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心底的念头千回百转,张清皎到底没有说出与沈洛提的那番惊世骇俗之语,只是垂下眸道:“爹爹,女儿只求一心人,身边莫要有甚么不干不净的,便足矣。品性最重要,才华其次,家境再其次。若是经营得当,女儿便是靠着嫁妆供养出一个举人甚至进士来,也未必不可能。”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张峦低声笑,摇了摇首。也只有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才想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了。也罢,女儿求的是“心”,他这当爹的自是要再看看家境、才华与秉性。无论如何,都得寻出个合适的少年郎,满足女儿所愿,让她一辈子过得幸福安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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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张家人忙着四处相看少年郎的时候,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前后耗费了半年,花了数十万银钱,在西市狠狠折腾了一番的大永昌寺终是初见雏形。周围的红墙延绵,将属于寺中的土地都圈了起来。天王殿与大雄宝殿已然先建起来了,浑身镀一层金的如来佛祖以及诸菩萨亦已经请进了殿中。梁芳和继晓自是不忘邀功,立即便恳请圣驾降临皇寺。
  自诩崇佛敬道的朱见深大喜,马上便携了万贵妃,带上太子朱v樘,一起奉着周太后去寺里敬头一炷香。尽管外头天寒地冻,但皇帝与太后兴致高昂,谁也阻挡不住他们去求神拜佛的热情。朱v樘索性也不劝,只管做个孝子孝孙,一直跟着就是了。
  作为皇家寺庙,大永昌寺果然金碧辉煌,宏伟庄严。仅仅是天王殿,便抵得上别家寺庙的大雄宝殿了。里头的弥勒佛虽是躺着,但高达五丈、长约七八丈,光是瞧着都觉得壮观。更不必说里头的大雄宝殿,如来佛祖竟高达十丈,气度恢弘,堪称巍峨,令人不由自主地便想跪下来叩首。
  莫说是朱见深觉得甚为满意了,连周太后都连声赞好,万贵妃的态度也无比虔诚。三人在前头叩首进香,朱v樘跟着磕头,默默不语地在心里算着这笔账。
  他早便知道国库府库空虚,但文华殿的讲官们一直不教经济庶务,于是他便只得去问萧敬与覃吉。覃吉一直在司礼监,对经济知之甚少;萧敬却是在内宫监做过些年头,曾经负责仓储粮饷,对账目之事没有什么不清楚的。
  朱v樘学得多了,自然反射性地便盘算起来。从东宫用度算到宫里的用度,从京师户税算到天下户税,如今又是永昌寺之事——偶尔他也会自嘲地想:做太子做到他这个份上,也是极为少见的。
  算来算去,朱v樘怎么都觉得,以萧敬说的民生诸项的价格,这账目实在是很奇怪,出入也未免有些太大了。不过,就算再怀疑又如何?他仅仅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太子,每日还须得小心翼翼,谨慎行事。就算心生怀疑,也不能像那些言官那样,不管不顾地进谏,斥责梁芳与继晓。
  想到这里,朱v樘闭了闭眼,暂时将这件事压进了脑海。听着朱见深与周太后夸赞继晓,还各自赏了这个和尚不少财物,让他只管好好建永昌寺,他眉头轻轻一动,终是什么也不曾表露出来。
  回到宫里后,正逢萧敬前来清宁宫。朱v樘便在纸上写了些永昌寺的账目,将这件事当作一个分析对象,与萧敬略提了几句。萧敬指出了几项算得不太清楚之处,见年轻的太子殿下眉目间透着沉郁,轻声笑了:“这件事,千岁爷说不得,有人却是能说得的。”
  朱v樘一怔,略作思索,便立即否定了怀恩等司礼监大太监。司礼监与御马监如今井水不犯河水,彼此都颇为顾忌对方,轻易不可能争斗起来。否则,必定只会落得两败俱伤。但是,除了怀恩等人之外,还有谁愿意在这件事上说话,却不会触怒父皇呢?
