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这晚顾怀修还是来了, 结账离开时, 桌子上除了一毛钱, 还放了一张信封。
  小兰将信封递给清溪, 清溪收进袖中, 没看。
  打烊回家, 顾怀修又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远远地跟着。
  清溪一直都没有回头。
  九点多,清溪洗完澡,一个人坐在床上, 煤油灯灯光昏黄,清溪低着头,手里攥着那个信封。
  她摸得出来, 里面是张照片。
  富贵趴在主人脚边, 脑袋也贴着地,黑眼睛好奇地望着一动不动的主人。小家伙原来是住在院子里的, 前阵子清溪经常做噩梦, 就把富贵叫了进来, 夜深人静醒来, 有富贵陪着, 清溪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看不看?”清溪弯腰,举着信封问富贵, 声音轻轻的。
  富贵抬起脑袋,要咬信封。
  清溪立即缩回手。
  陌生的东西离得远了, 富贵歪歪脑袋, 重新趴了回去。
  清溪被小家伙逗笑了,看会儿狗,她笑容淡去,脱了鞋钻进被窝。靠着床头,清溪慢慢地撕开信封,再倒出里面的照片,果然是下午在别墅拍的那张。
  宽敞明亮的客厅,她与他并肩坐在深棕色的牛皮沙发上,清溪挡住顾怀修,先看自己。她被他搂着,肩膀已经挨到了他胸膛,傻乎乎地仰着脑袋,一脸惊愕。清溪觉得这样姿势的自己好丑,还不如顾明严替她们姐妹照的相片里的她好看。
  不看自己了,清溪注意到了攥着她肩膀的大手,修长的手指非常漂亮,还有一种顾怀修独有的凌厉感。只是一只手,清溪心跳就乱了,然后一点一点地挪开挡住男人脑袋的手指。
  绝大多数的人拍照时都会看向镜头,清溪之所以先挡住顾怀修,怕的就是对上那双冷漠的眼睛,但当手指挪开,清溪却意外地发现,顾怀修也是微微侧着头的,长长的眼睫垂下来,他好像在看她,如玉俊美的侧脸上,竟流露出一种温柔。
  清溪一手贴住了脸,对着照片的时间越长,脸颊就越烫。
  他抱她,如果顾怀修脸上有任何占了便宜的得意,清溪都会恼火,可他的神情,与得意无关。
  不知看了多久,清溪突地翻过照片,不让自己再盯着男人的脸发呆。望了会儿窗,清溪重新低头,想再看一眼,却见照片白底的背面居然写了字:
  因故远行,拟正月十四归,
  盼聚柳园,共赏元宵灯月。
  珍重,勿念。
  怀修致清溪,乙丑年十一月初九留。
  男人的钢笔字迹,像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冷,可清溪重新看了一遍,莫名就想到了宋朝大家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元节,还有两个多月,国外那么多地方,他要去的是哪儿,千里迢迢,他真的能赶回来吗?
  清溪放下照片,心里乱糟糟的。
  花莲路的一栋别墅内,二楼主人的房间也亮着灯,顾怀修靠在藤椅上,手里举着刚得不久的照片。照片里被他搂着的女孩,乌眉秀目,惊慌失措地望着他,有点呆有点恼有点羞,娇憨灵动地好像就在眼前。
  顾怀修想要的是她的正面照,但现在他觉得,这张拍的就很好。
  慢慢悠悠地晃着摇椅,直到楼下的摆钟连续响了十下,顾怀修才收好照片,关灯入睡。
  翌日,顾怀修坐船出海,随身只带一只皮箱,以及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
  .
  顾怀修离开的那个周六,顾明严去徐家拜访徐老太太,时间把握地很准,一老一少才聊了一盏茶的功夫,清溪就打烊回来了。
  徐老太太本来料定孙女与顾家的婚事已经彻底黄了,但顾明严屡次登门,让徐老太太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古往今来,“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个俗话确实很有道理,她的儿子不就是把林晚音当宝贝供着?只要顾明严对孙女死心塌地,那顾家大太太真不是什么问题。
  因此,徐老太太很乐意撮合两个小的,叫清溪单独陪客,她领着云溪去院子里玩了。
  清溪这一早上做了几十碗面,累得只想回房躺会儿,对顾明严,她开门见山:“顾大哥找我有事吗?没事我回房休息了。”
  顾明严知道她累,但这次他不打算怜香惜玉,探究地看着清溪:“周四下午,我院里一个下人去花莲路跑腿,说看见你坐陆铎的车去了那边,这是真的?”
  清溪本来垂眸听着,听到后面,她抬起头,同样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顾明严。
  她不信。特地去别墅与顾怀修见面,清溪唯恐被熟人看见,从上车到下车,她一直在留意路旁,其他路段行人较多,花莲路却非常幽静,除了一对儿散步的白发老夫妻,清溪压根没见到什么下人,而如果顾明严所说的那人站在马路对面,那他更不可能看见始终歪头观察另一侧的她的脸。
  既然不是偶遇,顾明严又知道她的行踪,只能说明顾明严也有派人跟踪她,这样就解释了,上次她与高远见面,顾明严为何能得到消息。
  想通了,清溪心里一慌,怕顾明严也知道她被高远谋算的事,但下一秒,她便记起顾怀修说过,只要她不说,旁人就不会知。
  说不清理由,清溪就是相信顾怀修的话,而且,倘若顾明严真知道那事,早就来问她了。
  “我是去了,三爷的来福非常懂事,我去向三爷请教如何训狗。”清溪面无表情地道。
  顾明严皱眉,他不信事情会这么简单,可,那天富贵确实跟着清溪一起去了。
  没有依据质疑,顾明严摸摸额头,正要劝诫清溪少与三叔来往,清溪突然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道:“顾明严,你是帮了我很多,我感激你,但你没有资格派人监视我。一会儿你马上撤走你的人,否则别怪我将事情捅到大太太那里去,我是不怕她的,但大太太若知道你背着她纠.缠我……”
  “清溪,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监视你?”震惊过后,顾明严连忙打断她,试图为自己辩解。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清溪沉着脸走了。
  顾明严想追出去,门外却传来清溪的声音:“祖母,顾少爷要走了,您送送他吧。”
  顾明严身体一僵。
  得,两次她与旁人碰面的重要内.情都没打听到,他却又从“顾大哥”跌回“顾少爷”了。
  .
