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

  范垣虽然料到郑宰思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却无论如何想不到, 郑宰思竟会用这种手段。
  果然是防不胜防。
  虽然看着面不改色, 毕竟是范垣至为关切的事, 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慌乱了。
  范垣往宫中而去之时, 迅速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郑宰思已经在朱儆面前求下了旨意, 或者那圣旨已经拟成了。
  虽然他隐隐觉着不太可能, 就算郑宰思向小皇帝求赐,以朱儆的性格,未必就会痛快地答应他。
  可谁又能说得准呢?那毕竟也只是个一向好玩的小孩子罢了, 郑宰思又向来很讨朱儆的喜欢,假如真的一时兴起答应了……
  这个混账。
  想着想着,忍不住动了真气。只是现在生气也无济于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将到达景泰殿的时候, 范垣已经迅速在心底盘算出了几个应对的法子。
  ***
  景泰殿中,小皇帝朱儆已经换了一身骑射服, 从小太监赵添手中将小弓接了过来, 在手中拨了两下。
  朱儆叹了口气:“又不能去射真的老虎豹子、獐子鹿兔等, 有什么意思。”
  赵添陪笑道:“皇上再多练几日, 自然就可以了, 到时候要射什么就射什么。”
  “能吗?”朱儆回头瞥他一眼:“上次朕把御花园的孔雀射了一箭,少傅就说了两车训斥的话。赶明儿要打一头老虎, 他还不疯了,只怕要说上十车, 一百车的话。”
  赵添想笑又不敢笑:“首辅大人也是为了陛下着想, 何况那孔雀是先前皇太后喜欢的……”
  “住口,你怎么跟他一样!”朱儆瞪起双眼。
  赵添忙低下头,后悔多嘴。
  朱儆惦记“皇太后”三个字,心头烦躁之极,索性把弓往他身上一扔:“可恶,朕不去了!”
  赵添不敢劝,灰溜溜地退了出来,正遇到范垣走来,忙躬身行礼。
  范垣正要走开,突然又停下来:“今儿是你伺候皇上?”
  赵添道:“回首辅大人,是奴才。”
  范垣道:“那……皇上可有什么旨意没有?”
  赵添一愣,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并没有听说什么旨意。”
  范垣点点头,又问:“郑侍郎在的时候,皇上没说什么?”
  赵添越发凝神细想了会儿,摇头:“郑大人讲了会儿书,就跟陛下闲谈了两句,起初是说些典故似的,奴才也不大懂,后来……”
  他正迟疑,见范垣似有倾听之色,便不再苦想那些听来的文绉绉的诗经古文等,直接说道:“后来不知怎么,皇上就问起郑大人的私事,问他怎么还没婚配。”
  范垣微微色变:“然后呢?”
  赵添平日在他跟前儿很少多嘴,因为知道范垣最恨奴才们底下嚼舌,如今见范垣很是上心,才大胆悄悄地说道:“郑大人说已经有了……皇上就问是谁……郑大人还没说,皇上就打发奴才去拿点心了。竟没有听见。”
  范垣听了这些,知道郑宰思在宫外说的话的确并非无因,他虽然心惊,面上并不露出什么,只摆手示意赵添退了。
  正要再往里去,就见朱儆气哼哼地走了出来,嘴里还骂道:“狗奴才,不知姓什么了。”
  范垣听他竟乱骂人,不禁皱眉。
  朱儆起初没看见他,突然瞧见,便忙闭了口,假装打量别处。
  范垣上前行了礼:“皇上,这会不是该去练习骑射了吗?为什么还耽搁不去?”
  朱儆见他不提自己骂人的事,松了口气,又道:“朕今天累得很,改天再去。”
  范垣道:“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日不练也是手生,久而久之再成了惯例,又如何能有进益。”
  朱儆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又说这些,朕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范垣只想探听郑宰思跟小皇帝说了什么,但偏偏朱儆是个人小鬼大的孩子,如果范垣直接这样问起来,他只怕未必肯照实回答。
  范垣道:“今儿郑侍郎跟皇上说的是什么?”
  朱儆只当他是照例询问自己功课,便道:“无非是《诗经》罢了,今日听得是《关雎》。”
  范垣一听,明白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由冷笑起来:“郑侍郎放着《伐檀》《硕鼠》这些有关民生疾苦的不说,反而给皇上说这个?”
