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
范垣见琉璃不答, 心头微沉。
他本不该提起这些的, 只是一旦想起来, 就像是圆儿突然跑到了他心里, 像是撕咬他衣袍一样呜呜乱叫着撕咬他的心。
得不到琉璃的回答, 却听到她的呼吸声隐隐加快, 至于原因, 不得而知。
范垣垂眸,慢慢松开了琉璃的手:“你若是累了,就歇会儿吧。”
琉璃忙道:“我不累。”
范垣道:“那你方才……心中在想什么?”
琉璃语塞。
只是怔怔然望着双唇微抿的范垣, 他此刻浓眉微挑冷脸含恼的样子,又让琉璃想到了那个泥人。
那个她给了端王朱睿琮去“修复”,却没想到会得到那样一个结局的泥人。
那日两人在慈恩寺的后院相见, 琉璃给端王回眸一笑惊艳, 心跳加速。
那会子她蓦地不安,终于意识到自己就这样冒冒然跑来跟端王相见, 好像是太逾矩了。
至此, 原本毫无芥蒂的心里才突然生出了一丝别扭。
迟疑了会儿, 琉璃终于迈步往端王身边走去, 因为有些慌张的缘故, 脚下不知给什么绊了一下,几乎往前摔倒。
幸而端王抢过来及时地将她扶住了。
琉璃素日在家里冒失惯了, 摔跤之类的也不在话下,从不当回事。
但是这一次却不同, 突然就脸红不好意思起来。
端王的手从她臂上不动声色地撤开, 笑道:“你可知道我等的多着急,还以为你又有事不来了。”
琉璃红热着脸,不太敢抬头:“答应过的,当然不能再失信啦。”
她的脸红扑扑的,一抹羞色,比粉白色的杏花更绚丽动人。
端王目不转睛:“说的好,那本王当然也不能失信于琉璃。”
虽然早明白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姓甚名谁,突然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来,琉璃觉着脸上要着火。
那一刻,只顾心如鹿撞,几乎忘了自己前来见他的初衷。
端王举手,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用丝帕包着,递给琉璃道:“你的泥人。”
琉璃差点把重要的泥人忘了,急忙接过来:“多谢王爷!”
端王依旧笑吟吟地:“你不看看像不像?”
琉璃深深呼吸定了定神,把手中的帕子打开。
当看见手帕中泥人真面目的时候,琉璃不禁叫道:“这个……”话未说完,蓦地怔住了。
这泥人,的确正是她交给端王去修补的那个,如今也的确是修补的十分之好了。
不再是之前那样面目全非,而是眉目清晰之极。
但是,面前这个眉目清晰的泥人,却分明不是之前那个泥人的样貌……更不是什么浓眉锐眼板着脸,反而是剑眉星眸微挑的唇,竟是一副温温而笑的模样。
而且……如此眼熟。
琉璃震惊地看着手中的泥人,又抬头看看端王。
端王笑道:“怎么样?”
琉璃满心震撼,望着端王笑影浅浅的样子,低头又看看手中泥人……她明白了这泥人的样貌像是谁了。
“王爷,”琉璃竭力定神,却不知要如何开口,“这个,跟我之前……”
端王不等她说完便道:“你不喜欢?”
琉璃一愣。
端王含笑凝视着她的双眼,声音温柔之极:“真的……不喜欢?”
风温柔的撩过杏林,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像是杏花都沉醉在春风之中,正在快活的颤抖。
端王的声音却比春风更加扣人心弦。
他显然问的不是这个泥人。
琉璃这么迟钝的性子,居然也神奇地听了出来。
原本是范垣的脸的泥人,却给端王改成了类似他的容貌。
泥人虽然还是原来那个泥人,却又好像完全变了。
现在想想,这泥人的变化,简直就像是宿命一样。
琉璃从可能嫁给范垣,突然之间嫁给了端王。
***
范垣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这会儿头是真的有些疼起来。
之前他总怨念琉璃心中只想着朱儆,但现在,却宁肯她在想朱儆。
可他又知道骗不了自己的心,于是站起身来,从桌边走开。
心底好像有一股火,无法宣泄。
他回过身来,却见琉璃还站在桌边,正担忧地看着他。
负在腰后的双手紧握,喉头一动,范垣走了回来。
琉璃察觉到他身上不善的气息:“师兄?”