  “千岁爷且等几日罢。”萧敬说罢,便带着朱v樘练习的大字,施施然地离开了。
  没两日,朱v樘便听说,李孜省向朱见深进言,想重新修缮钦安殿。理由很是冠冕堂皇,钦安殿都已经使用了好些年,玄武大帝身上镀的金都已经开始脱落了,怎么能不好好修缮一番呢?既然万岁爷崇佛敬道,便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于是,朱见深便让御马监拿出钱来,李孜省想要多少便给多少,以展现他绝不偏颇的决心。谁又能料到,梁芳给继晓修造大永昌寺的时候,连眼皮子都不眨地便拿出了数十万银,给李孜省修缮钦安殿,却是只肯给些小钱,管控得格外严格呢?
  向来心眼小又贪图利益的李孜省自是大为不满,也顾不上什么举荐之恩了,拐弯抹角地将此事告到了御前。
  第33章 东窗事发
  两位心腹爱臣之间起了争执,皇帝陛下自是不能坐视不理。朱见深呵呵笑着宽慰了李孜省几句,便使人将梁芳唤了过来。梁芳已经听说李孜省对他不满,本想私下与他说清楚此事,这时候见到李孜省立在御座旁边,自然知道他必定在御前告了状,心里不由得暗自恼恨他实在是不识抬举。
  说来,当初他一力举荐李孜省,不过是为了投朱见深所好罢了。那时候,两人来往频繁,勾连得/天/衣/无缝,关系也最为紧密。不过,他却没想到,等到这个妖道站稳了脚跟,便开始为自己打算起来,时不时便与他争宠争利。因着皇帝对李孜省的看重,就算他吃了几回亏,也只能勉强忍下来。
  不过,他能忍到看准机会举荐继晓的时候,却并不意味着李孜省的性情也同样如此。他早该想到的,这个妖道比他更加贪名重利。他好歹只想多搜刮点钱财,此人却是连钱财、名声与权力都想染指。甚至连外朝的官员升迁罢黜,他都想牢牢控制在手心里。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容忍又有僧道之流得到皇帝的青眼相待,分薄了他的宠爱。
  “回禀万岁,事情是这样的……”梁芳早已准备了一箩筐理由,列出了李孜省索要之物的种种不合理之处。当然,他也不提对方狮子大开口究竟意味着什么,给朱见深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
  朱见深笑而不语,又看向旁边的李孜省,显而易见是等着他解释呢。
  李孜省眯了眯眼,依旧是一脸超凡脱俗的模样:“也怪微臣眼拙又躲懒,不曾好好细看那份单子,全交给了底下人经办。唉,久不居俗世,微臣实在是不知,修缮钦安殿除了那些必须之物外,到底还需要用些甚么。倘若单子上有出入,必定是下头那些人不肯听话,生出了异心。”
  “这倒是无妨,烦劳李仙师再重新给老奴发一份单子来就是了。”梁芳笑了起来,“只是,老奴还有句话不得不说。那些必须之物,如贵重木料、玉料、石料等等,并不是轻易能有的。如今库房里的好料都所剩无几,只能再去产地临时调来,少说也得再等几个月才能运到京城。”
  李孜省听得,心底亦是暗火丛生,有心想揭破梁芳:为何给继晓建佛寺便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换了给他修缮钦安殿却什么都不剩了?御马监不是管着牧场、皇庄,专门负责皇帝的内库么?每年收上数十万银,难不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可惜,便是李仙师如今再如何得宠,也同样不可能轻易撼动梁芳这位大太监。若是他不想与梁芳撕破脸皮,就只能接受现实,不得不将这口气给忍下去。而这也给他带来了深深的危机感,更令他看清楚了自己的位置——眼下暂且还不到他能独自掌控一切的时候,他依然需要强有力的联盟,才能保证自己的地位。梁芳便是最好的选择,绝不能让这位大太监不惜一切地推出继晓这个妖僧专门与他打擂台。
  于是,李孜省主动退了一步,给梁芳留足了颜面。梁芳亦是投桃报李,保证给钦安殿修缮的款项材料等等必会尽快就位,绝不会耽误了工期。双方皆大欢喜,一脸假惺惺地笑着,看起来格外和睦融洽。