  接下来的一个月,顾明严再也没有来找清溪,清溪故意“摔伤”了一次,没炸出顾明严,倒是把陆铎吓坏了,匆匆赶过来问她摔得严重不严重,清溪便相信,顾明严真的撤走了他的人,而顾怀修派来保护她的属下,一直都在。
  至于顾怀修,他刚离开的那几天,少了一个每天准时来吃面的特殊客人,清溪与小兰、翠翠都不太习惯,幸好因为叶小姐的那篇文章,兼之回头客的口碑流传,面馆生意越来越好。到了腊月,面馆一天能卖出两百多碗了,除去给杨老的房租、两个丫鬟的工钱、碗筷更替费用,清溪预计,她一个月能纯赚两百块。
  腊八这天,顾明严终于又露面了,与顾世钦一起来的徐家。因是过节,清溪今天不做生意。
  客人登门,徐老太太把儿媳妇、孙女们都叫过来,招待客人。
  林晚音垂眸朝顾世钦打声招呼,清溪三姐妹乖乖叫“顾叔叔”。
  顾世钦问了玉溪学业,夸云溪长了个头,最后才心疼地看着清溪:“好像瘦了。”
  清溪笑着说没有。
  众人落座,徐老太太暗暗打量儿媳妇,见儿媳妇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都不想待在这里,便知道儿媳妇对顾世钦真的不念任何旧情了,再看清溪,只恭敬地与顾世钦交谈,一眼都没往顾明严那边瞅,竟也是绝了情的模样。
  孙女太固执,徐老太太暂且放弃撮合两人的念头,转而问顾世钦今日过来有何事。
  顾世钦颔首,正色道:“我与明严过来,一是给老太太请安,二来也是问问,年关将至,不知老太太准备在哪边过年?”
  此言一出,徐老太太面上浮现悲痛,林晚音黯然,清溪、玉溪也都低下头,只有云溪懵懵懂懂。
  “自然是要回秀城的。”短暂的失态后,徐老太太低声道,“回去给望山以及徐家的列祖列宗上柱香。”
  顾世钦理解,叹息道:“年关事多,我怕是走不开,就让明严随老太太一同过去,代我祭拜望山兄吧。徐宅尚未重建,我也会让明严提前安排好住处,老太太只管安心回乡就是。”
  有人上赶着帮忙,徐老太太自然乐意坐享其成,但点头之前,徐老太太瞄了眼儿媳妇与大孙女。
  林晚音不想与顾世钦说话,朝女儿使个眼色。
  清溪是小辈,有些事她可以做,但显得不礼貌,所以她先恳求的望向祖母,如果祖母不顾她的想法还是要接受顾家父子的帮忙,清溪再开口拒绝。
  徐老太太领会了孙女的意思,换成几个月前,她绝不会听孙女的,轮到现在……
  “贤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大过年的,还是让明严待在家里吧,你也不用操心我们回家的事,住处我早就派人提前联系好了,车票也不难买。”徐老太太委婉地拒绝了顾世钦的提议。
  顾世钦不好再说。
  顾明严诚恳道:“老太太,我送您过去,祭拜过伯父,我当天便回来,不耽误与家人过年。“
  这态度徐老太太喜欢,眼瞅着要答应,清溪却道:“顾大哥还是别去了,父亲,未必想见你。”
  “清溪!”徐老太太震惊道,实在是这话太重了。
  清溪乖乖起身,言不由衷地向顾明严道歉:“对不起顾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顾明严俊脸发白,想说什么,记起自己在国外那些风.流债,他竟不敢再看清溪,郑重地分别朝徐老太太、林晚音赔罪,也闭口不提再送徐家女眷回秀城的事。
  堂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顾世钦看眼倔强的前准儿媳,摇摇头,提出告辞。
  .
  小年前一天,清溪的面馆挂上了歇业的招牌,正月十八再恢复营业。
  翌日,徐老太太领着儿媳妇、孙女们,心情复杂地登上了火车。
  “借过。”
  清溪坐好了,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有点耳熟的声音,她回头,就见一个穿黑衣的冷峻男人拎着行李朝她们这边走来,最后,男人在清溪对面那桌停下了,放行李、落座,忙完一切,男人闭着眼睛靠到椅背上,生人勿近。
  清溪盯着他看了会儿,想起来了,这是那天替她赶跑光头男的人,也是,顾怀修的人。
  清溪低头,心思飘到了不知何处。
  距离上元节越来越近,顾怀修现在,是不是已经在回国的船上了?
  如果他真的能赶回来,她,要不要去柳园见他?
  清溪说不清。
  与此同时,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上,一艘巨轮正快速行进。
  冬天天冷,大多乘客都留在客房,如此一来,船头迎风而立的墨镜男人,便显得格外特立独行。
  顾怀修靠着船栏,赏够了海景,他探手入怀,掏了一张照片出来。
  两个月不见,他爱发脾气的小姑娘,是不是长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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