范垣看着面前这张脸,倘若认真看的话,越看越是惊心。
温家阿纯,绝色天生。
自打“温纯”病好了之后,绝色的名头就在京城之中不胫而走。
但是对范垣而言,这毕竟不是他记忆中的陈琉璃。
以至于在知道温纯就是琉璃后,他几乎不敢再细看这张脸。
仿佛只要朦胧扫过,就会产生一种眼前的人就是琉璃的错觉。
而造成这所有的罪魁祸首是……
一想到这里,心头更加烦躁不安。
琉璃见范垣一言不发,眼神幽寒,好像又动了怒。
当下忙又陪着小心:“师兄,说了这半天,你一定口渴了,我给你倒杯茶。”
范垣道:“不许去。”
琉璃立在原地:“那,那我再给你剥一个橘子。”
琉璃将剩下的那个橘子拿起来,才要剥,手腕就给范垣握住。
那橘子从手心滚落,在脚下地毯上滚了滚,便停在了桌子旁边。
琉璃只觉着范垣揽着自己,往前一步。
然而她身后已经是桌子,竟是退无可退了,后腰不轻不重地抵在桌沿上。
只来得及叫了声“师兄”,便给以吻封缄。
琉璃慌得闭上双眼,长睫眨动间瞧见范垣近在咫尺的脸。
这微蹙的浓眉,也都是她熟悉的弧度。
只是唇齿相交之际,这霸道强横的感觉,却实在是太陌生。
琉璃的心也忍不住狂跳,可只以为他恼怒之中而已,捱捱也就过去了。
殊不知,更过分的还在后头。
***
这一日,眼见晌午,琉璃才返回温家。
养谦因白日里都在翰林院,中午不回来吃饭,琉璃做贼一样沿着墙根儿,灰溜溜地才回到屋里,就给小丫头们捉住。
小丫头道:“姑娘总算回来了,先前那府里的二姑娘来找,因不在,正跟夫人说话呢,姑娘可快去吧。”
琉璃吃了一惊,忙先叫打水来,正匆匆洗漱了。就听见外头范彩丝笑道:“你去哪里逛了,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说声,叫我也出去透透气才好。”
琉璃回身,见彩丝已经走了进来,旁边温姨妈陪着,笑对琉璃道:“我才跟你姐姐说你出去,把她急得了不得,直抱怨你不叫上她呢。”又问:“买了什么回来?”
琉璃做贼心虚,才洗过的脸上又泛起一层淡粉:“没看到什么好的……路上往慈恩寺上香去了。”
小桃在旁边听她空口说白话,便露出惊讶表情,却不敢吱声,只忙把琉璃换下来的衣裳抱了出去。
温姨妈不疑有他,就说:“你陪着你二姐姐坐会儿,我去看看他们中午做什么菜。”
当下温姨妈出去了,彩丝便走过来,笑嘻嘻地打量着她:“妹妹去寺里拜佛,许了什么愿?”
“无非是……母亲跟哥哥都平安康泰罢了。”琉璃搪塞。
彩丝笑道:“没有许别的?”
“又有什么别的了?”
彩丝诧异:“比如……让四叔早早地脱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然后好快快跟你成亲之类呀。”
她说前一句的时候还是郑重其事,到后一句,却噗嗤笑了出来。
琉璃红了脸:“怎么拿我打趣。”
彩丝说道:“可不是打趣,是真心替妹妹着想呢。”
琉璃因方才从别院回来,心思浮动难以安定,不敢再让自己想有关范垣的事,便问道:“姐姐今儿是一个人来的?”
彩丝说道:“我本要叫着三妹妹,只是她懒懒的,近来又病恹恹的吃着药呢,我便不敢勉强了。”
琉璃不语。
彩丝叹了口气:“许是因为郑大人跟张尚书的千金好事将近的缘故,她心里自然就更不受用了。”
琉璃慢慢地吃了半盏茶,心神总算安定下来:“三姐姐倒也是个痴情的人。”
彩丝竟难得的没有评点褒贬,只点点头道:“我看她的情形,却有点害怕。”
“怎么害怕?”
“人家都要成亲了,她还苦苦惦记着,这如何了得,难道真要疯魔了么?”彩丝眼中透出些许感伤。
琉璃道:“按理说上次该已经跟郑大人说明白了,如何还不死心?这样下去只是自苦罢了。不如趁早断了这念想。”
彩丝道:“你我是旁观者,知道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可这些话又怎么能跟她说?她是个多心的人,未必感激咱们,只怕还会恨上呢。”
琉璃点头,彩丝瞥她一眼,突然说道:“其实,也不怪她煎熬,你大概不知道,府里头最近,似乎也在为我们张罗了。”
琉璃起初不解,想了想:“是要张罗亲事?难道也有了人选了?”
彩丝见她问,突然红了眼圈,低头一声不吭。
琉璃忙道:“二姐姐,你怎么了?”
彩丝低着头,泪却从眼中流了出来。
琉璃惊愕,忙又问。彩丝掏了帕子擦了泪:“芳树毕竟是嫡出的,再怎么,也能配个不错的好人家,但是我……谁知道呢?”