  朱见深看了也深觉欣慰,抚了抚须:“尔等皆是朕的心腹,可别因为些许小事坏了彼此之间的情谊。”他是一位重情的皇帝,否则也不会如此宠爱万贵妃。爱屋及乌,便是在宫内宫外,他亦见不得什么“割袍断义”、“糟糠下堂”之类的故事。
  “陛下说得是。”李孜省呵呵笑道,“微臣与梁公公,那可是多少年的缘分了。”
  “李仙师侍奉玄武大帝一向赤忱,老奴比谁都更明白,不然当初也不会将他引荐给万岁爷了。这一回,也是老奴手底下的人说话办事太不机灵了。老奴原就想着寻个机会向李仙师好好解释解释,今天倒是正好。”梁芳也笑眯了眼。
  此事就这样过去了。李孜省自是回了钦安殿忙着炼制丹药,一心想让皇帝陛下记得他的好处,把继晓那个只知道要钱修庙的妖僧给撇到一边去;梁芳哄了朱见深几句,便托词大永昌寺那头还需得他去瞧瞧,转身就要走。
  却不曾想,皇帝陛下啜了口茶,忽然道:“前一阵不是去了永昌寺么?贵妃提起来,她夜里梦见了观世音菩萨,想是与菩萨有缘,便想着供奉一座观音菩萨。朕原打算直接交给你这老货去办,又想起来,府库中好似有几块不错的白玉料。走,咱们这就去给贵妃挑一块好料子。”
  梁芳一怔,背脊上升起一片寒意,冷汗滚滚而下,瞬间就濡湿了重重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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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见深想亲自去府库里挑白玉料,自然无人敢怠慢。司礼监诸位大太监冷眼瞧着梁芳刻意暗示抬銮驾的小太监放慢步子,自己又说了好些天花乱坠的话哄得朱见深前俯后仰,已然预料到府库里如今必定是一团混乱。
  不过,当銮驾终于抵达内府的时候,里里外外倒是干干净净。负责洒扫的小太监们退到一旁,梁芳引着朱见深,亲自打开了最外头的府库大门。大门初开,里面堆满了各种箱子,最醒目的自然是角落里的玉料。半臂长的羊脂白玉与晶莹剔透的碧玉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檀木盒子里,触之温润,都是极品的好料子。
  朱见深亲自挑了块白玉料,又拿了一块碧玉料,着银作局与尚功局给周太后和万贵妃打造首饰。许是生出了兴致,他夸赞了几句梁芳管理府库得当,便道:“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四处走一走。梁芳,打开府库门让朕好好瞧瞧,看看里头还有哪些宝贝。许是能给母后和贵妃再挑些好东西呢?也教她们好好高兴一番。”
  梁芳顿时面无血色,咬了咬牙,方低声道:“万岁爷,最好的东西都已经在这里了。其他库房里都是些二等货色,实在不值得进万岁爷的龙目啊。”
  朱见深从来都不是愚蠢之辈,不然当年他也不可能在短时期内便寻出一个最合适的理由,挡住大臣与太后的施压,一意孤行将吴皇后给废黜了。他只是觉得人生苦短,不愿意在不喜欢之事上浪费心思罢了。而且,他重情,对身边这些围绕着自己的奴仆总是宽容些。纵然他知道梁芳手里头不干净,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此时见梁芳这般回答,他自然知道其他库房里必定都已经没什么东西,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皇帝陛下默默地往外走,梁芳抹去了额角的冷汗,寻思着究竟该如何哄他才好。不想,朱见深却忽然又回过首:“今年修造永昌寺,又得修缮钦安殿,府库确实耗费了不少。该不会将前些年积攒的银钱都用光了罢?朕记得,以前历朝历代还留了七窖金,那都是先祖们留下来的,可是不能动的。”