  朱儆道:“这有何不妥?郑爱卿说这也是‘民情’,何况也是国风里的名篇,朕迟早晚都要学的。”
  范垣心知郑宰思这是明目张胆的在“夹带私货”,便道:“郑侍郎除了讲这个,必然还深入浅出地讲了别的吧?”
  朱儆笑道:“朕喜欢听郑爱卿讲书,就是因为他课讲得十分风趣。”说到这里,眼珠一转,突然又一笑。
  范垣见他欲说不说,便道:“怎么了?”
  朱儆却问道:“少傅,温家阿纯姑娘最近怎么样了?”
  范垣道:“很好。您问她做什么?”
  朱儆琢磨着说道:“我听人说,近来有不少人往你们府里提亲,是不是真的?”
  范垣道:“也没有那么多,谁跟皇上说的……必然是郑侍郎?”
  朱儆笑说:“你猜怎么着,郑爱卿他也想……”
  “想什么?”
  朱儆嘿嘿地笑了笑,却并不回答,眼睛里隐约有些狡黠之色闪过:“少傅,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一见阿纯?”
  范垣心中生疑,却仍淡淡道:“她一个民女,陛下总见她干什么?”
  朱儆说道:“那我想让她当女官,你又拦着不肯。”
  范垣道:“就算是女官也要有资格,她原先痴愚的名声在外,若这样也能当女官,让朝野臣民听了怎么想?”
  朱儆哼了声:“你总是有这许多大道理。”
  范垣说道:“臣也是为了皇上着想。”
  “真的是为了我着想?还是有别的原因?”
  范垣凝眸看朱儆,正要问皇帝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朱儆却摆摆手道:“罢了,朕还是去练习射箭了。”
  范垣见他又转开话题,便沉声道:“臣陪着皇上过去。”
  朱儆道:“我又不会跑了,还用少傅看着?”
  范垣道:“臣想看一看皇上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朱儆暗暗嘀咕:“又要考我,若见练的不好,仍旧又少不了一顿训斥。”心里不太乐意,却不敢抱怨出来。
  两人往殿外正走,一阵风掠来,朱儆不禁咳了两声。范垣垂头望着这小孩子,不由想起昨夜琉璃跟自己说过的话。
  范垣道:“皇上的咳嗽还没好?”
  朱儆歪头看他一眼:“已经好了。”
  范垣想了想:“如果身上不适,皇上不如别去练箭了。且在殿内养一养。”
  朱儆意外:“少傅,你说真的?”
  范垣点头:“自然是真,虽然学业不可荒废,但皇上的龙体要紧,不可大意。”
  范垣很少说这种体贴软和的话,朱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他半晌,想要说点什么,却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来。
  正这会儿陈太监来到,在旁边听了个正着,此刻见朱儆愣怔着,就忙上前来笑道:“皇上,你瞧首辅大人多关心您,不如今儿就不用去了,照大人说的,好好养养。”
  朱儆低头想了会儿,却突然说道:“朕没事儿,就咳嗽两声罢了,不碍事。”
  范垣不禁诧异起来,朱儆之前满脸的不情愿,分明是不想去练箭,自己的话正好儿给了他一个台阶,谁知小皇帝非但没有顺着台阶下来,反而奋勇地要跳上去。
  陈冲也有些诧异,一时猜不透朱儆的心意,只得向着范垣苦苦一笑,也随陪着去了。
  皇帝年纪虽小,但要学的功课却极不少。又因本朝太、祖乃是马上皇帝,所以后继子孙也都有了惯例,从小就开始习武,虽然如今太平盛世,也不过是为强身健体之意罢了。
  琉璃昔日在的时候,朱儆还不足五岁,舍不得让他受苦,可自打琉璃不在了,又过了年,所以范垣便请了禁军有名的神射手、统领高值负责教小皇帝射箭功夫。
  起初皇帝孩子心性,倒有些兴致勃勃,但练过几次后,便觉无趣,若不是范垣每每督促,只怕早就丢下了。
  演武场上,竖着专门供小皇帝练习用的皇缎小靶,朱儆张弓搭箭,倒是练的十分认真。
  范垣在旁边打量,虽然朱儆的准头一般,力道也很差,不过胜在态度认真,若能保持这样的劲头,自然不怕练不好,心中略略宽慰。
  高统领见小皇帝今儿十分的精神,也颇为高兴,便也越发尽心指点。
  朱儆连射了七八箭,其中好歹有一箭撞在了红色靶心旁边,却因为力气不足,又跌落地上,但虽然如此,已经足够让小皇帝高兴万分,旁边的陈冲更是大加赞美,连高统领也鼓掌大赞。
  朱儆兴高采烈之余,不忘忙回头看范垣,却见他站在廊下望着这里,脸色仍是淡淡的,并不见格外喜欢。