琉璃见她居然是担忧自己的终身,便劝道:“夫人是个精明的,自然会给姐姐们挑好的人家。”
“夫人固然精明,但未必肯在我们身上费神。”
“这话从何说起?”
彩丝叹了口气:“妹妹,你只想想,你们才上京多久的时候,夫人就暗暗地开始为你跟谦哥哥筹谋了,你的年纪比我跟芳树都小,且又是温家的人,按理说夫人该先替我们打算才是,可偏偏没有,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琉璃若有所思。彩丝道:“你虽然只在府里住了一年,但有些事总也能看出些来,我们大房毕竟不是夫人亲生的,二叔才是夫人正经所出呢。所以大房跟夫人这边一直感情也极淡,而且在夫人看来,我们这一房的事,她也未必肯操心,只交给我们这房里操办就是了。”
琉璃道:“那大爷自然也要为你们着想的?”
彩丝苦笑:“父亲那个性子,哪里管我们的死活,如今我只盼着他别随心所欲的胡乱把我们卖了就罢了。”
琉璃吃惊:“怎么就说的这样了?这当然万万不会的。”
彩丝长叹了声,半晌笑道:“总之,我有种不妙的预感,咱们就等看着罢了。”
彩丝说到这里,又看向琉璃,眼中流露羡慕之色:“可知我心里羡慕你羡慕的很,有养谦哥哥疼惜照顾着,姨妈也是一心宠爱……如今又偏跟四叔结了姻缘,世间的好几乎都占全了似的,我但凡也有个像样的哥哥,也不至于现在像是飘萍浮草一样了。”
说着,不禁又落下泪来。
琉璃忙劝慰,彩丝勉强止住泪,却拉着琉璃的手,似乎还有话要说。
正在此刻,温姨妈走进来,说是午饭已经备好了。于是大家先去吃饭。
下午时候,彩丝便回范府去了。温姨妈又细问琉璃外出之事,因问:“好歹出去了一趟,怎么一样东西也没买?”
琉璃到底不愿彻底瞒着妇人,便说顺道去探望过范垣。
温姨妈意外之余,却并没说别的,只道:“那也罢了,你去瞧瞧他是好的,世人多是那些锦上添花的,雪中送炭的却少。这种非常时候,正要去看看他,别寒了他的心。”
琉璃见温姨妈如此通情达理,极为欣慰。温姨妈却又叮嘱:“只是这件事不要让你哥哥知道,他心里对四爷有些恼意,叫他知道,又要节外生枝的了。”
琉璃正也是这样想法,当下忙点头。
温姨妈又跟她说起些婚期,嫁妆等物,又笑道:“你可别怪你哥哥对四爷有成见,其实他是因为太疼你了才这样,总觉着不管把你给谁都不放心呢。”
琉璃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温姨妈又说:“我再偷偷地跟你说,你哥哥近来在筹备你的嫁妆,还暗中跟我说势必要风风光光的,不要让范家小看了才好。因怕你操心多想,还叮嘱我不要告诉你这些。”
琉璃抱着温姨妈的胳膊:“母亲让哥哥别太费心操劳,我纵然什么都没有,只要身边仍旧有母亲跟哥哥,这就已经足够了。”
温姨妈听得动容,在她手上轻轻地拍了拍,原先只顾因为找到了如意郎君而喜欢,现在想到女儿很快要嫁出去,不由又生出无限不舍。
连着下了两天的雨,天更冷了,早晨起来地上几乎都结了冰。
这日,养谦匆匆回来,进门便道:“北边有消息了!”
温姨妈正在跟琉璃在里头炕上,摆弄针线,听了这话都停了手。
温姨妈便问:“是四爷那件事?快说到底怎么样了呢?”
养谦把外氅脱了,擦了擦头上的雨珠,脸上表情有些奇特,道:“母亲放心,已经没有事了。”
这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听了养谦这句,琉璃的心才彻底安稳。又问:“究竟是怎么样?”
原来这两日,北边传来了确凿军情,雎也那造反的儿子已经被拿下,原因是京州的守将凌彻跟雎也的里应外合,逼得那造反的王子走投无路,只得投降。
凌守将亲自上了一道奏疏,言明是因为受了范垣的授意,才跟雎也合作,那蛮王雎也斩杀了其他作乱的首领,同时上表,说择日要亲自押送儿子上京请罪。
温养谦道:“朝堂上听说此事,众说纷纭,又有人质疑,说首恶未除,一定要杀了那王子以儆效尤,也才能表明雎也的诚意云云。”
温姨妈听得怔怔的,琉璃忙道:“四爷怎么说?”