  梁芳愣住了,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朱见深见状,立即吩咐怀恩叫了负责看守府库的太监来,打开七个前朝留下来的小金库——那可是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来,老朱家历代皇帝为子孙留下来的库藏。连土木堡之变以及后来夺门的时候,代宗和英宗也没想过动用。朱见深也听父皇提过,这是要留给后代的,决不能轻易挥霍干净。
  金库打开,里头空空如也。莫说金条银条以及珠宝等等,就连一块铜钱都寻不见。朱见深回想着自己当初头一次见到这七个满满当当的金库的情景,再看眼前连老鼠都不会光顾的空库房,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海,竟令他险些眩晕着厥了过去。
  “万岁爷!”怀恩和萧敬赶紧搀住他,覃吉和戴义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的梁芳及其亲信韦兴隔离在外头。东厂提督陈准眉头一皱,亲自按住梁芳和韦兴:“大胆贼奴!!还不将尔等所犯之罪如实招来!!”
  “万岁爷!老奴冤枉啊!老奴绝没有分毫私心啊!!”
  听着尖利的哭叫声,朱见深觉得有些烦躁。好不容易眩晕缓解了些,他重重地喘息着,扶住怀恩和萧敬,怒对梁芳和韦兴道:“七窖金都用光了!都是因为你们这两个老货靡费过甚之故!朕还有什么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韦兴浑身颤抖不敢辩解,只顾着哭。梁芳却一边哭着嚷嚷,一边替自己狡辩:“这些金银都是为了替陛下建寺庙道观花的啊!!泰山上的显灵宫,大永昌寺,钦安殿,还有养着那些高僧和道人供奉神仙佛祖菩萨,哪一样不要用钱呢!这些钱可都是用在替陛下求万年福泽上了!老奴真是半分也不敢私藏啊!!”
  朱见深自然不相信,这老货没有从中贪污。可是想想这么些年他在崇佛敬道上花的银钱,多则数十万银,少则数万银,确实用了不少。整件事若是细究起来,难免会闹大。不仅梁芳这老货保不住,外头的大臣也会听到风声,齐齐来数落他这个皇帝。到时候不仅仅是梁芳,连他自己也会陷入言官的笔锋之下。说不得,还会引来一群榆木脑袋在朝会时怒言进谏,不逼得他认错誓不罢休,必会令他不堪其扰。
  金库已经空了,再如何震怒也追不回来。何况,梁芳这老货是有错,但侍奉他还是颇为用心的。如果没有了梁芳,他的许多乐趣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后哪里还能过如今这样的快活日子?朱见深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只得忍着心疼,决定将此事紧紧地捂住。
  理智做出了选择,心底到底还是满腹愤怒。朱见深猛地推开怀恩和萧敬,上前将韦兴踹翻了,又给了梁芳一记窝心脚:“朕不想挑你的毛病!但后来的人却没有朕这样好说话!说不得就要和你计较了!!”
  梁芳翻滚出去,捂着胸口哀声叫疼,看起来简直可怜至极。朱见深毫不理会,转身就大步离开了空空荡荡的库房。梁芳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追在銮驾后头求饶,皇帝陛下却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
  胸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梁芳立刻招来了身边的心腹,让他赶紧从宫外弄几盒小红丸回来。隔日,走几步路就得停下来歇息的梁芳顾不得自己身体不适,立刻赶到乾清宫求见朱见深。朱见深并没有见他,却留下了他那几盒小红丸。
  梁芳面上愁眉苦脸,心里却不再像昨天那样忐忑不安。他很了解皇帝陛下,知道他重情,轻易不会将他怎么样。而且,只要皇帝陛下离不开他进献的小红丸,又哪里舍得为了七个小金库就将他给处死呢?
