在梦琅嬛,我是将你当亲女儿一般看待。我就跟你这样说罢,七爷若是不挑你,你至少得将四爷抓住。知道么,傻姑娘?”
“知道了,岳姨。”含璧又何尝需要这岳妈妈来说。
上回在芙蓉园一曲箜篌之后,她的身价是更高,可她却也再没见过霍宁珩。这次霍家兄弟又过来,含璧心里何尝不紧张期盼。
梦琅嬛的艺人,虽是卖艺不卖身,但若有贵客,楼里却也希望这些艺人施展全身解数笼络住对方。
含璧让婢女将她的长发梳成飞仙髻,额心点了三瓣细萼,唇涂作浅淡的粉,挑了条在储华阁花重金新制的浅紫色绉纱裙,挽雪白泥金披帛,配上她高挑窈丽的身段,裙裾飘然。
她的婢女自是夸赞:“储华阁的裙子实在太漂亮,姑娘穿在身上,人更美了。”
含璧也对这条裙子很喜爱,勾唇一笑,没有说话。能不漂亮么?储华阁排名第一的师傅今年最得意之作,所花的银钱也是惊人。
待来到雅室里,含璧却没见霍宁珘,她便走到主位前,与霍宁珩见了礼。
“四爷好久没来梦琅嬛。”她试探着,有些担忧:“是不是,四爷认识了哪位乐艺更高之人,含璧的琴便不能再入您的耳?”
霍宁珩微微一笑,他的确觉得陆莳兰的琴音更令他喜爱,但对方却不是能如含璧般随时可弹琴给他听的人。
含璧与陆莳兰的琴艺其实也算各有千秋,若是论起技巧,含璧还是无人能出其右,无可挑剔的,且乐感极佳。陆莳兰天赋虽高,但毕竟练得太少,在技法处理上要逊一筹。
霍宁珩便道:“阿璧何必妄自菲薄,这世上乐艺能超过你的,可不好找。”
含璧便笑了,叫人取出她新得的月华琴。
霍宁珘却是到楼下熟人处坐了一阵才上来,含璧看着推门而入的那道潇洒俊逸的身影,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人是谁,便上前道:“七爷。”
霍宁珘对研究曲乐本身没多大兴趣,也就偶尔赏赏歌舞,放松放松。
看到含璧这如牡丹般迤逦而绽的飘逸裙幅,霍宁珘坐下后,倒是多看了那裙子两眼。
含璧注意到霍宁珘的目光,心里则是突突直跳,以为霍宁珘看的是自己,便定下决心,今晚要将心意表出来。
天色渐晚,趁着霍宁珘再次被蔺深叫出去时,含璧也跟出来,等蔺深汇报完毕,她便上前道:“七爷……”
霍宁珘回过头,漫不经心看看她:“嗯?”
含璧的目光不着痕迹在霍宁珘的腰线停留片刻,又看向他薄削的唇,脸上浮起娇色。她的声音本就极为清甜,此刻更是动听至极,道:“七爷……今晚,便留在梦琅嬛罢?”
含璧还是头一回留人过夜,面对的又是霍宁珘,羞倒是真的,而不是装出来的。
霍宁珘沉默看含璧片刻,神色淡漠,声音比之前冷了许多,道:“好好服侍四爷,该给你的不会少。旁的不该想的,便不要想。”
该给她的不会少,当然是指好处了。含璧眼眶微红,她也并不缺那些金银财帛,只要她想,有的是富家公子愿意献上,她图的就是霍宁珘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