温养谦听问,冷笑道:“首辅大人也真了得,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跳出来说不能伤雎也王子的性命呢,我看他真是一身都是胆,要不然就明仗着皇上不敢对他怎么样。”
琉璃又问:“那、那皇上什么反应?”
温养谦道:“皇上自然也是从了他的意思,而且还要嘉奖雎也,请他择日进京呢。”
琉璃听两人达成一致,便不禁也念了声:“阿弥陀佛。”
温姨妈对养谦笑说:“那天晚上你说的那样吓人,我还当不好了呢,谁知竟果然转危为安。可见四爷着实是个有福之人。”
养谦看看琉璃,又看温姨妈,忍不住说道:“这样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只是一个‘有福’是说不过去的。”
温姨妈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养谦皱皱眉,终于说道:“我原本也不知情,只不过……听人说起,其实四爷早就知道北边的真实情形,所以是成竹在胸的,而皇上也着实的信任四爷,故而前两天才故意的没有重责四爷,却给了他缓和的时间。”
琉璃听得呆住。温姨妈道:“你是说,皇上……其实原本就不想责罚他?”
养谦道:“是啊,内阁徐阁老其实也早就会意了,皇上那会儿是跟四爷一唱一和罢了,只有我们这些人还被蒙在鼓里呢。”
温姨妈惊叹道:“皇上……小小的年纪,竟看的这样透彻?”
“谁说不是呢,”养谦叹息道,“连我在听说言官死谏后,以为皇上一定会处罚他呢。谁知道竟这样睿智聪明,唉,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是好事,怎么说是坏事?”
“皇上信任忠臣,自是好的。不过……这样一味的宠信范垣,长远看来,终究有忧患。”
养谦底下又说什么,琉璃已经听不进去了。
耳畔只想着养谦的话“皇上跟四爷一唱一和”,这么说,那天范垣一脸肃然郑重的,其实他心中早知道儆儿是故意的网开一面,绝不会真的处罚他什么,也更加没有“得罪”他?
那、那他为什么还要一本正经地让自己去别院?
***
雨又断断续续下了两天。
琉璃也随着闷了两天,终于这日雨过天晴,那府里冯夫人派人来请,温姨妈便带了琉璃过去。
去了才知道,原来竟是东城的生日,冯夫人向来最疼这个小孙儿,今日特摆了家宴庆贺。
东城见了琉璃,抽空便迫不及待地同她交流了一番范垣脱困之事,因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清者自清,四爷到底是没事儿的吧?”
琉璃只点了点头,又问道:“四爷可在家?”
东城说道:“我才从外头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他往书房去呢。这会儿却不知在不在,你可有事?我叫人去探探去。”
当下不由分说派了个小幺过去,顷刻回来,说范垣果然在书房。
东城瞅人不留神,带了琉璃过去,进院子之前因说:“好妹妹,有什么话,说完了就快出来,留神前面找你,给祖母知道我偷偷带你来,骂我倒是不打紧,只怕又也要说你啦。”
琉璃答应。
范垣门口有两个侍从站着,见她来了,并不拦阻。
琉璃推门而入,见范垣正站在书柜旁边不知翻看什么,琉璃径直走过去:“儆儿这次明明没有做错,更不是认真为难师兄,为什么你要骗我?”
范垣回头,神色淡然道:“我哪里骗你了?”
琉璃一愣,范垣将书放下:“我说过了只是禁足反省,没什么大碍,你自己多想罢了,又干我何事?”
琉璃气结:“你、你……”往常跟他认真斗口,她一贯都是要落败的,无可奈何,琉璃指着他:“你明知道我误会,却不肯解释,你也太可恶了!你还骗我给你……”
“什么?”范垣好整以暇,当然知道她说不出口。
琉璃的目光落在自己指着范垣的手上,又忙收回藏在身后。
脸上红了一片,赌气说道:“以后我再不信你的话了。”
范垣敛眉,从桌后转了出来:“你再说一次。”
琉璃不禁后退一步,却又鼓足勇气昂首道:“是你骗我,还不许我说了?”
范垣沉声道:“那你再说一次。”
“你让我说我就说?”琉璃很没有面子,却又的确不敢跟他硬碰,就嘀咕:“我偏不说,我心里这么想就是了。”
范垣捉住她的手,硬是把她拽到跟前:“你敢。”
琉璃挣了挣,又气又怕:“你又吓我!”突然想到自己去诏狱请他的情形,以及那夜禁宫不堪的最后,委屈爬上心头,“我想想都不行?那你又要怎么样,还要我再死一次么!”
话音未落,手腕一阵剧痛,几乎要给他捏碎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