  不过,正当他觉得自己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次危机的时候,皇帝陛下昨天那句话却猛然间在他脑海里炸响了——“朕不想挑你的毛病!但后来的人却没有朕这样好说话!说不得就要和你计较了!!”
  这“后来的人”,无疑指的便是太子朱v樘了。想起东宫那位太子殿下,梁芳忽然打从心底觉得冷了起来。他是万贵妃一党,从来便与少年太子不是一路人。就算如今有心临来去抱佛脚讨好太子,恐怕也已经晚了。太子若是知道府库里的小金库什么也不剩了,等到他登基,怕是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这个御马监的老太监!!
  梁芳心中惴惴不安,就这么过了数日,一再观察朱v樘,并打发了小太监去东宫探看。
  清宁宫,朱v樘听李广和何鼎提起,梁芳最近一直派小太监过来送礼,还探头探脑地想给他请安,不由得一哂:“他可是贵妃跟前的红人。他送来的礼,我可不能随意收。”
  若是让万贵妃误会,他想将梁芳从她身边挖走,断了她的财路,必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目前,他决计不会是万贵妃的对手,必须足够小心谨慎才好。更何况,若是让朱见深知道此事,怕是也会埋下隐患。毕竟,梁芳可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常年进贡小药丸什么的。作为太子,他若与这样的老货有了往来,岂不是自降身份?而且平白受了猜忌?不知就里的外人还以为,是他这个儿子给父皇进贡的小药丸呢!!
  太子殿下自是不知,自己这般洁身自好的行为,落在小人眼里,便生生地被解读出了千种万种涵义。因此之故,他最大的危机也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第34章 陷入险境
  临近腊月, 梁芳屡战屡败, 始终未能成功接近朱祐樘。他惶惶然地辗转反侧了数个晚上, 终是心下一横,暗地里打定了主意。此人也是个狠辣的,平素自诩只看钱财不过问其他,而今为了自保生出了胆大包天的心思, 竟毫无犹豫之态。
  没过两日,梁芳就亲自带着名贵珠宝去了安喜宫求见万贵妃。体态又丰腴了几分的万贵妃披着一身银狐裘, 斜倚在长榻上见了他。发现他瘦了不少, 整个人气色晦暗, 她不由得抿着唇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这老货前些日子闹出了大事?怎么不派人来与我说说?自己反倒是没头没脑地到处钻营?”
  梁芳心里一凛, 暗恼派去东宫的小太监看着机灵实则愚笨, 竟然不知道藏着掖着。他自是不敢得罪这位娘娘,忙跪下来叩首道:“老奴也是病急乱投医啊!唉,贵妃娘娘也知道, 老奴本来便不聪明,经过这一事之后就更傻了。只想着万岁爷说日后千岁爷会与老奴算账,可不赶紧去求千岁爷网开一面么?可惜,千岁爷看不上老奴。清宁宫的大门,老奴到底是踏不进去啊!”
  万贵妃啜了一口热茶,笑了笑, 眼中带着深沉的寒意:“他连我这儿都看不上,还能看得上你这个老货?”
  梁芳赶紧接过话:“那是他不将贵妃娘娘的好意放在眼里!哪有老奴看得明白?老奴的贵人哪,说来说去始终也只有贵妃娘娘而已!幸得有娘娘多年来的保佑, 老奴才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啊!这不,老奴不是赶紧来孝敬娘娘了么?”
  万贵妃被他捧得高兴,不冷不热的模样终是变了,多了一两分热切之意:“你这奴才现在才想到了我,真是该打。这些天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安抚住了万岁爷。不然,说不得甚么时候他就想起来那些金银,着人将你押出去斩成一段一段抵债呢。”
  “娘娘保佑!娘娘保佑啊!!”梁芳一转眼看见不远处供奉的白玉观音,只觉得心口还暗暗发疼,口中却道,“娘娘就像观世音菩萨再世似的,素来慈悲为怀。老奴改日可得给娘娘塑上玉像,每日三炷香好好跪拜,求娘娘时时保佑才好!!”