  朱儆不由有些泄气,振作精神又射了几箭,已经很累了,暗中偷眼看范垣,却见他已经看向别处去了,脸色竟有些心不在焉。
  朱儆眉心皱蹙,又连续发了数箭,他因心急情切,竟没有一支箭射中的,瞬间很是颓靡。
  高统领见小皇帝失落,忙安抚了几句。
  陈冲道:“皇上一定是累了,不如歇会儿再练。”
  高统领道:“说的是,皇上暂时歇会儿,臣射几箭,给皇上做个样子。”说着,就叫属下把自己的铁背弓拿来。
  虽然如此,朱儆却有些担心范垣又说自己偷懒,于是又看范垣,却见他仿佛扫了自己一眼,也没靠前说话,也没别的神情。
  朱儆疑惑,正高统领张弓对准远处的靶子,口中说道:“皇上别急,这射箭不仅仅是比的腕力跟准头,还比的是专心跟耐力……”
  朱儆听了这句,又看范垣理也不理这边,便大声喝道:“难道你说朕没有专心,也没耐力吗?”说着转身,又嫌高统领碍眼,便推了他一把:“滚开!朕不练了,以后也再不练了!”
  高统领本是张弓搭箭给小皇帝示范,此刻正是箭将离弦的关键时候,偏给朱儆推了一推。
  手指一擦,高统领手中的弓箭射了出去,准头自然也随着乱了。
  但那箭的力道却丝毫不减,雷霆万钧地往前。
  高统领厉声叫道:“闪开!”
  前方看靶的侍卫本隔着靶子有一段距离,何况也知道以高统领的箭术是绝无失误的,怎会知道会有这样的意外出现?
  眼见皇帝推人,利箭离弦,竟完全脱离靶子,那侍卫躲闪不及,大叫一声,脚下木讷地才挪了一寸,肩头已经中了一箭,带的他整个人踉跄后退,竟跌在地上。
  高值丢下铁背弓,疾步奔过去查看此人伤的如何。
  朱儆万万想不到竟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转身呆呆地望着前方。
  此刻范垣已经下台阶而来,他看看远处那身受重伤的侍卫,又看向朱儆。
  朱儆对上他的眼神,本能地想要后退,却仍嘴硬地说道:“不是我射的!”
  “皇上。”范垣拧眉,不悦地冷看着他。
  朱儆呆了呆,只顾叫道:“真不是朕,是高统领!”
  范垣冷道:“如果不是皇上无缘无故推了高统领一把,以他的箭法,会误射了人吗?”
  朱儆咽了口唾沫:“我、我怎么知道……”
  范垣道:“早跟皇上说过了,皇上说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何况皇上做些什么!你怎么就不明白!”
  早在箭歪了的时候,陈冲就忙上来护住了小皇帝,此刻见范垣诘责,知道这一次祸闯大了,只得说道:“阁老,皇上毕竟、毕竟不是有意的……”
  “用你多嘴!”范垣看也不看陈冲一眼,只仍盯着朱儆。
  小皇帝仰头看着面前的范垣,乌溜溜的眼睛里涌出了泪光。
  但他却拼命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是不是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远处,已经有人抬了那受伤的侍卫匆匆离开,高统领满头大汗,双手遍是鲜血。
  范垣收回目光,道:“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倘若明明错了却拒不承认,岂不等于黑白颠倒。不认错误,不思悔改,矢口狡辩,这比无心做错了事更可怕,也更可耻!”
  朱儆毕竟年纪小,无法应对这些厉害的言辞。他索性吸了吸鼻子,叫道:“好啊,既然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那我索性就再做一件!”
  范垣一怔,不解小皇帝在说什么。
  朱儆昂头对上范垣沉静幽深的目光,叫道:“你不是不愿意阿纯嫁给郑侍郎吗?朕偏偏要给他做主,朕要给他……给他赐婚!”
  话音刚落,范垣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小皇帝。
  在朱儆看来,首辅大人原本沉静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可怕,他情不自禁倒退了一步:“你、你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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