  闻言,万贵妃笑得花枝乱颤:“我人在安喜宫,你还拜甚么玉像?只是拜玉像,我哪里知道你这老货有没有孝心?倒不如有空没空的,多过来几趟就是了。”顿了顿,她眸光一动,又道:“只是,万岁爷这里我还能帮一帮你。若是你得罪了清宁宫,我可不好说甚么话了,免得火上浇油。”
  梁芳抬起眼看了看四周,万贵妃注视着他,不紧不慢地让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
  等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梁芳这才膝行过去,眼底掠过一丝狠毒之色,在万贵妃耳边低声道:“老奴这两天思来想去,清宁宫那头算是彻底得罪了,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在这种时候,老奴才能体会贵妃娘娘的苦处啊……”
  万贵妃眯了眯眼,涂着蔻丹的手攥了攥撒开的金线绣裙,雪白的手背上浮起一条条青筋:“你说的甚么胡话?”
  “老奴只向娘娘说几句心里话。”梁芳听她的语气不轻不重,心里越发安稳了些,压低声音道,“娘娘与东宫素来只有面上情,太子只听太后老娘娘的,身边又有人四处乱传谣言,指不定心里是怎么想娘娘的呢。这么些年,老奴总算是看出来了,太子对娘娘不过是不失礼而已,连敬意也是没有多少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万岁爷身子安稳倒还好,一旦……太子手握大权之后,哪里还容得下娘娘和老奴呢?”他说得好不可怜,涕泪俱下,满脸的皱纹配上花白的头发,更是令人禁不住心生恻隐。
  万贵妃由他这般狼狈的模样,联想到了日后的自己,心里不由得一紧。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个太子必定不能久留呢?当年她得知竟然有个孽种活下来之后,太过震惊、太过愤怒,没有来得及好好处理朱祐樘之事。弄死那个纪氏也有些太心急了,结果与朱祐樘结成了生死之仇。这些年眼见着那个瘦小多病的孩童渐渐长成,她心里又何尝好受过呢?
  “娘娘啊,老奴真是又惧又怕,不仅替自己担忧,更替娘娘忧心啊!!”梁芳哭道,“老奴这条贱命,也不值当甚么,太子要杀要剐也无妨。可是娘娘千金贵体……哪里能受甚么怠慢和委屈?”
  “住口!别哭丧了!”万贵妃只觉得被他尖利的哭声扰得头昏脑涨,按了按太阳穴,“也难为你这个老货能体谅我了。只是,你在我跟前哭又有甚么用?但凡我有对策,又哪里能让那个野种受封太子,安安稳稳地待在清宁宫!!”
  梁芳只当没听见“野种”二字,道:“当年他受封太子,不过是万岁爷没有别的子嗣,实在是不得已!如今万岁爷有这么多皇嗣,哪一个不比他那个药罐子更好些?!莫说那些小皇子了,宸妃所出的三皇子也已经九岁了,转年就虚十岁了,生得聪慧机灵,身子骨又健壮,哪里不能担当重任呢?”
  提起宸妃邵氏,万贵妃便不自禁地想起当年自己最难熬的时候。若不是为了今日……她当初又何必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女人生下朱见深的儿女?若不是为了对付朱祐樘,她又何必苦苦忍耐了将近十年?强迫自己不得不接受朱见深的女人,也不得不接受那些从别的女人肚皮里生出来的种?
  可怜她的孩子,当初连一岁都没有活过去,就那么夭折了。偏偏这些女人生的孩子,却都活蹦乱跳的,一个比一个好养活……
  万贵妃沉默了半晌,忽地冷笑起来:“你莫不是收了邵氏塞给你的重礼罢?怎么一心给她的儿子说好话?要是她的儿子登基,她便是圣母皇太后,哪里还会有我的好处?”
  梁芳表情一僵,立刻反应过来:“老奴冤枉啊!贵妃娘娘明鉴,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毕竟三皇子年长,看着又聪明,更容易堵住外面那些朝臣的口!等过了几年,娘娘再寻个理由将他废了,抱养一个年幼的皇子封为太子,也易如反掌!!邵宸妃哪里能与娘娘相比,唯有娘娘才是未来的圣母皇太后啊!!”
  万贵妃抬了抬下颌,勾起了血红的唇:“你这老货,确实愚笨得很。”说罢,她轻轻地踹了梁芳一脚,梁芳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逗得她放声笑了起来。笑罢之后,她才意味深长地道:“若无当初我退后一步,哪有今日由得你在这里头头是道地说些废话?”
  梁芳转念一想,终于悟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心中惊骇,忙叩首道:“娘娘高瞻远瞩,老奴怕是拍马也不及!!老奴只求一个为娘娘冲锋陷阵的机会,替娘娘出生入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使你的时候还多着呢。”万贵妃笑了笑——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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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因过年而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清宁宫里,迎来了前来给太子贺岁的老太监覃吉。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太监不慌不忙地欣赏着张灯结彩的宫殿,满脸笑呵呵的,看起来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等他将自己身边的小太监以及李广和何鼎都打发出去后,再面对朱祐樘时,神情便已经全然变了,凝重得犹如乌云密布的天空:“千岁爷,大事不好了!老奴听怀恩隐晦地提起来,万贵妃已经开始谋划了!!”
  听了他飞速地说完最近的风云诡谲,朱祐樘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重复着最为关键的词语:“废太子?”
  “这一段时间,千岁爷不是病过一场么?前前后后用了好些天才痊愈,太后老娘娘与万岁爷都赐了药,还让千岁爷年前不必再去文华殿,好好地养一养身子骨。”覃吉满面怜惜地望着清瘦的少年,道,“听说万贵妃借口太子殿下身体不够健壮,又命李孜省和继晓装模作样地说太子恐是年寿不永之象,想劝万岁爷立皇三子为太子!!”
  朱祐樘定了定神,心中不由得苦笑起来:他不是早已经料到,必定有这么一天么?万贵妃绝不可能容他在东宫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下去,必定迟早会出手么?可是,为何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仍是觉得如遭雷击,心底更是悲哀凄凉呢?
  覃吉越发不忍,忙宽慰道:“千岁爷放心,万岁爷其实并无废太子之意。不过是因为万贵妃巧言令色,又有李孜省与继晓在旁边折腾,才一时受了蒙骗而已。”
  “老伴不必安慰我。”朱祐樘摇了摇首,“我明白。”他比谁都明白,万贵妃就是父皇的软肋。一旦她下定决心必须将他废掉,父皇便是刚开始不同意,也必定耐不住她的哭诉与哀求,迟早都会动摇。
  年幼的时候,他也曾满腹委屈地想——为何父皇总是会选择万贵妃呢?难不成母亲不是他的妃子,他不是他的儿子?他们母子俩受了委屈,母亲突然“暴病而亡”,甚至连他也险些随母亲一同去了地下,他为何视如不见?反倒是对万贵妃越发宠爱?
  如今,他再也不会怀着什么天真的念头了。父皇会维护自己?父皇会保护自己?不,有了万贵妃,他便只是她的丈夫,不是他的父亲。他从来都不会妄想,父亲会护着他,会在万贵妃的哀哀哭泣里选择他。
  覃吉心里焦急万分,见朱祐樘温和平静的模样,越发觉得难熬:“千岁爷,便是万岁爷动摇了,还有太后老娘娘呢!还有朝中众臣呢!老奴若是将这个消息透出去,宫内宫外哪有不替千岁爷说话的?!便是万岁爷一言九鼎,也不能一意孤行,强行废太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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